金屋囚 第55節
圣上搖了搖頭,仿佛是下定決心似的,揚聲讓顯德進來,將一個木匣子遞給了鄭玉磬。 “圣人這是又給我帶了禮物?”鄭玉磬對圣上這樣的舉動見怪不怪,不知道又是什么樣的珍寶,“您這回是舍不得嗎,怎么現在才肯拿出來?” “音音,這次的和以前不一樣,”圣上見鄭玉磬習慣性地去擺弄那個鎖,按住了她的手,含笑道:“這個是朕留給音音將來看的,現在不能瞧?!?/br> 鄭玉磬收到了許多回珍貴稀奇的物件,還是頭一回人送到自己手里卻不能拿出來看的,嗔了圣上一句:“您這是賣什么關子,誠心吊我的胃口,那圣人說我什么時候該看?” “這是朕對音音的心意,是任何珍寶都比不上的,”圣上憐愛地覆上了她的眉心,將鑰匙從自己的袖中遞給了她,“音音答應朕,等朕……哪一日不在了,你再打開看一看好不好?” “在這之前,音音把東西藏好,不要告訴任何人,誰也不能,”圣上的面容上微有克制不住的動容,他將鄭玉磬看了又看,似乎溢滿柔情,“這是朕能為你們母子做的最大的事情了?!?/br> 鄭玉磬倏然一驚,連鑰匙都滑落到了錦被里,她怔怔地看向圣上,“宮里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您突然這樣,教我實在是害怕?!?/br> “倒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如今你腹中男女未知,朕近來又偶有不適,所以一直放心不下,”圣上淡淡一笑,竟流露出些傷感:“從前也想過,只是總覺得麻煩,如今想起來做大約還不晚?!?/br> 圣上頓了頓,拍撫她的后背:“音音,其實你沒必要總是這樣害怕朕,朕從前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如今只是想盡力彌補一些?!?/br> 此情此景,圣上忽然說起這些話,叫鄭玉磬莫名有些傷感,她能感受到圣上此時此刻的柔情,但是卻又不明白為什么,這種未知的恐懼籠罩在她的心頭,叫她有些喘不過來氣。 仿佛圣上送了她一個極要緊的東西,但是又不肯叫她現在知道。 鄭玉磬卻不能相信,她的眼中漸漸蓄滿了淚水,像是藤蔓一樣攀附住圣上,“圣人做什么卻不肯與我說個明白,叫我如何安心,我不要您走,您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從來都是他主動熱情,頭一回見鄭玉磬這樣驚慌地靠近依偎,在他懷中賴著不肯叫人走,乃至于纏人,自從她生了元柏,兩人還從未這么久沒有親熱過。 “心肝,你當郎君不想你嗎?” 圣上被她纏得有些受不得,但是想起她的身孕,便是將她放到在柔軟的錦被中,還是忍了又忍,伏在她耳邊克制道:“不成,還沒過三個月,音音稍微乖些?!?/br>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時光太靜謐,還是兩人之前又太過劍拔弩張,好容易有這樣緩和的時機,鄭玉磬竟有了些挽留的意思,“您不喜歡我了么?” 話音未落,她便瞧見圣上逐漸俯低,憐愛地啄了啄她的頸項。 “音音,好歹說幾句郎君愛聽的話,”圣上心中郁郁,哪怕是說笑,可話意里總有些寂寥,“你當真希望郎君待在這里嗎?” 鄭玉磬啐了他一口,但是聲音卻帶了些低泣與柔弱,“政仁,我夜里不習慣獨眠,你今夜別走,好不好?” 從前不必貴妃開口挽留,圣上自己就留了下來,但是如今卻變了許多,她意識到自己或許是真的失去了唯一能依賴的君王寵愛,這讓她感覺到不安,才會頻繁主動開口。 “朕自然也是舍不得音音的,不過近來宮中多事,有些顧不得你,將來你月份再大些,朕再把你接回來,”圣上攬著她溫存了半晌,像是哄孩子一般哄她入眠,“音音快些睡吧,等你睡著了朕再走?!?