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24節
鐘妍候在芳林臺下,見進去通傳的內侍回來,那小黃門還不敢對一個可能還會得寵的婕妤說些什么,可是這位溫婉的美人身子卻顫了顫,顯然是沒想到圣上有一日還會不愿意見自己。 “力士,不知道圣人如今起駕是要往哪里去?” 鐘妍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為了見皇帝邀寵,自己也是精心妝扮過的,寒夜浸浸,別有一番楚楚可憐之色。 但是那黃門卻倏然變了臉色,擺了擺手,苦笑道:“娘子以后可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圣人除了貴妃那邊,一向是不許人問的?!?/br> 他雖然被去了勢,可也有幾分憐香惜玉的心思,同情地看了鐘妍一眼,這位鐘婕妤眼下還不知道自己回宮之后要面對些什么,這么一個弱女子,怕是也沒見過血淋淋的人舌。 這一次割的是內侍的舌頭,下一次也有可能是婕妤自己的。 鐘妍在御前待過一段日子,因為兼著伺候圣上的事情,與御前的人相處融洽,很少吃到閉門羹,但聞言也只是含笑稱謝,搭了身側侍女的手回去:“貴妃當真是圣人心尖子上的人了,我自然比不得?!?/br> 錦樂宮仿佛是與世隔絕一般,貴妃養這胎養得太仔細,初時還愿意學一學宮務,后來似乎身子愈發壞下去,除了圣上與太醫,從無人敢打擾。 鐘妍早早收到了外面的消息,三殿下忽然松了口,不許她對貴妃有任何不敬,只要聽從東宮的吩咐,好生伺候圣上即可。 這本來是該松一口氣的神仙生活,可是鐘妍卻頭疼得厲害,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眼瞧貴妃有了五個月身孕,廢太子妃如今似乎急得很,除卻要她窺探御書房的機密,還要叫她盡力將貴妃的孩子弄掉,最好以后貴妃都不必生養,這對東宮才更有利些。 “娘子,咱們現在該怎么辦?”身側的川綠還是頭一回看見娘子在圣上那里碰壁,心中稍微有些擔憂,“您萬一觸怒圣上……” 三殿下縱然對這些養著的女孩子們還不錯,衣食不缺,甚至偶爾會見一見她們,可是一旦成為沒有用的棄子,她們要面對的刑罰也是十分可怖的。 “我本來便是有意的,頂多是被圣上責罵,又有什么可怕?” 鐘妍對今夜之行并無什么期待,當然就不會失望,她攏了攏刻意拉低的衣領,“圣人只要對孝慈皇后還有情,便不會對我動真格,趙婉晴要我爭寵,要我傳遞消息我都做了,至于要折損幾個人,那也是她自己氣急敗壞?!?/br> 能在紫宸殿為廢太子做事說話的人本來就所剩無幾,又無法接近圣上,若是這些內侍被查出來,對三殿下卻也是件好事。 “可是貴妃那邊也難辦得很,”川綠不無憂愁地道:“娘子要不是纏著圣人在書房服侍,圣人想來也不會生氣,賞賜您新宮殿,不許再做御前人了?!?/br> 鐘妍服侍筆墨的時候“不慎”被圣上發覺,便小意溫柔地鉆入了書案底下,好生服侍了圣上一回,但是正趕上錦樂宮來人,可御前的人都在外面候著,里面沒有人伺候,想來貴妃受寵比她更甚,自然會明白。 所以貴妃一怒之下便不來了,而圣上免不得會遷怒于她。 她同鐘妍在一處幾個月,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雖然兩人的尊卑變了,但她反而更憐惜鐘妍多些:“爭寵的法子有許多,您也不急在這一時,何苦這樣自輕自賤?” 鐘妍不愿意去想那樣惡心的事情,若是為三殿下服侍,那她求之不得,但是伺候完圣上,她回去喝了好幾盞茶湯,釅得人舌頭發苦,都蓋不過去那陣惡心。 “圣上平日里召幸我的次數不多,只中意我這張臉,叫我撫琴吹簫給他聽,他要留寢在貴妃那里,萬一沾了貴妃的身子,我又能怎么辦?” 要是她不能叫圣上稍微分些心,三殿下會不會覺得她沒用? 