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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囚 第22節

    寧越低頭道:“娘娘謬贊?!?/br>
    “宮中并不盛行跪拜禮,就算是紫宸殿見圣人也不必這樣跪來跪去,你成日這樣跪我,反倒叫別人以為我刻薄?!?/br>
    除卻懷孕前三個月偶爾會有遺紅,鄭玉磬已經許久沒有來過月事,不知道是近來宮中之事叫人煩心,還是她身子太弱,肝不藏血,竟然又開始腹痛,“吩咐岑太醫過來請脈,今天且放你一日假,我乏了?!?/br>
    枕珠進來看到貴妃發火造成的狼藉,也嚇了一跳,瞥了一眼寧越,才進去和貴妃說話。

    “娘子,您到底是怎么了?”枕珠聽說有些人懷著孕的時候脾氣會急躁一些,但是鄭玉磬也從不這樣為難底下的人:“總管惹您不高興了?”

    寧越其實在內侍里面算得上是很出挑的,否則顯德也不敢叫他來錦樂宮主事,枕珠身為貴妃身邊的大宮女,也能聽到許多八卦,對此略有些惋惜。

    “娘子不知道,宮里的內侍很少有能生得像是他那般好看的,聲音輕軟還會討人歡心,好些內侍都往臉上撲香氣嗆人的白|粉,都沒有他這般白皙,您要是隨手就燙壞了,來日豈不是要對著一個丑八怪惡心自己?”

    寧越平日頂多用些沒有香味的素粉,他言語輕柔,卻自有主張決斷,很是有人緣。

    鄭玉磬搖搖頭,她想起寧越那張遭熱湯而仍然完好如初的面頰,心頭漸漸浮現疑云,以手撫額,“少頃岑太醫來了,你向他要些燙傷藥,就說是我的賞賜,替我去瞧一瞧咱們這位總管?!?/br>
    枕珠歡歡喜喜地應了一聲,她雖然覺得娘子略有些喜怒無常,可是宮中貴人也大多如此,拿奴婢當做貓狗,討厭了踹幾腳,但事后想明白了,還惦記著描補安撫一番,就已經是貴妃的慈心了。

    ……

    寧越沒有將頭抬起,等到鄭玉磬步入內殿才起身退出殿門,他形容狼狽,旁人也不敢直視,稍微用衣袖遮擋,按照貴妃的意思吩咐底下的小黃門后,自己回了住所。

    位高權重的內侍,自己有單獨的小間居所,底下還有小黃門服侍,聽說圣上身邊包括顯德在內的幾位內侍都在宮外還私蓋了住宅,但寧越才得了伺候貴妃的機會,根基不穩,行事不敢太過張揚,凡事皆是親力親為。

    白日里這里是不大會有人來往的,寧越反身插好門栓,謹慎地掃視過床榻與窗欞,確認無人后方松了一口氣。

    他除了衣袍狼狽,其余并無不妥之處,然而卻并不急著把被貴妃潑臟的衣物脫下,先去舀了一瓢清水倒入銅盆,取了一瓶藥粉,斟酌了用量倒入盆中。

    那雙能將貴妃引入極樂之境的柔軟雙手隨手撩起些清水,將自己整張面容浸入水中,過了片刻抬頭,手中已然多了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

    銅鏡中赫然出現了一張與錦樂宮掌事完全不同的男子面容,他的額頭有一道刺青烙印,破壞了原本俊毅英氣的相貌。

    那是三殿下親手刻在他額頭的懲戒,這道刺痕太深,平日里哪怕是帶了面具,為了萬無一失,也要涂抹些白粉才放心。

    而如今他的雙頰又多了燙傷的紅痕,這是貴妃的恩賜。

    從前在諸暨時,慕容家的九公子慕容儼也算是風流倜儻的人物,非但家財萬貫,六藝俱通,還差點抱得美人歸。

    可是如今慕容家已經因為與太子勾結之事傾覆,他忍辱入了內廷,這一張父母賜予的面容早就羞于見天日,多幾道或是少幾道傷痕,對于他而言并無什么區別。

    他回憶鄭玉磬指尖觸上自己下顎的感覺,宮里面的主子雖然允許內侍按摩他們的身體,但是很少會主動與下人親近。

    但在家鄉的時候,這樣噩夢一般的日子是他從未設想過的。

    民風開放,男女游會也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私下窺見中意之人,回去細細探訪的也不在少數。

