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34節
在武英殿裝花瓶裝得可真好! ——謝初磨著牙憤然想,自己先前居然還擔心他在武英殿受欺負,結果呢?拿不穩劍?全九州能跟姬無月以劍論道的有幾個人?霸凌欺負?漓山東君不揍別人就謝天謝地了! 真是枉費了自己從前一天三趟的進殿巡視!回頭等再見著這小子,非得把他捉過來揍……咳,罵一頓不可! 謝初一邊氣著,一邊又不自覺地咧開了嘴角。 楚珩便是姬無月。 這話也就是從不茍言笑的凌啟口中說出來,謝初才敢相信。 他還這般年輕,就已經在大胤青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站到了世間武者做夢也企及不到的高度,成為了武道史上又一個無法超越的巔峰?!巴厽o人能出其右”已經不足以形容這種劃時代的差距,其他人連與他相提并論的資格都沒有了。 楚珩。 這樣一個世無其雙的天才生在大胤,長在宣熙一朝,而今就在自己眼前。 謝初生氣歸生氣,但心中的激蕩無以言表,由衷地生出種“后生可畏”的贊嘆。 一直等他回到武英殿里,心情都無法平靜下來。因著陛下、凌啟以及楚珩本人都沒有將此事揭開,謝初便沒急著告訴旁邊人,只叫住陸稷吩咐了一聲,下回見楚珩來武英殿,立刻讓人去叫他。 不管怎么說,一定得先把這小子逮住罵一頓。 今天和禁衛精銳切磋,南殿一掃往日陰霾,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陸稷和幾個同僚正談論著這事,聞見謝統領的吩咐,滿口應下。 謝初瞧他這喜笑顏開的興奮勁兒,不禁多說了一句:“贏這一場不算什么。今天楚珩指點的那些,回去好好體會一番,若能從中領悟些什么,那才是真的‘贏家’?!?/br> 楚珩是今天南殿取勝的最大助力者,雖然他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下場,但一雙眼睛當真是犀利。 陸稷點頭答應,又感嘆道:“統領,您說我在武英殿觀劍也觀過不少回了,怎么就不能像楚珩那樣一眼道破呢?楚珩這悟性真沒得說,可惜唉……” 謝初心說可惜個什么!見陸稷傻傻地輕信了楚珩的胡扯,頓時有些一言難盡。不過這也不是陸稷笨,別說他們,哪怕是自己從前也不可能往東君的方向想??! 謝初含糊著“嗯”了一聲:“確實好,以后楚珩若是得閑,可以多請他幫你指點一二,夠你受用。他下回來武英殿,記得第一時間去叫我?!?/br> …… 彼時楚珩還不知道謝統領盤算著要逮他的事,他從大校場出來,編了個晚間當值的借口,溜溜噠噠地往明承殿去。 帝都初夏季節并不很熱,尤其傍晚時分,清風從宮道的另一頭迎面吹來,涼爽愜意。他近日心情很好,卸下了一個長久以來壓在心上的重擔,走路都覺得輕巧許多。 到明承殿時,凌燁還沒從前廷回來,祝庚過來送口信,說陛下是被鐘太后前往南山禮佛的事絆住了腳。 自打凌燁誅殺齊王、奪回天子權柄后,鐘太后不得不退居慈和宮潛心禮佛,一晃五年過去,還真生出些禪興兒。 四月下旬起,大胤最負盛名的朝佛圣地——寧州南山佛寺有三年一度的佛法圣會,聚集了九州各地佛緣深厚的得道大師,參禪論佛,廣開法會。鐘太后聞說后生了興致。 