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43節
鄭玉磬冷笑了一聲,倏然站起身來想要出去,“你在糊弄誰,單憑你紅口白牙幾句話,我便會信你嗎,你以為我還是那個任由你騙的小姑娘嗎?” 她對蕭明稷的話并不是完全不信,但對上她的丈夫,鄭玉磬并不敢保證,蕭明稷還會對自己說些真話。 秦君宜已經“死去”將近一年了,蕭明稷從前不說,現在卻說出來,還編出醫藥之費太多這種鬼話,她又不是同他互相喜歡的那一會兒,怎么敢輕易相信? “那這些,貴妃娘娘總該是記得的,”蕭明稷知道她不相信,隨手從衣襟里拿出些秦君宜這近一年送給他的密信與太醫署所費的丹方,放到了桌子上,“就算是看不懂藥物,貴妃入秦府半載,對他的筆跡也該熟悉?!?/br> 宇文高朗辦事的才能是有的,但奈何大字不識一籮筐也是真的,能讀就可以了,寫還是有些吃力,所以每次都是秦君宜來寫文字上的事情,后來宇文高朗自己學了一點,也能給蕭明稷回信。 他挑了幾張能給她看的,其中夾雜了宇文高朗有些笨拙的筆跡,說是什么時候衛先生又犯了病癥,幸虧得了殿下命人調配的藥丸,勉強拖到了他去尋醫生過來。 有幾回他咯血,寫了幾遍都把信紙染紅了,就吩咐宇文高朗代筆,這些信上也額外說了。 說是衛先生,但其實也能瞧得出來,這就是秦君宜了。 這些墨跡十分雜亂,墨痕新舊不一,信紙的種類也有區別,并不一定是專供宗室子弟的好墨好紙,鄭玉磬瞧著上面的文字,也知道秦君宜并不在長安。 有些細節的東西是做不得假的,她常常躲在書房里,也不僅僅是和郎君做那些快樂的事情,也常常去研墨,看他寫字。 宇文高朗的字雖然簡單,但是難以辨認,她細細看了幾遍才看明白,而秦君宜的字固然好,她卻總不忍心讀下去。 蕭明稷并沒有強行將她拽回來,只是看她小心翼翼地從桌上拿了信紙,到距他三丈遠的地方細讀,面上從一開始的半信半疑到默默垂淚,也不過是半刻鐘的時間。 藥方上的藥都是難得之物,蕭明稷腹部有十分駭人的舊傷,皇帝應該也是知道的,所以哪怕有時候他來索要,也不見圣上有什么疑心。 這些藥材對于如今的她而言自然算不得金貴,只要貴妃發話,圣上必然應允,但是她卻要不到,也不敢要,更送不出去。 錦樂宮處于風口浪尖上,她忽然要這些藥肯定會被人盯上,而郎君的位置她也不知道,蕭明稷也不會叫她知道。 “娘娘,您思慮的怎么樣了?”蕭明稷看著鄭玉磬有些難受,不覺起身,拿了一杯茶給她順氣,溫言道:“時間是不待人的?!?/br> 她滿眼含淚,望了蕭明稷一眼,目光怔怔,他就像是知道自己永遠也逃不出去一般,才這樣氣定神閑,靜靜地等著自己去討好他。 “我……我去向圣人求恩典,給你更多的俸祿,絕對不叫你吃虧,”鄭玉磬握住了他的衣袖,放低了聲音道:“三郎,他會聽我的,每年四千石,圣上也會準的,他不會不應下來的?!?/br> 在圣上那里,貴妃一句話比旁人一萬句都有用,蕭明稷做了多少實事換不來的俸祿,需要的只是貴妃趁圣上心情好的時候撒個嬌。 蕭明稷知道圣上喜歡的是哪種撒嬌,無非是承恩枕邊,溫言軟語,可這樣的撒嬌并不是他樂于見到的。 他的面色不見任何好轉,反而輕笑了一聲,俯身捏住了她的下巴,“貴妃未免也太小看我了,難道我還會稀罕這樣枕邊風得來的俸祿嗎?” 鄭玉磬這樣說,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娘娘確實謹慎,來馬場還帶著暗器?!?/br> 蕭明稷雖然沒有隔袖視物的本領,但是鄭玉磬對用暗器一道并不嫻熟,所以當他看到鄭玉磬的眼神頻頻閃躲,下意識握緊袖中暗袋,已經有了防備,冷冷道:“娘娘但凡將這些東西放出來一根,回去秦君宜的身上必然多出十根百根來!” 鄭玉磬手指抓住袖里的暗器,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反抗漸漸弱了下去。 他料定了她本性不敢殺人,更何況,她夫君的性命還在眼前人的手上,有了一層籌碼。 