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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金屋囚在線閱讀 - 金屋囚 第4節

金屋囚 第4節

    “殿下說得是,好事多磨,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如今已經有了圣上的骨rou,往后榮華自然不愁,從前的事情也該放下了?!?/br>
    鄭玉磬漫不經心地將那帕子反復看了兩三回,隨手便丟進踏腳處用來烤火的炭盆,白粉色的繡帕在周遭侍女的驚呼聲中被驟然升起的火焰吞噬成一團黑灰,精致的桃花花瓣頃刻間蕩然無存。

    “黃泉不復相見的人,他的東西我留著也沒什么用處?!?/br>
    鄭玉磬繡這些紋飾的時候也花了足有四五個晚上,然而干脆利落地毀掉,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今日出來得也太久,妾身上有些犯懶,便不叨擾殿下清修了?!?/br>
    溧陽長公主原本就和圣上親密,說是圣上不許人告訴她,可是誰又能說得準不是圣上吩咐來試探她的呢?

    她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必定得舍棄一些東西,一件死物,自然不會有她腹中的孩子更重要。

    若是她的郎君泉下有知,想來也不會責怪她的。

    “夫人急什么?”溧陽長公主見她來了沒多久便要告辭,竟是不依:“你孕中犯懶,更應該常在外走動些才好,我平日在這里也是無聊,陪我說說話不好么?”

    這座道觀畢竟是溧陽長公主的地盤,她要強行留客,鄭玉磬也沒辦法,只是她才燒了自己親手繡的錦帕,心緒略有起伏,即便窗外的老梅花開滿樹,叫人見之忘俗也不能讓她打起一星半點的精神 。

    平日溧陽長公主的身邊從不缺乏逢迎的人,忽然熱臉貼人家冷板凳,也能神色自若地品評起今日的茶飲花釀與窗外的音樂,談笑中將桌上那串類似象牙的佛珠攏在了美人的藕臂上。

    鄭玉磬這些日子雖說心情不佳,但名貴的補品流水一樣送進來,到底還是把人養得肌膚豐盈了一些,那尺寸竟是正好貼住了她的手腕,不松不緊。

    “圣上將夫人托付給我,便是同舟風雨,我有時仗著年長,也不免會想多嘴幾句?!?/br>
    溧陽長公主握住鄭玉磬的手欣賞,佛珠雖然白凈,可居然也比不過她的肌膚柔膩潔白,“圣上性情多疑,又喜歡長情剛烈的女子,因此哪怕夫人原來不肯相從,皇兄也不過是懲戒幾個下人出氣,哪里舍得動夫人一分一毫……”

    圣上幾次強迫相就,雖然惱她不肯回應,但卻也知真心難能可貴,怕這嬌滴滴的美人太過剛烈,一下尋了短見,反而格外重視她幾分。

    若是知道鄭玉磬待舊人涼薄至此,圣上自然心滿意足,可這樣她與其他后宮中滿心算計的女子也沒什么兩樣,日后豈會長長久久地保持這份恩寵?

    圣上希望能將已經做了臣婦的美人弄到手,卻又希望她是一個能對郎君忠貞不二的女子,何其矛盾可笑?

    “夫人要表忠心也該拿捏著分寸些,一步一步來,男人觸手可得卻又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br>
    溧陽長公主言盡于此,見外面天色已晚,讓人停了外面的絲竹管弦,吩咐女冠送人回去:“這佛珠聽說是秦縣尉請覺明大師開過光的,珍貴難求,想來放在身邊,也對夫人有些益處?!?/br>
    鄭玉磬根本不愿從溧陽長公主口中聽到這些有關舊人舊物的話,她出來散心一日,如今反而覺得那間小院反而更自在些,勉強點頭稱是,被侍女仔細攙扶著離開了賞梅亭。

    溧陽長公主從半開的雕窗內向外望去,見青石路上窈窕的身影逐漸模糊成一個黑點,吩咐人掩窗退下,回身輕笑了一聲,隨手拿起玉如意輕擊三下,語氣輕快地埋怨道:“三郎莫不是聽得睡著了,怎么還不肯出來?”

    室內空空蕩蕩,她的親信把守在外,沒有人能窺見內里一絲一毫。

    帝女花的屏風后,蕭明稷應聲步出,他緩緩走到鄭玉磬剛坐過的位置坐下,面色叫人琢磨不定。

    “女子都是如此,有了誰的孩子,便一心同誰好,有什么值得難過的?”溧陽長公主用鐵簽挑弄著盆中炭火,玩笑道:“三郎難不成還動心了?”