前些天,她來敬誠殿跟凌燁提了提,說想要微服前往。 這兩年她兒子敬王面上勉強維持著安分,私底下在云、昌、宛三州的小動作愈發頻繁。凌燁一直不動聲色,《老子》中說,“將欲取之,必固予之?!彼柚赐踔\反的契機收整瀾江以南的世家著族,就得先放放弦,不然怎么抓住那些兩頭沾的老狐貍的尾巴。 鐘太后想去南山,不管是為她兒子打表面安分的掩護也好,還是想聯絡什么人也罷,凌燁略思忖了一下,還是允了,畢竟她是當朝太后,占著嫡母的名頭,能走能說,硬攔不是上策。 阻不如用。 凌燁安排了天子近衛和皇城禁軍微服護送,特意沒有派遣影衛,太后若想暗中聯絡什么人,就給她個膽子。同時也給駐扎在南山附近的一支寧州軍將領傳了密旨,防止敬王萬一得到太后出行的消息想要做什么。如非必要,凌燁并不想直接動兵,讓九州南半江山過多地牽入戰火。太后是個讓敬王一時半會兒不敢輕舉妄動的籌碼,也給了凌燁更多“抓狐貍”以及拿謀反鐵證的時間。 傍晚時分,凌燁收到了近衛禁軍傳來的密奏,稟報了太后此程的一言一行,他遲了半個多時辰才從前頭回到明承殿。 清晏和景行也在,楚珩正帶著兩只團子品嘗今年初夏的第一批溫泉荔枝。 荔枝這果子喜溫不耐寒,本不適宜在帝都這樣四季分明的地方種植,但帝都往南去百里之外,有個天然形成的溫泉盆地,氣候溫暖,一些南邊的花草果樹在這里倒是能長成。這地方是個皇莊,將地下溫泉方圓幾十里地圍起來,專門養殖培育喜溫的瓜果禽魚。 往九重闕里貢的東西,底下人侍弄得再精心不過。這荔枝當日摘下送過來,天雖不算熱,但還是用了點冰湃著,呈到明承殿的時候,味道絲毫不變,新鮮得恰到好處。顆顆荔枝鮮紅飽滿,果rou瑩白圓潤,吃到嘴里清冽甘甜。 一大兩小都很喜歡,見凌燁進來,楚珩順手從果碟里拿了一顆剝給他。 兩只團子好幾日沒見到皇帝了,乖乖地跪下來行了禮,當然,更重要的是因為凌燁前幾天傳了旨意去毓正宮,要他們好好習字。團子們今晚都是帶著課業過來用晚膳的。 凌燁一邊叫了起,一邊坐到楚珩身側,楚珩將剝好的荔枝遞到了他唇邊。清晏從東宮內侍手里拿了習字帖呈給父皇,他聰慧機敏又聽話好學,從四歲啟蒙習字,到如今不過兩年,這千字文已經驀得橫平豎直、有模有樣了。 楚珩給凌燁剝完荔枝,停下來擦了擦手,喝起了涼茶,目光也往字帖上望去,掃幾眼夸了兩句。凌燁則贊許地點了點頭。 大白團子得了褒獎,驕傲地挺直了腰,拽著凌燁的袖擺晃了晃,開始張口討獎勵。 凌燁吃完楚珩給的荔枝,忖度片刻,摸摸大白團子的頭,忽而笑道:“你好好讀書習字,過段時日,可以見到姬無月?!?/br> “……?!”楚珩一口涼茶飲到嘴里,聞見凌燁突如其來的一句,險些嗆出來。 大白團子兩只眼睛卻都睜圓了,救過他、還給他帶糖吃的“東君叔叔”一直安放在清晏的最記憶里,是他格外喜歡的人,雖然很少能夠見到,但只要一提起,就能讓清晏眼前一亮。 “真的?東君叔叔會來帝都嗎?” “嗯?!绷锜铧c頭,彎眸掃了一眼楚珩,一本正經地回答,“不信,你問問東君的‘師弟’?!?/br> 楚珩:“……” 清晏眼巴巴地望著他。 “師弟”伸手在桌子底下捏了凌燁一把,對上大白團子期盼的目光,由衷生出了一股欺騙小孩子的慚愧,虛咳一聲,說:“……會來?!?/br> 清晏這下真確信了,眉開眼笑。