三殿下或許是有圖謀,但是一旦她使用暗器,真正與他撕破臉,所帶來的危害或許就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兩人僵持了片刻,那燭火的香氣似乎逐漸濃烈,叫她神智漸漸有些混沌,幾乎瞧不清面前人物。 “你在茶里給我下了藥?” 鄭玉磬奔到窗口,迫不及待地打開窗子大口呼吸,才有些清醒,她看著周圍的擺設,大口呼吸了幾下才勉強恨恨道:“你怎么這樣卑劣下流?” 她見蕭明稷不搭話,心里也有幾分斷定: “原是我從前錯看你了!” 蕭明稷冷不防被她這樣一說,心中的歡喜卻漸漸淡了,他大致猜到是誰做的好事,雖然并不是他吩咐下藥,但是她方才的柔順與迎合都是因為藥效所致,并非是真正的男女心悅。 其實這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她不由自主地順從,兩個人都能好過些。 他們糾纏折磨了許久,若是得到了她便能厭棄放下,從此放下不甘,斷絕也是好事。 “是與不是,那又如何?”蕭明稷俯身,緩緩去撫摸她面頰上的淚珠,語氣閑適:“娘娘該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br> 他連喝一杯合巹酒的興致都沒了,左右有藥性在,直接行事也無妨。 蕭明稷從前何等在意,連她和旁的男子走近些都要孩子氣地不情愿,非得在肩頭流連幾回才肯放她回家,其實她生得雖美,倒也不是人人都喜歡,那些走近她的男子基本不會與她有第二回 相近交流的機會。 “蕭明稷,你就不怕我回去圣人知道了要殺你!”鄭玉磬心中驚濤駭浪,但是依舊舉起了身側可以利用的東西盡量保護自己,戰戰兢兢,眼中卻含了熱淚,只是倔強地不肯落下,“你不怕步廢太子的后塵嗎?” 廢太子從前何等尊貴,可是一朝謀反,照舊是被天子棄如敝履,蕭明稷是天子最不在意的兒子,一旦與后宮嬪妃有染,還是皇帝最寵愛的嬪妃,他該清楚那是何等下場! “娘娘這樣的招數已經不管用了,”他扼住鄭玉磬的手腕,將她踉踉蹌蹌地拽過來,“我偏要天子繼我之后!” 皇帝對待兒子們近乎養蠱一般的殘忍苛刻叫這些天潢貴胄戰戰兢兢、度日如年,這種無窮無盡的恨意與一如既往的父子冷漠或許平日里還可以忍受,但是在鄭玉磬成為天子嬪妃之后,幾乎激起了蕭明稷內心的所有陰戾。 這樣的恨意與無奈在那些日日夜夜幾乎都在吞噬他的理智,那積累了二十余年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瘋長,恨不得將那個端坐在皇位上的男子除之而后快,叫他受盡萬般折磨。 他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阿爺會看中鄭玉磬這個美人,而她就這樣做了鄭貴妃,棄他如敝履。 哪怕美人梨花帶雨,哭得臉頰與頸項都是眼淚,但她毫無疑問,嫌棄他的觸碰,不愿意接受他。 他有些惱怒,捏起鄭玉磬的下巴,看她那嬌媚卻無助厭惡的面頰,心里不知道是恨多些還是痛多些:“娘娘就這樣恨我,連一眼都不愿意瞧我?” 鄭玉磬恍惚間想起來今日與她同來的溧陽長公主,她身穿華麗的騎裝,笑容明媚,一口一個皇嫂,但實際上與那日道觀里披一身道袍,光風霽月,待她和善到甚至有些讓人受寵若驚的玉虛觀主并無差別。 這位長公主面上的笑容幾乎稱得上是完美,但是做下的卻都是些骯臟事,似乎十分關注著宮中的一舉一動,對她沒有半分恭敬。 “恨……”她眼中的淚水到底滾落了下來,心中酸澀,詞句間支離破碎,“到底是我來逼你,還是你來迫我?” 她眼中滿是淚痕,語中終于帶了些柔軟哀求:“三郎,你放我走好不好,我不再問秦家的事,你也不要難為他一個可憐人,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蕭明稷現下本來也聽不進去旁的什么話,他被鄭玉磬這寧死不屈的模樣激怒,不欲再說些什么,正要伸手到她騎裝腰帶處,卻聽見門外傳來了不疾不徐的三長一短敲門聲。 “殿下,殿下?” 萬福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他不清楚殿內到了哪一步,顧慮殿下與貴妃的顏面,并沒有進來:“奴婢有事情稟報?!?/br> 他那略尖細的聲音將蕭明稷從那種怒火中燒的不理智里拉了回來,蕭明稷清楚萬福在這種檔口不會因為沒用的事情來找他,勉強忍了怒氣,吩咐道:“進來回話!” 萬福本來是不愿意進來打擾主子們的,特別是貴妃進去的時間也不長,連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雖說溧陽長公主的藥一貫是好用的,但就算是藥效發作,貴妃和殿下怕是也正是難舍難分的時候。 雖說他們都是中人,殿下合房的時候還能在一邊等著伺候,不過殿下大約不愿意叫人瞧見他與鄭貴妃的模樣,不單單是不能近身伺候,大概還得離得遠一些才更符合殿下心意。 但是等他進殿熄滅了燭火之后,見貴妃雙目含淚,眼尾微紅,人也狼狽,叫他幾乎不敢直視,可心底又微微詫異。 他雖然是三殿下的貼身近侍,可是從沒伺候過這樣的事——瞧著貴妃這個模樣或許應該是成了事的,但是殿下的神情卻又有些不像…… 女郎們都喜歡郎君甜言蜜語些,這個時候殿下若是放下身段多哄幾句,只怕貴妃娘娘惱一陣子也就好了,但是瞧著主子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估計要是沒有長公主好心饋贈的合歡香,殿下都未必能叫貴妃如此模樣。 不過幸好貴妃身上衣物齊整,殿下若是得一回丟開手,報復快意,還能拿捏住鄭貴妃的把柄,想來以后也不會再為了鄭貴妃做傻事了。 他心里正在胡思亂想,但是抬頭瞥見殿下冷凝神色,連忙躬身稟道:“回殿下的話,奴婢適才聽到長公主殿下派人過來傳信,說是圣駕已經到了外面,圣人正差人來尋貴妃與鐘婕妤,只怕一會兒便要尋到這里來了!” 第47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圣駕忽然來到, 簡直叫人措手不及,鄭玉磬原本是被人拖拽到坐椅上,聽到萬福的話也沒了發怔的心思,連忙起身, 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衫, 儀態近乎于無, 像是逃一般地向外奔去。 她的心如鼓擂, 圣上一向就是一個疑心極重的男子,萬一……別說秦君宜, 她和元柏的性命都沒有辦法保下來。 然而蕭明稷卻在她要倉惶奔出去時拽住了她的衣袖。 “蕭明稷,你不要臉也就罷了,命都不要了嗎!” 鄭玉磬急著要走, 面上含怒,蕭明稷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捏自己,無非也就是仗著她忌憚秦君宜還在他手中罷了。 以地事秦,猶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她今日叫他割一寸,明日便被人又進一寸,如此下去, 何時是個頭? “鄭母妃惱些什么,不過是想勞您動些手工針線,替兒臣打幾個香囊罷了, 鄭母妃將兒臣想成什么人了?” 蕭明稷倒是不慌不忙, 見她艷若桃李、冷若冰霜, 忍不住想要討些更好的,想起鄭玉磬為皇帝做了一個刺繡香囊,心中不免有些酸意, 他含笑道:“也不叫娘娘多做,一年四季,各有一樣就夠了?!?/br> “若是叫兒臣滿意,藥自然少不了他的?!笔捗黟⑴锣嵱耥嘤蒙砼詫m人的繡活代替,淡淡道:“娘娘不用想旁的,您那份手藝如何兒臣也是知道的?!?/br> 她素來在針線上懶惰,一個香囊不知道得做多久,有了他這份,怕是也騰不出手來為圣上做東西。 “那我要見一見他,起碼知道他還活著,”鄭玉磬稍微平復了些心緒,回頭覷見他面上略有笑意,心下卻有幾分不虞,“殿下既然神通廣大,何不叫人放心些,若我放心,我繡也就繡了?!?