    那時他相中了這位身世可憐的美人,也不在意她被人謠傳克夫,私下瞧了她幾回便央求母親上門,問一問她許沒許人家。

    直到圣上委命三殿下為欽差下江南查辦,兩人才算是第一回 在定親前正式見面。

    她那日精心妝扮,披帛上繡了一樹正在飄灑的桃花,雖說稚氣未脫,可他依舊一眼在人群里望見了她。

    名動一方的美人與如今不同,她怯怯地躲在女郎那邊,好奇地去看到底哪位才是她將來的未婚夫。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都想在未婚妻與長安來的貴人面前博得滿堂彩,聽說三殿下也要下場比試馬球,一個個躍躍欲試,竟然忽略了自己能一眼瞧見的風景,旁人又何嘗不是。

    他被分到了江南才俊的那一隊,縱馬爭奪越激烈,心存愛意的女郎投擲的花果也就越多。

    三殿下大概也是有些欣賞他的,球在兩人之間爭奪最緊,有了未婚妻的郎君不好分心接旁人的東西,他一直全神貫注地與這位皇子爭鋒。

    但當那一枚李子擲向兩人中間時,三殿下卻神色略怔,唇邊微有笑意,接到了那枚李子,握著桿子的手不免松了幾分,居然把球讓給了他。

    然而這位江南有名的慕容九郎居然一同勒馬,并不急著揮桿擊球,他自以為這位三殿下謙和,伸出手玩笑討要,“殿下恕罪,那是臣未婚妻所投,不好割愛?!?/br>
    這不過是馬場上的小插曲,卻莫名令這位貴人冷肅了面色,非但沒有將李子還給他,反而中斷了賽事,打馬去瞧賓客坐席,以辨真偽。

    最終,那枚李子并沒有被完璧歸趙,反倒是三皇子后來一個失手,馬球桿失了準頭,不小心砸中了慕容九公子的頭。

    治傷淡疤的藥膏涂了不知道多少,但朝廷秘制用來刺囚犯面頰的墨汁從來不曾消減過一分。

    如今的寧越閉上了眼,那日被人在面頰上刺字的情景歷歷在目,像是皮影戲一般在腦海中不斷循環往復。

    昔日長身玉立的三殿下不惜紆尊降貴,冷眼瞧著人將他打得遍體鱗傷,而后親手執了細長銀針,緩慢地刻下“奴”字,刻意延長了那份痛苦。

    “音音這般的女子,豈是你能擁有的?”蕭明稷刺完之后似乎還有些戀戀不舍地玩味,輕聲笑道:“不舍割愛又如何,最后不照樣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我瞧上的人,原也不用你一個罪人的兒子來讓!”

    窗外“咚咚”的聲音將閉目沉思的寧越從回憶拉回現實,枕珠輕快的聲音隔著一道墻壁響起。

    “總管,您是怎么了,大白日的也關著門?”

    枕珠這話略有些沒過腦子,忽然想起來他是沒有小黃門服侍的,或許正只穿了內衫,自己在漿洗衣物,忙補充道:“娘娘讓我來看看你,賞些傷藥一并帶來?!?/br>
    第31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枕珠在外面等了一小會兒, 才見寧越匆匆換了一身新的內侍服出來見她。

    她是因為鄭玉磬喜歡,圣上才肯留她做掌事宮人,實際在對人心的拿捏與如何為主子分析利弊,以及在與紫宸殿宮人的關系上遠不如寧越。

    而寧越人不單單是人生得俊秀, 而且還會一手按摩的絕技, 服侍得貴妃舒服自在, 叫她嫉妒之余又有些艷羨。

    但可惜有些事情也要講究眼緣, 鄭玉磬自己選秀的時候便嘗過冷暖,對宮中的人向來不擺貴妃的架子, 體貼下人們的辛苦,宮中不少人想走門路來錦樂宮伺候,可是貴妃偏偏對上總管便聲色嚴厲, 比對尋常宮奴嚴苛百倍。

    她知道娘子雖然享受著錦衣玉食,可伺候圣上的不痛快總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可寧越既然伺候得人舒服,又算得上是精明能干,娘子也不該這么對他,有心勸一勸,省得寧越心里存了不痛快, 將來對貴妃生了二心。

    “枕珠姑姑怎么有空往這腌臜地來了?”寧越步下臺階,寒風吹起了他的袍袖,勾勒出他原本的身姿, 雖然陰柔, 卻不會叫人覺得女氣:“是娘娘有事要宣我過去嗎?”