三月的時候他過生辰,還從東君叔叔的另一個師弟葉書離手里收到了東君讓帶來的禮物,清晏很是高興?,F在又馬上能見到他本人,聽東宮屬官說,東君叔叔的劍是大胤九州最厲害的,他也要開始習武學劍了,可以請求東君叔叔教一教自己。 清晏美滋滋的,凌燁打發他一邊吃荔枝去,將景行叫到了身邊檢查課業。景行從前因在瀲滟城,比清晏啟蒙晚了些時日,但他勝在認真乖巧,寫得也很不錯,凌燁同樣夸贊幾句,楚珩放下茶盞,剝了幾顆荔枝遞給兩只團子,凌燁便讓內侍將果碟收了下去。 這果子雖難得,但吃多了上火?;是f里送上來的第一批荔枝,皇帝往各處都賞一些。今年巧了,太后微服禮佛不在宮里,長寧大長公主和駙馬前些時候帶著陽嘉郡主去食邑玩了。景行的母親清和長公主兩天前才和凌燁說私下有事要去一趟歲安城,亦離了京,留下景行在宮里。蘇朗、葉星琿他們也都外出辦差去了。 于是運來的幾車荔枝,依著往年慣例賞完在京的宗室及重臣,還剩下好些。陛下后宮空空蕩蕩,吃飯的嘴巴少,又多給慎郡王再分了些,讓韓澄邈送了點單獨給楚歆楚琰。余下的都到了明承殿里,累死也吃不完,干脆往影衛、武英殿、各禁軍統領處都賞了點,讓他們去分。 翌日清晨,謝初過來謝恩,見楚珩也在敬誠殿里。謝統領行過禮,順帶著再和陛下稟奏了公務,期間目光時不時的就往御前侍墨上瞟,臨告退時,謝初沒忍住,說有事想和楚侍墨講。 楚珩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在謝統領這暴露,成為了“小兔崽子”的事,沒有絲毫遲疑地就跟出去了。 踏出殿門,恰好遇到了前來稟事的凌啟,楚珩頷首打了個招呼。凌啟看了眼走在楚珩一個身位前、面無表情的謝初,目光又移到渾然不知的楚珩臉上,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楚珩:“?” 靖章宮里需得時時儀容整肅,一路無言,直到出了崇極門外,走到僻靜處,謝初方停了腳步,轉過身。 “統領,有什么事嗎?”謝初半晌都沒說話,楚珩被他盯得發毛,心里生出了點不祥的預感,主動問出了聲。 誰都知道,御前侍墨是武英殿里最乖巧的,從不在殿內打架斗毆,更不會跟禁軍一塊兒犯事讓謝統領去領人。除了“誰都打不過”,所以需要謝統領照拂一下外,非常的讓謝統領省心。 省心到謝初咬著后槽牙,用即將要揍人的目光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楚珩,你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解釋的嗎?” 第187章 澹川 楚珩是一路跑回去的。 進殿的時候,凌啟剛走,他滿臉心虛、驚慌失措地闖進內殿書房,往陛下身上一跳,撲進他懷里。 方才凌啟臨走前,和皇帝提了句謝初找楚珩的原因,凌燁心里已了然,見楚珩這“劫后余生”的樣子,忍不住翹了唇角,揶揄道:“御前侍墨,靖章宮里不能亂跑,你這是御前失儀?!?/br> 楚珩坐在凌燁腿上,呼口氣平復了一下心跳,方說道:“差點就挨揍了!” 凌燁眉眼間的笑意更濃,“東君這是在跟朕告狀嗎?”他語氣中難掩幸災樂禍,“我記得,謝統領應該打不過東君吧?” 楚珩瞪大眼睛:“那我也不能跟謝統領動手吧……我剛才但凡跑慢一點……你還笑!” 凌燁硬生生忍住了,微微彎著唇角,強裝正經道:“那朕讓人把謝初叫回來,先罵他一頓?