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37節
楚珩預料他答不出,低垂著眸子看不清神情,默了須臾,忽而極輕地牽了下唇角,露出個寡淡的笑,“我知道您的生辰,沒去漓山之前就知道?!?/br> 四歲離家,楚珩在漓山過了十六年,但凡逢年過節、尊長壽誕,都會隨家信敬上賀禮。幼時師父師娘或小師叔會幫忙,長大些便自己寫。 父親的壽辰,十六年,一次不落。 他從小明白自己不得寵,家書一封一封,雖沒見過父親的回音,但有失望不絕望,他還是想著,為人子,身不在家,總要報個平安才是,免得府中掛念。 自作多情卻不知,沒人在意他的平安。 后來回家了。 一次次剜心的碰壁,終于教他認清,過去二十載,對家和父親的期待,從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愿。 家族早就拋棄他了。 鐘平侯微微皺了皺眉,隱約有種事態偏離的不妙預感,他沉聲道:“去漓山學藝久了,也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br> 楚珩明白鐘平侯的言下之意,但是—— 我姓什么? 他曾經也想問問鐘平侯,問問自己的“父親”——漓山十六年,您有一刻記起過這個兒子嗎?明知他習武不成還將他送去武英殿的時候有為他想過嗎?他的出人頭地在您眼中不是會讓楚家難堪嗎? 種下什么因,會得什么果。 從落地開始,鐘平侯府教養了雙胞胎十九年,未曾缺衣少食故作虧待,生恩養恩重如山,在此世,楚歆和楚琰終歸要姓楚。 母親送他去漓山給了他未來,她故去后,弟妹便是他的責任。 之于楚家,他是楚歆楚琰的兄長,僅此而已。 “我知道父親的意思?!背耖_口,聲音不大,語氣卻不容反駁,“楚珩一直都姓楚,但漓山東君不姓楚?!?/br> ——東君姬無月,是姬無訴樰的兒子,是漓山人,永遠不會改變。 外姓不入祠,來日楚氏祠堂中的滿壁家史,輝煌也好蒙塵也罷,不會有東君的名字。 “今日跪在您面前的是鐘離楚氏的楚珩,不是漓山東君姬無月?!?/br> 驚雷乍然響起,醞釀了許久的大雨徹底傾盆而落,撕開天幕的閃電照亮祠堂內一跪一站的兩道身影。 話語如刀,戳中了鐘平侯心里最難堪的那個點——是楚家嫌棄不要楚珩的,東君跟隨母姓,不肯回頭,待來日天下皆知,有眼無珠的鐘平侯楚弘,就是大胤九州最大的笑話,他都沒法向楚氏的列祖列宗交代! 楚弘瞪大眼睛,臉色漲紅變了幾變,他翕張著嘴唇半晌說不出話,幾乎是怒不可遏,一耳光狠狠揮了過去:“逆子!” 這一巴掌極重,楚珩被打得頭偏向一邊,側臉白了一瞬,而后印上幾道紅腫的指印,嘴角溢出絲縷血跡。 楚珩斂下眼睫,長明燈映在他眼底的最后一絲光輝終于也徹底黯了下來,他很快跪正身體,不發一言。 楚弘被他這副淡漠的樣子徹底氣紅了眼,顫手指著楚珩,嘶聲朝外喊道:“來人,傳家法!” 站在門前的楚歆終于再也忍不住,一步踏了進來,跪伏在地上哭著求楚弘收回成命。 楚琰也攔住了聽令要去的侍衛。 鐘平侯橫眉冷豎,心中怒火的更盛,正要厲聲斥責,楚珩先回頭開了口:“都退下?!?/br> 楚歆看著父親,又看了看兄長,“哥哥……” 正僵持間,府里的管家忽然冒著雨疾步走了過來,停在祠堂門前,看了一眼在地上跪著的楚珩,抬頭朝楚弘小心翼翼道:“侯爺,宮里天子影衛來傳旨,宣二公子即刻入宮面圣?!?/br> 鐘平侯面色陰晴不定,沉默片刻,冷著臉道:“告訴傳旨的影衛,就說……” 不等他說完,楚珩已經站起了身,他背對著鐘平侯,淡淡道:“我是大乘境,入帝都需得請旨,進宮就更是離譜,往重了說,視作刺駕都夠格。當初是您送我去武英殿的,若陛下追究我藐視國法、欺君罔上的罪責,您和鐘離楚氏愿意與我承擔嗎?” 他轉過身,平靜地望向鐘平侯。 話音剛落,傳旨的天子影衛忽然出現在了祠堂門前,鐘平侯心頭一跳,腦海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楚珩方才的話,影衛聽見了沒有?倘若皇帝真的秋后算賬,那么這趟宣見…… 楚珩靜靜地看著他。 “……”鐘平侯喉頭動了動,一時間無法發出聲音。 門外的影衛仿若無覺,行了個手禮,“鐘平侯爺,在下奉陛下旨意,宣府上二公子即刻入宮面圣,不容有誤?!?/br> 鐘平侯額角青筋跳了跳,含糊地“嗯”了一聲,什么都沒再說,面色不佳地走了。 楚歆楚琰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楚歆跪在地上,額間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了冷汗,雙腿軟得幾乎站不起來,她指尖泛白竭力撐在地上,一只手忽然遞到了她眼前。 楚歆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是她哥哥,同時也是……楚歆忽然間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兄長了,兄妹兩個日常見面其實并不多,于她而言,漓山東君就更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阿歆?” 