    “不過是有些感慨罷了,”蕭明稷淺淡一笑,“早知道她懷孕后人豐盈了些,便該再多拆一根肋骨做珠子才好?!?/br>
    “你這孩子總是這樣淘氣,六根還做不夠一串佛珠嗎?”溧陽長公主嗔怪道:“你將人安放在密室中,也不怕圣上聽見了聲音?!?/br>
    道觀中許多地方都有機括密室,可容納數人,包括圣上那間用來金屋藏嬌的小院。

    他親手雕刻的佛珠戴在了她的手上,而那個被取用的材料卻趁著日間被安置在了地下密室。

    溧陽長公主不過是與他說笑,自然也是有萬全的把握,否則不可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人藏入圣上尋歡作樂的繡榻之下。

    “黃泉不復相見,倒也合了她的心意,”蕭明稷想起她方才說“不如還是定親得好”,驀然一笑:“之前練手廢了好些,所以便不夠了?!?/br>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處尚有些新添的細碎傷痕,輕撫上女郎用過的茶盞,又添了點點唇脂,芳香縈繞指尖,平添了一分她的味道,荼蘼艷麗。

    “送給她的東西,自然得是最好的?!?/br>
    第6章 音音,你方才夢見了什么?……

    圣上近來不知道是被什么事情絆住,又或者已經在太極宮中尋覓到了新的美人,一連數日都沒有踏足道觀的意思。

    鄭玉磬身旁的女官稍微有些發急,試探著詢問夫人要不要送些東西入宮去,給圣上提個醒。

    但是鄭玉磬自己卻好似八風不動,連一縷青絲都不舍得割下給皇帝送去,更不要說親手繡什么東西給圣上聊寄相思了。

    她同圣上在一處也有兩月,雖說相處的時候甚少,可是也多少對皇帝有些了解。

    圣上對她的寵愛不過是因為她的容色身姿,而這種私通款曲的禁忌與對一個女子的征服又是旁的正經嬪妃給不了的。

    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現在她柔順依人,懷孕又不能侍寢,甚至很快又要成為圣上的嬪妃,那種神秘與新鮮自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去別處尋歡。

    但他來與不來,說實話她也不大在意,不來反而叫她更輕松自在些。

    溧陽長公主大概是從那場宮變的陰影里緩了過來,玉虛觀里重新熱鬧起來,宴飲如常,時下風氣開放,即便是嬪妃與外男避嫌也不必太過分,因此雖說偶有外男參與,也常常會邀請鄭玉磬過去。

    鄭玉磬如今是雙身子,既不允許她飲酒,也不大能飲茶,溧陽長公主只是宴到酣處時偶爾會勸她飲一些素酒,除此之外也一切都隨她。

    但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某一天夜宴盡興,鄭玉磬已經是困倦乏累,沐浴過后便換了寢衣上榻安眠,連晚間念幾則書上的小故事給腹中孩子的精力也沒有了。

    從前圣上派來的太醫說她是憂思過重,夜夢不安,常常會給她開些安神藥助眠,一覺黑甜昏沉,全然不記得夢中之事。

    然而現在有了皇嗣,即便圣上吩咐盡量以夫人為主,但從此以后她的桌案上便再也沒見過安神藥了。

    今夜,她似乎又做夢了。

    雨意潺潺,一簾秋意,她坐在游廊的盡頭,倚在朱紅色的廊柱上伸出手去感受秋日的涼意,遠處鐘聲杳杳,煙雨朦朧中帶了一分禪意。

    細密的雨珠打在花圃里的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但那更大的窸窣響動卻像是從湖心的小亭里發出來的。

    她不受控制地走向遠處的湖心亭,衣擺處的銀鈴響聲清脆,驚動了亭中手執刻刀沉思的男子。

    他平時喜歡穿一身玄衣,但是因為她更偏愛郎君穿些素雅淡色,才換了一身白色的衫袍,上面繡著墨色的竹枝,顯得原本冷硬的人柔和了幾分,在寺院中也不會顯得過分突兀。

    “殿下在這里做什么呀?”她這個時候竟還不大怕他,湊近過去瞧一瞧,似乎有些難言的憂愁:“我聽寺里來進香的夫人說,你馬上就要回京了?!?/br>
    她頓了頓,猶猶豫豫道:“聽說今年內廷已經向各地派遣了花鳥使廣搜美人,我舅父又開始為我相看人家了?!?/br>
    為圣上采選美人的內監被稱為花鳥使,當今天子三十有七,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傳聞后宮嬪妃無數,但是因為元后早逝,因此一直空懸中宮之位。