    “是娘娘賞賜了治燙傷的藥給你, 這是咱們娘子特地問岑太醫要的,金貴著呢?!?/br>
    枕珠在宮中一向是被別人熱情對待,不論是到哪里都是被人往屋里請, 可是寧越顯然只打算站在門外同她說話。

    她也不在意,兩人之間貴妃雖然更倚重自己,但寧越卻才是更有本事的那個,她更佩服有本事的人。

    “娘娘身子不好,圣人原先還肯用心陪伴,可如今便另覓新歡,早上坐了那么一小會兒便走了,娘娘如何覺察不出來,一時心里不痛快又不能和圣人鬧,只能朝咱們這些最親近的人發脾氣?!?/br>
    枕珠嘆了一口氣,望著寧越那張比女子還要光滑精致的臉,果然人的精致與心性并不會隨著地位改變而損毀,就算是在這樣的位置,還是剛剛被貴妃訓斥責罰過,可依舊將自己打理得干凈整潔。

    可是她也注意到了一點,寧越的手上略有紅腫的燙痕,可面上的肌膚依舊光潔如初,不見半分痕跡。

    這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難道臉與手還能感觸不同嗎?

    “不過娘娘就算是對總管寄予厚望,也不該對您這么嚴苛……想來等誕下小殿下之后,娘娘身子好轉,也不會總這般喜怒無常?!?/br>
    “枕珠姑姑說這話便折煞我了,咱們這些人原本就是供主子差遣驅使的,雷霆雨露,俱為君恩,能叫貴妃舒心,是我這個做奴婢的福氣?!?/br>
    寧越自然也察覺到了鄭玉磬的身子比起當年弱了不少,但是因為之前的事情,貴妃對他防備心過重,斷然不會告訴他道觀里的事情,反倒是枕珠從當年便一直跟著貴妃,又不知道他與貴妃私底下的事情,打聽起來會方便許多。

    最開始圣上震怒,下令清查的時候家中得了長安的信,知道三殿下是太子一黨,也是太子推舉了他做欽差,因此放下了戒心,結果蕭明稷一朝翻臉,搜到了不少與太子往來的罪證,把慕容家的人全部下令關入獄中,他與鄭玉磬的婚事便作廢了。

    他被獄卒押出去單獨提審過后,慕容儼這個人便從世上消失了。

    哪怕枕珠有幾分眼熟,長久相處下來也不會把眼前謙和有禮的寧總管和早已經死去的慕容九公子聯系到一起,畢竟在太子徹底激怒圣上之后,原本那些獄中留而未決的罪人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何況慕容家原本就是當初三殿下預備殺雞儆猴的人家,為了震懾江南士族,總得挑一個不太硬又不是很軟的柿子捏碎了,來彰顯圣上對此事的重視,三殿下的強勢是隨了圣上的,一點也不像是旁的皇子為了保住名聲手下留情,絲毫不在乎此舉會得罪江南文人。

    連娘子都不曾說起過慕容氏有一門被連累的寧氏姻親,她就更不知道了。

    “我瞧娘娘不像是會借著折騰太醫博取圣人憐惜的女子,怎么岑太醫身為外男,還常往宮中請脈,可是宮中膳食或是床榻哪里不合意?”

    寧越輕聲問道:“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合娘娘心意了,姑姑直說無妨?!?/br>
    鄭玉磬私下服用避子丸的事情只有溧陽長公主和貴妃、還有她知曉,枕珠稍生出些戒心,按照鄭玉磬之前教過的說辭答了。

    “與總管不相干,娘娘身子原本就因為服用涼藥而孱弱,圣人當日與貴妃夜寢未起,廢太子趁著宮里無主掌控了長安城,是娘娘穿了圣上的衣裳,趁亂吸引叛軍的注意,后來受了傷,便落下了病根?!?/br>
    枕珠笑了笑,站得離他遠了一些:“總管是內侍監親選的人,也沒什么好瞞的,我也該回去復命了?!?/br>
    蕭明稷并不知道鄭玉磬見了秦家慘狀后又折返回道觀的事情,更不可能在御前提及,叫圣上以為貴妃并非真心救駕,而是換了一個說辭想要尋機會逃跑。

    貴妃不知自己有孕,舍身救駕,反而把自己弄得身子孱弱,加上太醫也提到過貴妃所服用的涼性藥,圣上自然百般憐惜愧疚,補償一個高位不說,竟然連東宮國本也遲遲不議,大有等待貴妃生產之后的意思。

    寧越站在門前瞧枕珠遠去,卻并不急著回到房內,拿著傷藥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而后才折返回去,處理面上的痕跡。