楚歆倏然回神,看著眼前的這只手,猶豫幾息,還是搭了上去。 只是甫一起身,她便立刻收回了手,慢慢蜷起手指,垂下了眼睛。 楚珩注視著她,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伸手摸摸她的頭發,溫聲道:“無論是我是誰,都不會改變我是你哥哥。待你二十歲,哥哥送你出嫁?!?/br> 楚歆臉頰浮起紅暈,抿著嘴唇輕輕“嗯”了一聲。 楚珩走出祠堂外,停在楚琰身前,楚琰看了眼候在不遠處的影衛,欲言又止:“哥,陛下……” “不怕,”楚珩明白弟弟在擔心什么,“他知道我是誰?!?/br> 楚琰心里繃著的弦這才松下來,臉上綻開個笑:“那就好?!?/br> 哥哥若是東君,那和陛下在一起,就不會再成為附庸,即使有一天情分不再,也有全身而退的能力。 檐外的雨連成雨幕,楚珩摸了摸楚琰的頭,接過天子影衛遞的傘,走進了雨里。 “陛下今晨就知道您回來了,在宮里等了兩個時辰不見人,便猜到您被侯府這邊絆住了?!庇靶l說道。 楚珩握著傘柄的手緊了緊,臉上的傷痕隱隱有些發燙,他心底突然沒來由地產生了一種“近鄉情怯”般的情緒,甚至有些不想去宮里,不想讓陛下看到他在侯府里受委屈的樣子。 但是顯然不可能。 鐘平侯府門前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影衛徑直領著他上前,楚珩慢吞吞地掀開車簾,便愣怔了一瞬。 他忽然意識到,他心底那些無端的“近鄉情怯”,只是因為他還沒見到這個人。 臉頰上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忽然變得尖銳起來,心底那道能夠將一切委屈藏得很好的高壘,在見到這個人的剎那,全都土崩瓦解,楚珩竟覺得自己眼底開始“不爭氣”起來,甚至有些久違的酸澀。 凌燁坐在車內,看著他的臉朝他伸出手,眉峰皺起,聲音溫和:“過來我看看?!?/br> 楚珩低著頭踏進馬車,被凌燁圈攬進懷里,溫熱的掌心拂開他耳邊發絲,凌燁擰眉看著他臉上的紅腫印子,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指極輕地撫上那幾道紅痕。 他皺著眉問楚珩:“還疼嗎?” 楚珩靠在他身上,聽著他胸膛里的心跳聲,心緒漸漸寧靜下來,輕輕搖了搖頭:“不太疼了?!?/br> 凌燁心里狠狠一抽,掀開楚珩的衣袍,隔著一層衣料將手覆在他的雙膝上,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掌下的皮rou定然是青紫一片。 怎么能不疼呢? 大乘境也是人,是血rou之軀。 他在外面都不曾這樣委屈過,回了自己家反倒遍體鱗傷。 凌燁沉聲道:“明日宣鐘平侯進宮,朕敲打敲打他,讓他先跪兩個時辰?!?/br> 楚珩聞言牽了下唇角,默了片刻,卻搖搖頭。 “不必了?!?/br> 這一耳光徹底打醒了他,也打滅了楚珩心里最后一絲對父愛的微弱期許。 平心而論,鐘平侯府里,不管主母葉氏暗里做過什么,楚弘這個父親做的并不算壞。 且不說世子楚琛、嫡女楚璇,其他的庶子庶女,鐘平侯心里是有他們的。 楚琰入朝,鐘平侯會用楚家的人脈為楚琰鋪路,上下打點。 楚歆和膝下其他庶出的女兒,鐘平侯會尋一門配得上家族門第的婚事,不會委屈低嫁她們任何一個。 凡此種種,既是為了光耀楚氏門楣,也有鐘平侯做父親的慈心。 唯獨對楚珩。 這個生不逢時,多災多病,仿佛生來克父,只會在艱難歲月里給他增添麻煩的兒子。 資質駑鈍的楚珩是他過去的累贅和污點,世無其雙的東君又是對他現在的嘲諷和打臉。 無解。 只有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兒子,才是最好的。 ——鐘平侯不是不知道疼子女,他只是不會疼楚珩。 今早來侯府之前,楚珩不是沒想過,要和父親好好談一談他是漓山東君的事。 可是—— 回不去了。 是楚家先決定不要我的。 但凡鐘平侯對楚珩有一點為父慈心,今日都不會這般收場。 臉上的傷痕仍有火辣的痛感,楚珩低頭看著自己因久跪而漲疼的膝蓋,鐘平侯給的,他都受了。 “不必再敲打了,”楚珩說,“反正這是最后一次了?!?/br> 第190章 戰事(一) “疼不疼?” 明承殿里,凌燁用冷帕子小心輕柔地敷在楚珩青紫的膝蓋上,皺著的眉就沒有松開過。 楚珩搖搖頭,按著臉上傷處,另一只手撫上凌燁眉間,將那些蹙起的弧度輕輕撫平,笑道:“我都不氣了,陛下還擰著眉嗎?” 凌燁抬頭看他一眼,沒說話。楚珩唇角微彎,乍看起來像是在笑,可眉眼卻并不活潑——他不是不氣,而是死心了。 這份親緣淺薄,過往強求期許,終歸徒勞無益。 楚珩莞爾又道:“我才從昌州回來,一路上看天又看云,如今終于到眼前了,你都不笑?” 凌燁沉默移時,輕嘆口氣,依言揚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這還差不多?!背駶M意地說,他看著看著,眼底卻漸漸泛紅了。 ——死心之前,還是會有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