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49節
等到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父母笑夠了去哄自己的孩子,那個小胖子已經哭夠了,氣得鼻子一抽一抽地爬到了另一邊,拿后背對著圣上與鄭玉磬,哄都哄不過來了。 今夜倒是難得,圣上主動哄了小兒子來內殿和他們一起睡,但是這記仇的小家伙等在母親的懷里吃夠了困意襲來,又氣哼哼地倒到了一邊去,要乳母將他抱走。 但是他卻沒有料到,此舉正合了他父親的心意。 侍奉秦王殿下的乳母是除了廢太子乳母之外唯一因為伺候皇子而冊封郡夫人、享受太子乳母待遇的,她戰戰兢兢了一整日,見圣上不怒反笑,握著貴妃的手把玩調笑,才放下心來。 “音音總說朕在這里,元柏想和咱們睡一塊就不成了,怪朕不想著他,如今怎么樣,可還有別的話說?” 刺繡的帷幔里貴妃竭力壓抑自己的聲音,笑著啐了圣上一口,“您用了晚膳便服藥,當我不知道圣人的心思嗎?” 顯德與寧越照常守在外面,錦樂宮的夜夜不歇已經成為了常態,因此兩人就算是聽到了圣上與貴妃的話也只是淡淡一笑,盡職盡責地守著門。 寧越不知道聽了多少回,可每一回心口都會隱隱作痛,只是這樣的恩寵對于貴妃而言是好事,若是圣上能一直這樣沉溺在貴妃的溫柔鄉里,將來自己或許還能熬到秦王殿下御極的那一日。 蕭明稷斷絕了他娶妻生子的可能,但是也同樣叫他少了許多嗜好,雖然身體殘疾,倒也生出來許多希望。 …… 三年的時光幾乎如白駒過隙,忽然而逝。 咸寧二十一年,這個給錦樂宮帶來許多歡樂與憂愁煩惱的小孩子,已經奉圣命拜竇侍中為老師,老老實實地上學,讓一位德高望重的閣臣宰相教導他開蒙。 元柏,或者說是明弘,他已經四周歲有余,圣上對待幼子一向溺愛,但是等到他開蒙的時候,卻也不失為一個嚴父,畢竟是他所中意的未來太子,便是圣上自己心里愛得再怎么厲害,也不會一味縱容。 只是元柏似乎也知道圣上是真心愛他,哪怕圣上已經不如他幼時那樣成日抱哄,可依舊對圣上沒有絲毫的害怕,反而與圣上相處更加融洽,小短腿得空便要去圣上的書房那里跑。 圣上為天子日久,君威深重,不過小兒子無窮無盡的為什么倒也不會叫他發怵,反而大大方方地一邊接見臣子,一邊讓臣子們回答秦王的問題。 與一般皇子接受枯燥乏味的書房學習不同,圣上已經不是沒有工夫帶太子一道玩耍的刻板君主,他一直都愿意帶著孩子在書房里面,偶爾拿些折子上的事情淺顯解釋給元柏聽,問問他有什么見解。 在這樣的地方耳濡目染,秦王又是宮中唯一有親王封號的皇子,八殿下與九殿下幾乎成了透明的人物,自然知道自己在圣上心里的份量是獨一份的。 父子兩個偶爾還會溜出宮去騎馬,圣上教導自己的兒子自然萬分仔細小心,但是叫鄭玉磬聽見圣上讓元柏一個小小的人騎了高頭大馬的時候幾乎氣得仰倒,把圣上拒之門外好些時日,冷臉以對。 只有秦王依舊在紫宸殿與錦樂宮之間來往,哄父母開心。 “外面天色都暗了,元柏今日怎么還不下學,竇侍中留人留到這個時候?” 鄭玉磬今日特地吩咐膳房做了元柏喜歡的菜肴,親自下廚做了幾樣糕點,軟糯可口,但涼透就不如初時那樣美味了。 “或許是圣人又將殿下留到御書房里了,”寧越輕聲安慰道:“娘娘放寬心,殿下身邊都跟著人呢,不會有什么閃失?!?/br> 鄭玉磬生氣圣上帶孩子騎馬歸生氣,可也只是借口,想著一些時日不侍寢,總不能阻止父子兩個人親熱。 在外人看來,圣上待她是愈發好了,宮里已經連了五年不曾選新人入宮,而舊有的嬪妃與公主曾經趁著貴妃幾次與圣上齟齬的時候稍微起了些試探的意思,但是沒想到圣上會直接下旨褫奪封號。 后來嬪妃們知道那不過是帝妃之間偶爾的樂趣,大驚小怪是完全不值當的事情,便是有什么心思都也淡了。 圣上將皇后的尊榮給了孝慈皇后,陪伴與寵愛都給了貴妃,把未來的皇位許給了貴妃的皇子,至于她們,再怎么也沒辦法越過貴妃,還不如好好奉承,省得貴妃將來生氣,叫她們生不如死。 