如今貴妃有孕,她還不必犯愁,等到貴妃能服侍圣上的時候才最是麻煩。 “圣人原本不許我去宮中招搖,惹了貴妃傷心,但如今卻不成了?!?/br> 鐘妍望著仍在歌舞升平的殿宇,步伐輕快起來:“殿下不許我對貴妃出手,我自然可以按下不動,可當年服侍圣上的老人又沒有死絕,若是她們想利用我做些什么,我區區一個婕妤又能有什么辦法?” 她只見了鄭玉磬一面,卻完全喜歡不起來這位貴妃,不是為了后宮爭寵,更不嫉妒她能有皇嗣傍身,只是單純地覺得她不識好歹,兩人不合眼緣。 “咱們走快些罷,出來太久,惠妃娘娘怕是已經等急了?!?/br> …… 圣上到錦樂宮的時候,宮門已經落鎖了,要不是顯德提前派人隔著門輕聲叫了幾句,恐怕天子竟要被自己的嬪妃鎖在宮門外面。 今夜本來是寧越當值,但鄭玉磬不許他入內服侍,他聽聞圣上過來,連忙吩咐人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迎圣上入殿。 圣上知道鄭玉磬已經睡了,心里縱然惦記著她一個人孤枕冷衾,但是卻又不舍得叫醒她,只是吩咐人不許拿著蠟燭一同進來,自己坐到了貴妃的床榻邊細細看她。 這樣的事情他做過不止一次,但鄭玉磬或許并不知情。 她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他除了用那些名貴的藥材精心養著她之外實在是無計可施,然而每每瞧見她那般在意這個孩子,心里的柔軟與苦澀幾乎無以復加。 以至于這座曾經被精心修繕作為帝妃居所的錦樂宮,竟成了君王不愿意踏足之處,漸漸來得少了。 夢中的女子不知道是遇見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竟然無聲而笑,圣上瞥見她面上含笑,心情稍好,忍不住俯身去用手輕觸她面頰愛憐。 然而睡夢中的美人忽然蹙緊了蛾眉,眼尾滾下一滴清淚,側過頭去睡了。 她夢里似有呢喃,圣上想俯身去聽,但瞧一瞧她這般情狀,終究化作了一聲嘆息,目光落在了她高隆的腹部。 那里面是他們共同血脈的聯接。 寧越在外面候著,見圣上在里間坐了一刻鐘才出來,忙躬身相送。 “不必送朕了,”圣上顧慮到鄭玉磬的淺眠,輕聲道:“回去伺候好貴妃,等到來日誕下皇嗣,朕必然重賞?!?/br> …… 鄭玉磬除夕夜用了半頓餃子便算過年,早早睡下了,并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她不喜歡穿著那一身華麗且重到人頭痛的禮服去陪圣上看那些鶯歌燕舞,知道圣上在紫宸殿里同鐘氏獨處,便也借口吃醋,索性推脫不去了。 今夜寧越不在內殿伺候,圣上也不大可能過來,她睡得便也香甜些,然而當小腿處那種熟悉的抽疼襲來時,她又一次被迫從夢鄉離開,睜開了眼睛。 不過這次還不等她開口去喚侍女,一杯溫熱的蜜水已經被遞到了她口邊。 她就著那人的手飲了幾口,才勉強有力氣去伸出手打開床帳,倏然變了臉色:“不是不許你留在內殿嗎?” “圣人吩咐我留下來伺候娘娘的,”寧越見她面上隱忍,連忙將鄭玉磬身上被圣上蓋好的錦被撩開了一小片,用暖熱的手去按揉她疼痛難忍的地方,“娘娘再忍一忍,過一會兒便好了?!?/br> 但是鄭玉磬早便對他有了防備,自然不愿意叫他再有機會輕薄自己,但也不敢用力,只是咬牙切齒地去推他:“總管若是要替蕭明稷折磨我,早已經成功了,你到底還有什么目的,難道非要逼得我去死嗎!” “奴婢能有什么目的,”寧越怔怔望著她蒼白且帶有怒意的面容,略微生出些苦澀與憐惜:“不過是想一直陪在娘娘的身邊,除了娘娘,奴婢如今一無所有,豈敢再有二心?” “總管若真要為我好,便離我遠些,”鄭玉磬怒氣未消,身上疼得又煩躁,幾乎恨不得起身去尋簪子插進他的喉嚨,一了百了。 “我自問也從未對不起你,總管有多少忠心也大可不必對我來用,想尋死便一根繩子吊死也成,我不嫌你死在錦樂宮里晦氣!” “玉磬,”寧越大概也沒有想到鄭玉磬會如此恨他,語調里除了慣常的柔順,還多了些陌生的鄉音,“你當真把我都忘了嗎?” 第33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自從圣上將她留在道觀之后, 鄭玉磬很少聽見有人敢直接稱呼自己的名字,便是有,那也不是什么好話。 她雖然窺見了寧越一些隱秘,猜測這并不是他的本來面目, 但就是這樣看著他, 也實在不知道到底是哪位相熟或者有仇的同鄉男子入宮做了內侍。 顯德為了討好她, 把寧越的檔案調出來給她看, 他家中犯了大罪,又無力用金錢贖買, 只能被連坐,入宮為奴,他的籍貫與來歷極為陌生, 自己也瞧不出什么不妥當的地方。 但瞧見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一顆一顆涌出淚來,從那張光滑貼合的面具上蜿蜒而下,鄭玉磬卻又有一瞬間的心軟。 寧越苦笑了一聲,或許也是得益于這副陰柔卻精致的皮囊,自己這樣矯情才不會叫心上的女子覺得討厭。 “總管成日披著一副假皮囊,不覺得累么?”鄭玉磬認真地審視著他的容貌,強自鎮定:“本宮從未見過你的真面目, 談何記得?” 寧越搖了搖頭,伸手去按撫她動彈不得的小腿,苦笑道:“還是眼下這般最好, 若以真面目相對, 娘娘夜里怕是要做噩夢的?!?/br> 他從出口的那一刻便已經后悔了, 如今的他已經算不得一個男人,面容丑陋可怖,身份低賤, 又何苦連最后一點體面和自尊都不留給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慕容儼呢? 慕容儼早該死在入獄的第一天,從生到死,一直都是那個叫少女傾心的九公子,接下去多活一刻鐘,都只是在為慕容氏又添了一分羞辱。 鄭玉磬怔怔瞧著他,他語氣里的落寞與凄楚并不似偽裝,但人心隔肚皮,她不敢留一個不知根底的人在自己身邊:“本宮從前認識你嗎?” “何止是認識……”寧越苦澀一笑,跪坐在榻邊,感受到手底的筋絡重新變得柔軟,才輕柔地把鄭玉磬的腿放下:“奴婢不才,尚與娘娘有過一段未成的姻緣?!?/br> 他見到鄭玉磬眼中的震驚也不覺得意外,只是展了袖口,將手臂上的那一塊月牙形狀的陳舊傷疤露給她瞧,眼中微含了些期盼:“慕容家的九郎君,不知道娘娘還記不記得?” 那傷疤是馬球桿所造成的舊傷,當年他便是用這只手來接她擲過來的果子,而后在馬球賽的下半場負了傷。 不過對方既然是圣上的皇子,家中也便只好忍下這口氣,當作是競賽時的一時失手。 “你不是已經在牢中自盡了么?”對于慕容儼這個人,鄭玉磬如今得想一想才能記起來,她望著與那人完全不符的面容,“蕭明稷說你不堪受刑,夜里被人發現便扔到荒山野嶺去喂狼了……怎么會入宮做內侍?”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人看,若說完全不同倒也不是,雖然人遭受折磨以后身形不可避免有些改變,但骨架總還是在那里的。 他們這些世家的公子,便是寧肯去死也不會受辱入宮,她記憶里的慕容儼便是這樣的人,這樣活下去有時候還不如死了。 “娘娘不必這樣看著我,奴婢是自愿入宮的,”寧越淡淡一笑,剩下的卻不愿意多言:“若不進宮,便得同家人一起去服苦役,又或者凍餓而死,有時候進宮反而還好些,服侍了貴人,得到娘娘的喜歡,說不定將來還有別的轉機?!?/br> 他忍恥入宮,除了是因為想要謀一條生路,也是有想要接近紫宸殿的意思。 三皇子的權勢再大,圣上若要他死他也活不到第二天,歷朝歷代的宦官亂政、殘害忠良一事并不在少數,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少。 