    ……

    圣上突然開始寵幸美人,甚至還令人隨侍紫宸殿,不叫往內廷來,著實是令后宮女子艷羨之余多了幾分盼頭,對貴妃得寵的惶恐也少了幾分。

    王惠妃本來就是在cao持選秀的事情,聞言只笑了笑,圣上的心性她再清楚不過,宮中千嬌百媚的女子無數,天子哪里有過定性,不過是最近又偏好了金屋藏嬌那一口,倒也未必便是如何喜歡。

    只不過貴妃這樣的絕色難得,圣上嘗了一道這么可口的美味佳肴,口味刁鉆了,以后再吃別的菜便有些難以下咽。

    吳麗妃幸災樂禍之余反而多了幾分唇亡齒寒之意,圣上親口說過,貴妃愿意為了救他去死,而且又是這般的年輕嬌妍,然而就是這樣癡情且美艷的女子也終有被厭棄的那一日,自己這般的嬪妃,若是兒子將來入朝不爭氣,恐怕再也沒有任何盼頭了。

    天子雖然重色,可并不是會因為后宮而影響朝政的人,東宮不過是進獻了一個叫圣上喜歡的美人,圣上就免除了東宮所要填補的無底洞,甚至賞賜了許多東西給廢太子。

    眼瞧著東宮又有得勢的意思,朝臣們雖然知道以圣上對皇權的在意,太子大約再也沒有上位的可能,可還有不少人感慨圣上待孝慈皇后的深情。

    而皇長子的得勢,更襯得三殿下這邊的凄涼,圣上雖然沒有免了他所有的差事,可是蕭明稷明顯也清閑了許多,像是賦閑在家,整日談詩說詞,烹茶調香,興致起來會去那個外宅瀟灑快活,又或者是馬場縱馬、練習弓箭,說不完的輕松安逸。

    這樣閑散皇子的日子自然是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神仙生活,但對于三皇子一黨卻不是什么好事。

    圣上在這種時候叫三殿下賦閑在家,或許是暗中警告,三殿下并不是圣心所定之人,皇帝不是瞧不見他們平日里的折騰,既然知道圣上并不中意三皇子,合該安分一些。

    “殿下,宮里傳信過來了?!?/br>
    萬福換了木屐,小心翼翼地穿過游廊,來到殿下所在的溫泉池苑,俯身將鐘妍傳來的密信遞給露天溫泉中浸浴的殿下。

    這處外宅極大,除了宅院外墻,外面尚且有一方極大的池塘和正在修建的馬場,這地方偏僻,附近的地皮很容易便能到手,民宅是不允許靠近的。

    這個莊子比起長安勛貴們尋歡作樂的場所還要寬闊上許多,三殿下在明面上養著許多歌舞伎,她們每日學習歌舞,絲竹熱鬧,有時候溧陽長公主也會來湊湊熱鬧,聽幾支曲子。

    然而這座宅院私底下卻另有洞天,三殿下江南一行所獲頗豐,無數的工匠和原本名字出現在呈給圣上江南述行折子里的罪奴成為最為安全的工具,那些人在監工的酷刑下無休無止地勞作,死了便拌成魚兒的飼料,骨頭燒成灰做肥料。

    是以那方池塘旁邊的桑樹都十分郁郁蔥蔥,而如今蟄伏在池塘底部的魚兒也十分肥美活潑。

    只是那些女孩子的歡歌笑語掩蓋了冷鐵利刃碰撞的聲音,表面上仍然是歌舞升平。

    真正用來享樂的芙蕖院與之相比更像是一處世外桃源,隔絕了地上地下的一切慘劇,獨留下泉水淙淙,熱氣氤氳,無數春日里的桃花制成香干花,隨波逐流,粘連在太湖石上,頗有雅趣。

    這個地方除了殿下和最親近的內侍,連近臣謀士和溧陽長公主都沒有進來過。

    蕭明稷聞言披了浴袍起身,面上略帶了些紅意。

    那方常年精心保存的繡帕已經焦了一邊,溫泉水浸濕了全部,被這繡帕的主人放在了手邊的暖爐上暖熱烘干。

    天潢貴胄十指不沾陽春水,就算是三殿下不受圣上喜愛,也從未自己漿洗過衣衫,但這方帕子卻是一直不叫下人沾手。

    萬福嘆了一口氣,貴妃當年就不愛動針線,也就是殿下說起怕是要被圣上派一趟遠差,連充容當年留下的香囊都給了鄭氏做定情信物,無賴地要討一件女郎的小衣帶走,鄭娘子被他纏得沒辦法,就繡了一條帕子給他。

    那圖案選的倒也巧妙,兩人寺廟相會時殿下遞給女郎的桃花手帕,簡單容易模仿,又能把殿下哄得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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