鐘妍雖說是蕭明稷的人,可圣上已經厭棄了她頂著這副肖似孝慈皇后的容貌,時刻提醒圣上那段荒誕回憶少年往事時的寵愛,她也得老老實實待在承歡殿里不出來,經營那一畝三分地。 但是對于鄭玉磬來說,這樣的好處與害處算是分半,岑建業私下和她說過,圣上年逾不惑,又常年服用避子丹,就算是停了,生育皇嗣上大概已經沒有可能了。 倒不是因為那避孕之物對身體有什么大的損傷遺留,而是有的太醫為了諂媚天子,一點點加重助興的份量,省得圣上寵愛貴妃的時候力不從心。 歷來君主求迅速滋補之物,都是反求速死,男子表面上再怎么勇猛,實際上那東西卻是日漸稀薄,如水一般,便如同漢成帝服用慎恤膠,到最后只有血了。 圣上大概也知道這一點,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鄭玉磬與她所生的皇子愈發寵愛,憐惜她正是風韻嬌媚,又被自己養刁了胃口,不肯叫她夜晚難受。 她時刻擔心他的身體,一旦流露出暮態她便會有所發覺,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了。 她知道岑建業無論是出于功利,還是出于忠君愛君,都不會在這事上欺騙自己,因此徹底放下心來,賞賜了他許多東西。 圣上如此固然有咎由自取的成分,但是元柏這樣小,她私心里卻是不想早早山陵崩的。 君主更迭是大事,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會引發混亂,孩子這樣幼小,她未必能控得住朝堂。 鄭玉磬坐在膳桌前,看了一眼面前變溫的飯菜,心里莫名有些惆悵與堵塞,她皺了眉道:“便是留在紫宸殿用膳,御前的內侍和元柏身邊跟著的人也該回來知會一聲,省得叫人白等?!?/br> “叫人把糕點送到紫宸殿,問問他還回不回來?!?/br> 鄭玉磬讓寧越親自去送糕點,枕珠舀了小半碗山藥湯,剛喝了幾口,便聽見了圣駕過來的悠揚聲音。 “音音這便用膳了,怎么不等朕和明弘?” 圣上牽了明弘的小手進來,見鄭玉磬面前的菜已經動過了,略微有些詫異,隨即看了一眼天色笑道:“是朕議事太晚,叫音音等久了?!?/br> 鄭玉磬冷了圣上也有一段時間,知道是時候和好,便淡淡請了罪,“不知圣上駕臨,竟然這樣寒酸,妾現在就讓膳房重新做一桌,安排圣上與十殿下用晚膳?!?/br> “不用了,就是音音這些份例,咱們一家三口也吃不完,”圣上笑吟吟地讓人添了一副碗筷,讓孩子坐到兩人對面去,“音音不知道,今日明弘在書房里和那些宰輔說話,一點也不怯場?!?/br> 圣上在書房里對自己的兒子當然不會太夸獎,但是回宮之后卻忍不住對鄭玉磬說起。 蕭明弘卻顯得沉靜,只是默默吃著圣上與阿娘夾來的菜,父母的相處模式向來有別于其他的帝妃,他稍微大一點之后已經明白了這一點。 但是阿娘生氣的時候他最好不要說話,叫阿爺一個人對阿娘溫存軟語就夠了。 圣上在外面是至高無上的天子,生殺予奪,但是回到錦樂宮里,始終對他的阿娘溫柔小意,他的阿娘只要被圣上哄得笑一笑,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圣人!”鄭玉磬微微蹙了眉,低頭道:“旁的殿下十六歲才開始入朝呢,他這么小,在相公們面前亂說話可怎么辦?” “怎么會,有朕在一邊看著呢!”圣上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是近來襄陽附近有叛亂,楚王一時收拾不好,就遞了折子到長安,求朕派兵?!?/br> 鄭玉磬知道叛亂是很嚴重的事情,聞言便道:“那惠妃一定擔心壞了,圣人不如發兵救援,省得楚王慌亂?!?/br> 圣上嘆了一口氣,笑道:“朕像老五這個年紀的時候,這樣的叛亂便根本不可能平不了,都說是虎父無犬子,朕的臉面和英名都叫他丟盡了!” 宰輔們的意思也是從附近調兵遣將,不必從長安派遣,叛亂是幾乎隔幾年就有的事情,歷朝歷代都不稀奇,圣上本來也沒將這看成太大的事情,沒想到過了這么久,蕭明輝居然還沒有擺平。 