問問他,如何敢以下犯上跟皇后動手?!?/br> 這是什么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話? 楚珩睨了凌燁一眼,心說影首害我,居然就這么輕易地就跟謝統領講了。謝初消氣之前,武英殿他是不敢去了,但天子近衛當值需得時常去殿里領令牌。 楚珩皺著眉發愁,靈光一閃,看向凌燁,懇切道:“陛下,楚侍墨御前失儀,您把他扣在敬誠殿吧。不然再給他派個‘外差’也行?!?/br> “外差?”凌燁輕輕揚眉,“準了?!?/br> 此后兩天,楚侍墨就在明承殿里辦了兩日“外差”,卻不曾想,真正的外差這么快也找上門了。 半個月前,凌燁帶楚珩從鹿水回來的時候,他們在中昌宛三州邊界意外碰上了蒼梧武尊方鴻禎。那老賊當時出了中州后,果然不是安安生生地去往宛州方向回他的蒼梧城。 蘇朗和葉星琿這趟去昌州東海,明面上是為老國公祝壽,暗中和影衛配合,調查定康周氏的南洋香料船以及背后牽扯的其他世家。他們在香料船入境的懷澤城,發現了方鴻禎的影子。 事情有些棘手,除了影衛密奏外,星琿還給楚珩傳了封急信。 以防萬一,楚珩得親自去一趟昌州。 除了自己的明寂劍外,楚珩將天子劍浮云地紀也一并帶過去了,到懷澤城再做安排。 近來北境那邊也不大安穩,北狄十三部小動作頻頻。這一趟昌州之行,凌燁總覺得像是暴風雨前夕,他有些后悔點頭鐘太后去南山了,倒不是擔心她跟敬王能暗中聯絡做些什么,這一路她的一舉一動,跟何人來往、講過什么話,凌燁全都了如指掌,也由此察覺到了敬王背后那些世家擁躉的蛛絲馬跡。事情是在往預設的方向去,只是他莫明有些不妙的預感。 楚珩臨走前,凌燁跟他約法三章。 “這個時節,昌州比帝都熱一些,但別太貪涼,路上記得好好吃飯,忍忍少挑剔些,回了帝都任你挑?!?/br> 楚珩想也不想地答應:“一定一定?!?/br> “最重要的一點,”凌燁說,“若正面遇上方鴻禎,有你在,他不會敢輕舉妄動。但窮寇勿追,不許你以身涉險地強殺亂來?!?/br> 楚珩眼神微微動了動,斂下眼睫“嗯”了一聲。 凌燁知道他輕易聽不進去,走上前一步,在楚珩唇上碰了碰,附耳低聲道:“我害怕?!?/br> 楚珩倏然一怔,抬眸對上凌燁的目光,他心里有根弦霎時一緊,沉默片刻,再次點頭說:“嗯?!?/br> 凌燁微微笑了笑,“等你回來?!?/br> …… 一晃眼過去了四五天,算算日子,楚珩應該已經到昌州懷澤城了。 他在途中偶遇了從宛州回帝都的影衛,捎了封信來。 凌燁拆開看,信箋言語不長,措辭簡白,仿佛當面說給他聽——途經中州正值小滿,見初夏農耕,壟間麥穗飽,園中桑樹壯。晌間路過一地,道旁梅黃杏肥,留一角碎銀摘了來嘗,可惜味酸少甘,若做成梅子杏子醬,想會別有一番風味。 沿途風光尚好,曉看天色暮看云。 最后附了一張當天中午的食單,幾道菜后一一注了點評。 不好,一般,湊合。 ——但每一樣都有吃。 凌燁眉眼舒展,指腹撫著信箋上的墨字,眼前仿若看到了楚珩一邊寫信一邊板臉挑剔的樣子,他唇邊笑意更深。 落款是他們的私印。 屬楚珩也。 當初刻這四個字是楚珩選的,雖不太像正經的章字,但之于他們,確實再好、也再正經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