/br> 圣上是個涼薄的人,然而即便再怎么涼薄,卻也有柔軟的那一刻,他將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鄭玉磬的身上,疼惜珍愛,比對自己第一個嫡子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這樣的年紀說愛似乎太遲了些,但是那一點一滴,都融入了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刻,無聲地滋潤著她,希望有一日水滴石穿,叫她能回報以同樣的真心真意。 她幾乎是倦極而眠,被圣上呢喃哄睡,入睡也更快些,也不知道圣上是什么時候走的,等到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換了夜色,她伸手去摸,在枕下摸到了圣上留給她的匣子,松了一口氣,尋了一處合適的地方,將它藏起來。 圣上說不要她打開,她信守承諾,也當真沒有打開。 倒不是她睡得有些夠了,而是夢里有些不安穩,總像是有人殺喊震天的畫面。 刀劍相撞,血||rou橫飛。 “娘娘,溧陽長公主有請?!?/br> 鄭玉磬有些乏了,雖然清醒過來也不愿意過去,淡淡道:“不去?!?/br> 寧越聽見鄭玉磬的動靜,立刻進來伺候她洗臉:“娘娘,溧陽長公主說請您無論如何一定要過去一趟,說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情?!?/br> “秦王殿下也借口被長公主留在她的房中了?!?/br> 鄭玉磬幾乎是翻身起坐,讓宮人進來服侍換衣抿發,她面上難得帶了些怒意:“跟著殿下的下人是怎么了,見元柏失寵,便這樣輕賤?” 她如今對溧陽長公主并無什么好感,加之她這個時候扣押了元柏,幾乎是怒氣沖沖地叫人排了儀仗,勉強等女冠進內稟報,才帶人闖了進去。 然而當她領著自己的內侍與宮人入內,瞧見正在描繪晚妝的溧陽長公主,不免驚了一下。 溧陽長公主即便是身在道觀也是一個風流美貌的女子,但是已經很久沒有人見她穿過正式的朝服。 朝服端莊華貴,叫她仿佛換了一個人。 鄭玉磬入宮幾年,對宮中衣物的形制和等級記得一清二楚,沒有人說不能夜里穿朝服顧影自憐,然而溧陽長公主頭上戴的卻是象征皇后的十二花鈿。 皇后祎衣,除了大婚等重要場合,也不可輕易穿上。 更遑論一個已經出家了的公主? 見鄭玉磬來得聲勢浩大,溧陽長公主似乎也不驚訝,只是起身轉向她,淡淡一笑:“皇嫂,你瞧我如今可美么?” 蕭家的人相貌自然是好的,更遑論溧陽長公主本就有一副絕美的皮囊。 “長公主自然是光華動人,只是祎衣華貴,更不能輕易私藏制作,你如今也是有些逾矩了?!?/br> 鄭玉磬震驚歸震驚,但還是盡量平靜道:“承蒙長公主關照,圣人如今已經走了,本宮也該將元柏帶回去了,不勞煩公主照顧?!?/br> “元柏睡著了,皇嫂等一會兒再接人回去也不遲?!?/br> 溧陽長公主將口脂抹勻,粲然一笑,“皇嫂方才睡得沉,可瞧見外面的火把了么?” 皇帝已經走了,但是道觀外面的聲音卻愈發大了,似乎有廝殺搏命的聲音。 玉虛觀極為宏大,在這里能聽見聲音,怕是場面極為激烈。 “今夜怕是要死不少人,叫皇嫂受驚了?!?/br> “外面發生了叛亂,長公主這般高興做什么?”鄭玉磬經歷過這些,下意識道:“怎么,長公主想叫我死?” “我殺你做什么?” 溧陽長公主失笑出聲,聲音在內室有隱隱回響:“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成親如何能不高興?” “成親?”鄭玉磬不敢置信,開口道:“既然是成親,新郎何在?” 溧陽長公主前后有過三任丈夫,甚至已經出家做女冠,她要是想成親,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這個時候長公主要成親,怎么圣上也沒有提過? “新郎一會兒就沒命了,”溧陽長公主淡淡道:“我哪里舍得要皇嫂死,要死也是我先一步才對?!?