簡直是丟了他這個做父親的臉面,只得叫周圍的知府繼續招募兵勇,支援自己這個兒子。 “不過咱們元柏卻有不同的見解,”圣上淡淡笑道:“他說倒也不必興師動眾,賊寇之所以如今不敗,是因為襄陽城池堅固,糧食充足,圍困堅守日久,一時半刻無法奪回也正常,倒不如朝廷賣些破綻,引蛇出洞,將他們引出來誘殺,比圍困傷亡還小些?!?/br> “這是圣人教他的話?”鄭玉磬看向自己的孩子,頗覺不可思議:“您是在哄我嗎?” 圣上見鄭玉磬臉上有了感興趣的意思,含笑道:“這可不是朕弄虛作假,不單單是他們,朕也覺得吃驚?!?/br> 可能就是稍微幼稚一點,但是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也足夠叫人震驚了。 “是阿娘教我的,”蕭明弘看著鄭玉磬驚訝的眼神,脆生生地說道:“阿娘教導我要時刻對人懷有悲憫,我想官軍攻城,必然會傷到百姓,而叛軍沒有糧食,也會去搜刮城內存糧,叫他們出來,比困起來更好些?!?/br> “這哪里扯得上我,”鄭玉磬震驚片刻,旋即一笑:“我總覺得圣人是和元柏聯合在一塊哄我?!?/br> “元柏這么說沒有錯,”當時十殿下的老師竇侍中也在,那一向古板的臉上都流露出片刻驚喜,圣上本來是有幾分火氣的,但是后來聽見自己的小兒子這樣說,立刻轉怒為喜:“音音,這還不值得夸一夸么?” 蕭明輝在圣上看來固然是親生的皇子,但是實際上以后的命運大抵就是個普通宗室,但太子若聰穎,那才是國家的福氣。 鄭玉磬莞爾一笑,但看向孩子的時候還是有些疑惑,“圣人說的是,只是我卻有些驚訝,原來我還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怎么生不得,音音心腸最好不過了,咱們的孩子這么想也是應該?!?/br> 圣上隨手夾了幾樣鄭玉磬愛吃的菜,柔聲道:“等官軍凱旋,朕選個時日,便要立弘兒為太子?!?/br> 第52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圣上這個時候便想下旨冊封, 鄭玉磬雖然吃驚,但還是等孩子用完膳出去之后,與圣上一同入榻時才委婉勸道:“是不是太早了些?” 她覺得圣上似乎是有些cao之過急,一邊給圣上奉上洗漱的濃茶、橙花與細鹽, 一邊擔憂道:“圣人從前在幾位殿下身上倒不見這般偃苗助長, 如今在這孩子身上卻是如此急切, 別說元柏, 就是我瞧著都覺得累?!?/br> “做皇帝哪有這般容易的,宮里圍在朕身邊的人, 雖說笑臉相迎,無不有所相求,私底下都是各懷心腸, 元柏本來就是順遂的,只有名分未定,朕在的時候趕緊定下來,將來傳位無疑,對他也是好事?!?/br> 圣上就著內侍的手洗漱,這個時段本來該是他與鄭玉磬就寢,但是無論是錦樂宮的人, 還是紫宸殿過來伺候的御前內侍,都沒如以往那般,送來圣上所用的避子丹。 “這是怎么回事, ”圣上惹了她生氣, 隔了一旬才到錦樂宮里, 倒也還算和顏悅色,下人服侍的不好也不計較:“朕才多少日子沒來,連往常的東西都忘了?” 顯德看了一眼鄭貴妃, 見已經換了松散衣裳的貴妃吩咐人下去,開口笑道:“是我吩咐人停了的?!?/br> 鄭玉磬等人都下去,才倚坐在了圣上的懷中,含羞低頭道:“岑太醫說我身子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圣人不想嗎?” “想什么……” 圣上微怔,其實習慣成自然,兩人在一處的時候他總是會服用這些藥,知道她身體不好,這些年也沒想過再要一個孩子,忽然失笑:“算了音音,朕都這個年歲了,有你和元柏已經心滿意足,你不必為了生養皇嗣再過一趟鬼門關?!?/br> 人總是要知足的,四十不惑,圣上也略放下了些執念,他在鄭玉磬身上一貫肯體貼,東宮也有合心意的人選,兒女成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圣上并不愿意承受這樣的風險。 “那我就是想要呀,元柏前些日子說宮里面沒有適齡的孩子,就是有也玩不到一起,求我再生一個公主給他玩,”鄭玉磬主動親了親圣上的面頰,柔聲撒嬌道:“我圍在圣上的身邊也是有所圖謀,您不想給我嗎?” 岑建業說,圣上如今在子嗣上艱難萬分,吃不吃藥,其實并沒有什么區別。 至于他說的那些癥狀,鄭玉磬作為天子的枕邊人,也能感受到的。 為了孩子,她還是希望圣上能多活幾年的,畢竟元柏視他為生父,兩人的父子感情也不同于圣上與其他的皇子,能勸阻一些也是好事。 鄭玉磬在燈下含笑看著他,不依不饒,那一雙眼睛格外有情。 “元柏看著早慧,其實也就是個小孩子……好好好,音音喜歡也不是不成,朕今夜不用那個藥?!?/br> 她這般撒嬌在圣上這里一貫是無往不利的,圣上受了她的殷勤,含笑抱起鄭玉磬來放到榻上,嘆了一聲,“只可惜這也不是說有便能有的,音音一會兒賣些力氣才好?!?/br> 但是鄭玉磬被放到榻上的一瞬卻用足抵在了圣上的身前,好整以暇地看著圣上:“可岑太醫還說了,要是圣人肯再賜我一個皇嗣,那您召幸便不能這么頻繁了,我勸圣人還是遵循醫囑,隔幾日歇一歇?!?/br> 身前的人卻輕輕巧巧將她的足繼續舉高,笑著道:“今日音音喜歡這樣?” …… 圣上對生子之事已經瞧淡了,他不缺皇子和公主,只是不愿意再勞煩音音,因此即便是停了那藥兩三個月,錦樂宮依舊沒有傳來好消息,圣上也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偶爾下意識地想念那個藥。 但鄭玉磬在這事上管的嚴,太醫院使羅韞民本來是只為皇帝看診的,但是在帝妃出現極大分歧的時候,他斟酌了幾日,參考前幾次圣上與貴妃鬧矛盾的結果,外加這東西確實對圣體有損,因此也聽順了貴妃的話。 襄陽的叛亂確實不算是什么難事,圣上親自下令調兵遣將,將賊寇擊殺在了云夢澤,王惠妃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以手加額,幾乎喜極而泣,圣上聽聞之后也覺得舒心,在錦樂宮里同鄭玉磬說來,還讓竇侍中放了秦王一天假。 一切喜氣洋洋,除了棄城而逃,還喪了妻子兒女的楚王,被平定叛亂的將領好心帶回了長安,等圣上的旨意。 當然鄭玉磬也知道圣上叫兒子歇息倒也不是真的想叫他歇著,把人叫回來,不啻于是一場小考。 歷來的皇子,哪有不怕圣上親自考校課業的? 只不過是她在身邊,圣上就算是不滿意,也能稍微溫和一點教訓,父子之間還是和氣居多。 “元柏,依你來說,這次叛亂的根源在哪處?”圣上叫人拿來了這些時日有關襄陽的奏章給蕭明弘瞧,雖然這孩子不認識的字多,但是有人讀一遍也就懂了:“襄陽水米之鄉,最近只是有些洪澇,據刺史來講,存糧充足,事后及時放糧,也不到逼人揭竿而起的荒年?!?/br> 圣上如今是極有耐心的,哪怕是一邊批閱奏折一邊等著自己的小兒子吃力地讀完所有的奏折,也不會催促,只是鼓勵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蕭明弘看的奏折都有圣上批閱過后的痕跡,這無疑是有助于他理解圣心,但是他歪著頭想了想,回答道:“阿爺,兒子以為人活不下去,倒也不一定是糧食一件事情?!?/br> “襄陽從不缺糧食,城池堅固,然而楚地雖然多湖,可一貫不產食鹽,只能靠漕運緩解?!?/br> 蕭明弘直起頭望著圣上,鄭玉磬正想叫他規矩些,圣上卻握了握她的手說不必,對自己這個小兒子溫和道:“元柏,你繼續說?!?/br> “前幾個月襄陽大雨,雖然糧食無憂,但襄陽刺史的折子里卻說,翻了幾船官鹽,”小小的人嘆了一口氣道:“連平日阿娘做膳淡了些阿爺都不怎么多動筷,都給我吃,更不要說是本來就吃不上鹽的普通人家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