    能侍奉圣上倒也不算一樁壞事,然而民間采選進去的女子多是作為侍奉貴人的宮女,很少有會被放出宮的,消息傳開,民間私下婚嫁者不計其數,鄭家當然也不例外。

    “欽差的差事辦完了,我自然要回京向圣上復命,”夢中的蕭明稷對上她的時候總還是有幾分笑意的,他瞧向少女裙邊的銀鈴,笑吟吟地問道:“音音,怎么只有見我的時候才戴著我送你的東西,是不喜歡嗎?”

    她這個時候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憂愁,完全沒有心情去猜他話里的意思,更不會笑著反駁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見你的時候怎樣”,只是老老實實回答道:“舅父說這樣不端莊,聽著叫人心浮氣躁,我平日里哪里敢戴著?”

    直到昨日,她才清楚舅父與舅母原本是知曉她與三皇子私下來往的,只是平日里裝聾作啞,甚至還會盡力遮掩,對她的事情不聞不問,但現在傳聞三皇子即將返京復命,宮里又派了花鳥使下來,三皇子這邊還是沒有動靜,他們是無論如何也裝不下去了。

    他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說不過是游戲花叢,鄭玉磬從前雖說也盼望嫁給一個好夫婿,但是也自矜美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要主動開口,問一個郎君想不想娶她。

    她的姐妹們婚嫁一般都是男方先去到女子家中提親,女郎率先開口,也怪難為情的。

    她羞得側頭去瞧外面的凄冷風雨,心亂如麻,“殿下回京原本是正理,可殿下有沒有想過我該如何自處?”

    “我自知門第輕賤,配不上天家,可殿下既然喜歡我,我也喜歡殿下,總歸還是盼望能做中意之人的正室……”

    鄭玉磬鼓起勇氣抬頭去瞧他,雖有期望,卻也隱隱害怕:“好哥哥,你到底娶不娶我?”

    如今向她求親的人不在少數,也有許多書香門第,或是一方富賈,雖然比不得皇子尊貴,但對她來說未必不是個好的歸宿。

    鄭玉磬手中的帕子被緊緊地攥著,舅母頭一回同她徹夜長談,細細分析了一遍婚姻嫁娶其中的利害,三殿下要人他們不敢不給,不論是許以正妃或是側妃的位置,將來總歸是能和王府攀上親戚。

    可要是三殿下根本沒有把她帶回京城的心思,家中也只能為她另擇良配了,總不能叫她為了一個得不到的權貴看破紅塵出家。

    這話中有幾分是為了他們,有幾分是為了她,鄭玉磬心里也能掂得清楚,可這也點醒了她。

    少女最開始的愛慕是純粹的,那天刺史設宴,陪同奉圣命巡視江南的三皇子打馬球,因為刺史夫人同她未婚夫的母親有些交情,她也得以參與這場盛事,偷偷見一下自己未來夫婿的容貌,甚至還同別人一起擲了許多花果,小心地避開了場中最尊貴的人。

    ——左右三殿下心胸寬廣,眼光頗高,雖然不會注意到這些地方上的女子,也不會同她們計較,但那種不怒自威的天家威儀終究是與她們平日可以取笑打趣的少年郎不同,沒人敢招惹他。

    她是馬上要定下婚約的人,這種場合當然也不好再投別的郎君,只是女郎沒練過弓箭暗器,難免失了準頭,一顆被絹帕裹著增重的李子還未等她未婚的夫婿接住,已經穩穩落入他身側縱馬過來奪球的男子手中。