/br> 她越這樣說,鄭玉磬反而越不明白,“長公主在道觀養了多少道士,怎么突然想起來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如果外面真是叛軍,她現在還有閑情逸致在這里發瘋。 “皇嫂覺得很稀奇嗎?”溧陽長公主莞爾一笑,卻有些淡淡的惆悵與惋惜:“也是,像皇嫂這般幸運的女子,又如何能理解得了我?” “你不懂,”她嘆了一口氣,即便是現在也含了些平日的輕佻:“我喜歡一個人那么久,但若不是他死了,我便永遠也得不到他?!?/br> “圣人從年輕時便總說,雖然我不過是他姨母的女兒,可是他的母后可憐我父親早亡,母親殉情自盡,他也將我當作他的親生meimei一般疼愛,會真心待我好,”溧陽長公主撫摸著與圣上有幾分相似的面容,嗤笑了一聲:“滿口謊話,誰會稀罕!” 她語氣中帶有顯而易見的不甘,“他不過是拿我當做聯姻安撫臣子的棋子,左右也不是一奶同胞,就是跳進火坑里他也不會蹙眉一下?!?/br> 第57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鄭玉磬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 溧陽長公主向來與皇帝關系親密,比一般的皇室宗親都要更好些,從來沒有人說過溧陽長公主不是皇帝一母同胞的親meimei。 “殿下容貌生得并不差,若您是圣人表妹, 想來陛下也不會吝嗇四妃之位?!?/br> 鄭玉磬開口道:“親上加親, 難道圣人的母親不喜歡嗎?” 她的震驚被溧陽長公主盡收眼底, 溧陽長公主淡淡一笑, 仿佛會料到鄭貴妃會如此吃驚。 “姨母沒什么意見,甚至還問了他要不要立我做貴妃, 可圣人并不是個喜歡麻煩的人,他說這樣有污天子之德?!?/br>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好皇嫂從中作梗, 此事才沒有成?!变嚓栭L公主無聲而笑,撫摸著自己身上的祎衣:“她起初做這個惡人說是因為她想叫她喜歡的張氏做貴妃,但實際上不過是忌憚我與姨母關系甚篤,怕我日后覬覦東宮與中宮之位?!?/br>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尋一個女子,比她更得皇兄愛重?!?/br> 鄭玉磬身在道觀, 護衛的御林軍也在外面,僅憑自己身邊的內侍與宮人,怕是出不去這片溧陽長公主的道觀。 “長公主殿下似乎對這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樣子, ”她盡力平和道:“想來你也知道今夜叛亂的主謀是誰了, 只是我有些好奇, 圣人的幾個皇子都小,八殿下和九殿下的母家也沒有這份能攪動長安的勢力,難道周王的手竟這樣長, 能從洛陽伸到長安?” 這些年圣上也經常讓她參與政事,圣上對待這幾個兒子說不好,虧待也只是在皇位與情意上,在俸祿上算是十分大方,但是皇帝也說過,不會叫各地的藩王太過擁兵自重,金銀財寶能給,兵權卻多加限制。 至于剩下的兩位小皇子,都在她的掌控之下,他們和其母妃都要倚仗貴妃,根本不會可能有這種本事。 “皇嫂,這你可就猜錯了,”溧陽長公主笑道:“想來圣人當年心存不忍,倒也不會料到,今夜謀反的還是咱們厲王殿下?!?/br> 她“嘖”了一聲,“周王殿下可是個愛惜顏面的人,哪里舍得殺父弒君呢?” 溧陽長公主這樣氣定神閑的態度已經說明她起碼是提前知道的,而她一個出家之人向來喜歡參與天家之事,若說不是叛黨,鬼才會相信。 “圣人待你還不夠好嗎?”鄭玉磬瞧她這副模樣,就知道溧陽長公主在這件事上必然是推波助瀾中的一員,她不敢置信:“圣人待你這樣好,叫你坐擁玉虛觀,甚至也不管你身邊男女道士的事情,年年宮里的賞賜也沒有斷過,你還有什么好不滿意的?” 