/br> 繡香囊對于她而言不算是太難的事情,有些精細之處還是可以偷著請人幫忙的,只是秦君宜她入宮以后便從未見過,加上那奇怪的夢境,她還是親自見一面才放心。 鄭玉磬自覺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但是蕭明稷卻陰沉了面色,他捏起鄭玉磬小巧的下顎,輕輕摩挲把玩,“鄭母妃不會真覺得自己眼下有同我商談的余地?” 他低聲笑道,聲音在她耳邊,便如修羅一般:“能見到娘娘的都是什么人,不如我將探花郎一刀切了,想來他才情甚好,若是入內宮服侍,倒是能帶動些宮中內侍的水準?!?/br> “叫他日夜服侍貴妃,想來他也是極愿意的?!笔捗黟⑿χf到此處,倒覺得也很有意思:“最危險的地方固然也最安全,宮中有娘娘庇護,想來圣人也不會注意到?!?/br> 蕭明稷的話不像是與她玩笑,鄭玉磬想想寧越就知道,如果她真不遂了蕭明稷的心愿,秦君宜到底會是什么下場。 “你何苦這樣待他,他已經孤苦伶仃,又是個書生,也不礙到你什么,”鄭玉磬緩了緩道:“你叫他親手給我寫一封信,我便信了,你不要、不要……” “不要怎樣?” 蕭明稷本來也不打算將人怎么樣,但是瞧見她面上的膽怯與著急,心中卻并不暢快,說起話來的語氣也多了幾分陰狠:“要怪也該怪你自己,我說過不準他碰你,可你卻一句話也沒有聽,事到如今,沒有將他那物事切了扔到后山去喂狼,不過是怕rou少而已?!?/br> …… 鐘妍猜到里面或許會發生些什么,本來還打算替鄭貴妃整一整衣物,再帶貴妃一起去面見圣上,但是貴妃出來的時候除了神色還有些難以平復,其余倒是還好,發髻也已經抿過了。 但這不免叫她有些疑心和失望,殿下面對貴妃,難道真的就清心寡欲,恪守君子之儀,秋毫無犯嗎? 畢竟兩人見面連一盞茶的工夫都沒有,圣上便過來了。 “鐘娘子在看什么,是我被秋日的蚊子叮咬了么?” 鄭玉磬略微覺得有些好笑,她瞧得出來鐘妍怕是對蕭明稷有別的心思,但她不好好做皇妃,像是婢女一樣在這里盡職盡責地等著,難道就不嫉妒么? “奴只是在想,貴妃娘娘怎么不和殿下多說一會兒話,”鐘妍試探地問道:“奴方才還想著貴妃若是發髻亂了,可以進去幫忙梳妝,不想娘娘的手巧,倒是奴思慮過多了?!?/br> 鄭玉磬瞥了她幾眼,今日鐘妍身上直接沒有任何熏香,但是她卻覺得有些奇怪,“寧越梳頭一向不錯,知道今日騎馬,當然不會弄那些華而不實的式樣,拿梳子稍微抿一抿便好了?!?/br> 鐘妍到底同蕭明稷有沒有過那種事,對他那個銀樣|镴||槍||頭還不知道幾斤幾兩重,就算是圣上待她不好,也不至于為了這樣的人魂不守舍。 “娘娘這樣盯著奴瞧什么?”鐘妍才是要被她看得心慌,剛剛三殿下在室內竟然動怒,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事情,但是貴妃卻毫不在意,“是奴說錯話了嗎?” 雖說她耳目聰明,遠勝一般人,但是她也不敢靠宮室太近,一直在安撫兩匹馬,也不知道殿下與貴妃又生什么氣了。 鄭玉磬如今瞧著鐘妍頗有幾分好奇與不解,她身份尊崇,而鐘妍明面是圣上的婕妤,私下卻是蕭明稷的奴婢,要問出口也不算太難:“我只是在想,三殿下素日也是邀了婕妤在此處會面嗎?” 鐘妍的手提起貴妃的腰肢就能助她上馬,但聽到這話的時候卻手軟了一下,勉強咬緊牙關,又提了第二次,“娘娘這是說笑了,三殿下是奴的恩人,也是奴的主人,公私混亂,一貫是殿下不喜歡的?!?/br> 長公主說三殿下與鄭貴妃私下就是有情的,可是殿下這么簡單的處事方式,鄭貴妃卻不知道。 “是我失言,多此一問,”鄭玉磬瞧見鐘妍面上驚詫,自知是自己誤會,自己難堪的面色稍微擠出些笑容,嘆了口氣,“那婕妤當作念想也是不錯的?!?/br> 什么公私分明,面對她的時候,鄭玉磬不覺得蕭明稷還能將一切都分得那樣清楚。 如今見了她,想來多少會寬容些,也不至于回去立刻折磨她的丈夫,還是會好好地給他請醫吃藥,不會吝嗇那一點金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