但是被投入那暗無天日的牢籠,他這輩子都不會有接近天子的機會。 一開始內侍監選拔他來錦樂宮的伺候時候,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然而當三皇子那邊傳來消息,他知道這個貴妃是鄭玉磬、特別她還懷有身孕之時,他突然便生出一個更絕妙的主意。 圣上畢竟是久經動亂的君主,即便年邁昏庸、聽信讒言,恐怕也得再等個二三十年,他的身子未必能熬到那個時候,彼時圣上身邊伺候的人也未必是他。 同樣是斡旋在紫宸殿與蕭明稷之間,與其去賭那么一個未來,倒不如扶持貴妃的皇子登位,即便他死了,只要貴妃的小皇子能登上那個位置,也不會叫蕭明稷有機會活下去。 天家骨rou之間的情誼太淡薄,貴妃也是個聰明的人,她不會意識不到蕭明稷對于皇位的威脅。 “有時候奴婢也在想,情根是罪孽之物,割了也便割了,”寧越勉強笑道:“只是天意弄人,兜兜轉轉,又來伺候了您,有時候想要盡心盡力伺候您,也只能用別的工夫” “我不用……你不必這樣伺候我?!?/br> 鄭玉磬斜倚在靠枕上,她本來是因為腿上的抽疼而難受驚醒,但是如今卻睡意全無了,心中微含疑惑:“可是原本慕容伯父是襄助廢太子的,蕭明稷將你全家下獄,你怎么肯為他做事?” 蕭明稷雖然不肯叫她求情,但是他身邊的人卻透露了不少訊息給她。 慕容氏與太子勾結,三殿下雖說是太子一黨,但也得秉公執法,圣上對于太子縱然容忍,然而觸及底線也該清理一些不知好歹,在皇帝年富力強之時就想要從龍之功的臣子。 慕容儼無論手上有沒有沾過骯臟的事情,那些他父親所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總是他享用過的,依照殿下對貪腐的深惡痛絕,便是直接殺了他家也沒什么。 畢竟涉及朝政,鄭玉磬也不好多問,這些人搜刮的血汗累累,到了被清算的那一日,必然要加倍償還,慕容儼熬不過去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作為他從前的未婚妻,能做到這一點已經是仁至義盡。 她的情郎即便行事狠辣一些,也是為了朝局,為了民眾,叫父兄的江山更安穩一些,因此后面也不敢再求蕭明稷,怕他覺得她是個是非不分的女子。 但如今瞧著寧越這張臉,她卻對這句話產生了動搖。 他的所作所為當真如此大義凜然嗎,難道就沒有摻雜半點私心? 寧越見她怔怔,以為是不信自己所說,珍而重之地捧起她的手,引導她用指尖輕輕撫摸自己額頭的傷處,隔著精致的偽裝觸碰他難以言說的傷痕:“東宮將慕容氏看作了棄子,任憑三殿下處置,奴婢若要謀求一條入宮的生路,自然得倚靠主事的欽差?!?/br> 旁人如果畏懼死罪而想凈身入宮當然沒有這么容易,但他有這樣的想法,卻比做修建宅院的宮奴、又或是直接揚了骨灰更加叫蕭明稷痛快。 特別是他被派遣到錦樂宮這事,說沒有蕭明稷暗中的運作,恐怕是不成的。 他的心上人成為了天底下最尊貴之人的妃妾,懷著圣上的孩子,卻被肆意地玩弄和拋棄,而他的每一次靠近與示好,都叫鄭玉磬無比厭惡。 圣上在錦樂宮與貴妃親昵的每一刻,都在提醒這位近身服侍的掌事,他是個低賤的閹人,不像是圣上那般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不能給予她作為女人的快樂。 這種臥薪嘗膽的煎熬有他一個人知道就夠了,若不是貴妃憔悴如斯,又瀕臨生產,他也不愿意告訴她。 鄭玉磬須得用些力氣才能感受到內里的凹凸不平,不同于普通人肌理的走向,那里隱約有一個刻字。 只有被流放的囚犯才會在臉上刻字,宮中伺候貴人的內侍沒有了下面,卻不必受這樣的侮辱,慕容儼卻將這兩項奇恥大辱都受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