對比起親生兒子,皇帝對待自己的姊妹已經很不錯了,僅次于對待鄭玉磬,溧陽長公主一生所享受過的榮華和富貴是尋常百姓所不能企及的。 她不用擔心什么時候被貴人覬覦,也不必擔心自己中意的駙馬敢不娶自己,就是不嫁,也能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這種與生俱來的安逸是鄭玉磬從一出生便得不到的,溧陽長公主卻絲毫也不珍惜。 “我不要他像是哥哥一樣待我好!”溧陽長公主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手向前抓住了鄭玉磬的衣襟,反駁的聲音在內殿隱隱有回聲,“他做我表哥就已經足夠了,做什么還要給我這樣公主的頭銜!” 她的聲音急切,但是眼中卻簌簌流下眼淚來。 “貴妃娘娘,你身邊從不缺乏男子傾慕,享受著圣上無微不至的愛,可你愛過一個人嗎,知道愛人是什么滋味嗎?” “圣人十六歲的時候先帝便做主為東宮選了孝慈皇后,從此我便瞧著東宮一個又一個地有新人入門,看著她們受到圣上的寵愛,為圣人生兒育女?!?/br> 當溧陽長公主開始說話的時候,她面上的端莊美麗幾乎消失殆盡:“他有了妻子與妃妾,便很少再來陪我這個meimei了,也就只有我成婚的時候才來背一背我、喪夫的時候抱一抱我……后來他做了皇帝,便是連這樣的時刻都沒有了?!?/br> 皇帝的尊貴隔開了他們兄妹的親密,讓她得到了更多的好處,也失去了唯一能擁有的溫暖。 “我順著他的意思嫁給他想要拉攏的臣子,嫁給合適聯姻的家族,那些男人一個比一個官高爵顯,甚至還讓我的小寵們得到金銀賞賜,他們都說這是圣人對我的寵愛?!?/br> 她頓了頓:“可是他半點也不在乎我養多少個男人,我肆意妄為、讓世人談之嗤鼻,他都沒有在意過我一星半點,反而賜給我更多的人,他以為這樣我就會開心嗎?” “我順著他的心意去嫁人、去替他選美貌的女子,做盡一切討好諂媚的事情,才有那么一點點能接近他的機會?!?/br> 溧陽長公主想一想自己的風流與輕佻,那是她最大的保護與倚仗,圣上早便知道自己的meimei是個不堪的女子,就算天子風流,可對自己的meimei也生不出那種不堪的想法,他確實是當她作宗室的。 因此圣上只以為她的一些親近舉動是她素日的習慣,才會在說笑的時候失了分寸,從不會想到那處去。 “我吃他喜歡吃的東西,穿他所中意的首飾衣物,喜歡體貼他喜歡的女人,”溧陽長公主撫摸著身上先帝皇后所留下來的祎衣,“見到你第一眼,我便知道他會喜歡,因此才設計留住了你,果然,他來道觀的次數就更多了?!?/br> 給圣上獻美人的人家并不在少數,皇帝并不在意這些,因此溧陽長公主所做的這些也沒有特別吸引天子,就是玉虛觀,圣上半年來上一回兩回也是足夠彰顯對溧陽長公主的榮寵了。 “音音,你可真讓我喜歡,喜歡得不得了?!?/br> 溧陽長公主略帶贊許地看著她那張臉頰,事到如今,她也渾然不在意了:“皇嫂知道嗎,圣人第一夜之后曾經也動過放你自由的念頭,只是我卻說不必,將你留下來了?!?/br> 圣上那個時候并不喜歡別人對自己下這種卑鄙下流的藥,但是他中了藥之后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雖然殘存了理智,可還是強幸了鄭玉磬。 即便是用了藥,她也從來沒有見過皇兄那樣失了清明與神智,連用膳都是要旁人端進去的,燕好之聲很少停過,片刻也舍不得離開鄭玉磬。 可是他事后瞧見鄭玉磬那滿是淚痕的臉,伏在枕上幾乎因為過多的歡愉而咬破的唇,也是心痛后悔的。 圣上聽她低啞著哀求他放她走,生氣歸生氣,可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哪怕面上不為所動,可是見到溧陽長公主的時候,依舊有些后悔,想要還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