    這一變故把看臺上的女郎嚇得不輕,但是那人卻難得地笑了起來,與她未婚夫說了幾句話方冷肅了神色,馳騁到她的近前細瞧了瞧這闖禍精,道了一句“好準頭”。

    據刺史家里見多識廣的十四娘子說起,京城里便沒有他們這里的風俗,加上三殿下本來就是個一絲不茍的人,年紀不大,倒是古板得很,半分情|趣也沒有。

    這場風波不過是宴會上的一個小插曲,那個時候她雖然害怕,可心里卻反而覺得這位高不可攀的三殿下終于有了幾分少年的可愛。

    后來她那位未婚夫因為父親貪污被人告發,嬌生慣養的貴公子不消幾日便被牢獄之苦折磨得一命嗚呼,城中傳聞,她又克死了一位無數女郎的春閨夢里人。

    她到佛寺去進香都覺得沒有臉面,萬分傷懷,躲在后院一個沒人的地方,倚著廊柱泣不成聲,哭得投入,竟沒覺察到身側有旁人到來。

    一方繡著桃花的手帕被人遞到了哭泣女子的面前,她抬頭去瞧,那個不茍言笑的男子正如現在一般,站在她的前面微微俯身,輕笑出聲,“怎么哭了?”

    “音音,這些話是你自己的真心話嗎?”

    雨打竹葉的聲音停了,他的面色陰冷了下來,手中的刻刀抵住她的咽喉,漸漸滴出血來,她一動也不敢動,見他清雋的面容逐漸靠近,眼神里滿是驚恐。

    “那你為什么要叫秦君宜碰你?”他咬牙切齒,幾乎是想殺了她,“同你在一處時我哪樁哪件沒有依順過你,還得做低伏小地哄你,他不過是給你描眉,便叫你那般歡喜?”

    周遭的血|腥氣味濃烈了起來,美好的幻象都已經消失不見,那些與現實有關的記憶被漸漸喚起,她仿佛已經梳了京中常見的婦人發髻,冷笑了一聲,仿佛在瞧一個瘋子。

    “我同夫君是圣上明旨賜婚,三媒六禮嫁到秦家去的,我不與丈夫親近,難道還同殿下私下來往,無媒茍合嗎?”

    “音音,你嫁了一個讀書人,口才倒是愈發好了?!?/br>
    他怔怔望了她片刻,語氣緩和下來,卻不顧她的哭喊強硬地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扯進了一處道觀,本應是修行清凈地的道觀靜室,竟然傳出男女燕好的低吟聲。

    圣上比平時略有些沉重急促的呼吸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但隔著一扇門聽到的聲音居然是她不知羞恥地迎合,哀求圣上再快些,聲音柔媚,幾乎能滴出水來。

    “原來只要換一個人,夫人便肯主動求歡了,”他聲音淡漠,略含譏諷:“就因為是圣上,便值得夫人如此屈從?”

    “還是說,只要是寢在九五至尊的床榻上,你根本不在乎那個人是誰?”

    “別說了,殿下,求求你別再說了!”若是沒有被人捉住身子,她已經癱倒在了地上,但是她的雙手動彈不得,只能隔著一扇門,聽著那幾乎要叫她羞憤而死的聲音,喉嚨里發不出一星半點的聲音。

    “如此良辰美景,怎能不叫夫人那拜過天地的郎君來看看,”他低低地笑了出來,附在她耳邊風輕云淡道:“看不見也沒什么可惜的,能聽見便夠了?!?/br>
    “你是什么意思,難不成郎君他還活著?”

    她猛然抬起頭,重新振作起一點精神,但是還沒等她問個清楚,室中男女的聲音便已經消失不見了,她的周遭一片黑暗,連著夢中的蕭明稷也一道消失,唯有嘀嗒的聲音清晰可聞。

    ——還有濃重的血|腥味。

    她壯著膽子向前邁步走了些許,尋著水滴的聲音試探找出路。

    嘀嗒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而遠處石桌上的紅燭也重新恢復了她視物的能力。

    只是這并不能叫人安心,反而讓她不自覺地驚呼出聲。

    ——那紅燭后面的床榻上有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男子躺在上面,只是面如金紙,眼睛圓圓地睜著,僵硬的手握著枕頭,似乎早已死去。

    而這個時候她才能借著光線看清,那血從床上蜿蜒而下,直流到了她的繡鞋處。

    熟悉的譏諷仿佛還在耳畔,“夫人的命格果然是會要人性命的?!?/br>
    鄭玉磬醒來時正大口喘著氣,緩了緩才發覺寢衣已經被冷汗浸濕,仿佛是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起身喚人進來送水,可是不同于往常的寂靜安寧,服侍的宮人在地上跪了一片,大氣也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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