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29節
蘇朗和葉星琿并不與御駕同行,今年年后他們兩個曾一起去昌州查了起州試舞弊案,這案子來的蹊蹺,像是故意在吸引和轉移帝都的注意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九州如今已是多事之秋,敬王蠢蠢欲動,帝都已經察覺了他和定康周氏、蒼梧方氏等一干世家的來往端倪,只是還不夠確鑿,皇帝亦沒有打草驚蛇。 能讓敬王動手,必不只有兩個世家參與其中,鐵桿或許就這幾個,但混水摸魚兩頭靠的墻頭草不知凡幾。 云昌宛三州本就是豪族林立的泥沼,世家門閥從大胤建國伊始便存在,幾百年的繁衍經營,使得世族早已深深植根于九州大地,也漸漸把持了帝國所有人向上走的路。 科舉行經三代帝王,才有今天初具雛形的模樣。 在世家盤根錯節的大胤,門閥勢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皇帝想要讓選官選才的制度走去更好的軌道,想要平凡布衣也有可期的未來,僅有停行卷是不夠的——這只是個開始。 顏相以身為祭,鑄成了“文治”。若要再進一步、要治標也治本,便得靠“武功”。 五年前的齊王之亂是凌燁奪回天子權柄的開始,如今敬王謀叛,便是他清洗世家門閥、成全“武功”的契機。 倒是要看看,云昌宛三州能釣出多少要宰的魚來。 蘇朗年初去查昌州舞弊案時,蕭高旻借他之口給帝都提了條線索,說定康周氏這幾年私底下做起了南洋香料的生意,貨船行經大胤東海海域,入境時卻避開了穎海港口,選擇了更遠也不夠便捷的懷澤港。 定康周氏背地里投誠于敬王,皇帝是知曉的,當初蘇朗和葉星琿是去查舞弊,知悉此事后并未貿動,欲擒故縱了一把。 現下再過兩月便是蘇朗祖父老穎國公的大壽,蘇朗自然要回老家,借此機會不動聲色地往東海去,遲早能查清那些南洋香料底下的玄機。 星琿自然要跟著他的債主,兩個人就在鹿水辭駕,晚幾日就回穎海城。 臨行前,楚珩去了趟鹿水陵園,在墓前給小師叔上了炷香。此行踏出陵園的門,待他回去帝都,便要拿回自己的劍了——曾經被他丟了的明寂。 他想要和小師叔說一聲。 是過往的終結,也是新的開始。 明遠在天有靈,不會怪他。 …… 坐馬車回帝都畢竟慢些,行了兩日有余,他們來到中昌宛三州交界。 正是下午,天陰沉沉的下起了小雨,怕變天雨勢加大,他們便沒有再趕路,路過館驛時暫住下來,歇了歇腳。 進去時用的是天子影衛外出公干的名義,驛丞分毫不敢怠慢,備了最好的幾間上房。 凌燁和楚珩先上了樓,習武之人耳力敏銳,正換著衣裳,忽而聽得館驛外響起了一陣紛雜的馬蹄聲。 起初并未多察,只以為是過往的差吏行人,凌燁將外袍掛在衣桁上,一轉身卻看見楚珩眉頭擰緊,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同時極致地收斂內息,整個人進入了一種戒備狀態。 凌燁皺了皺眉,不多時就聽見外頭傳來勒馬的嘶鳴,離他們很近,就在院外樓下,但來的并非尋常差吏,每一個都是武道中人,而且全是高手。 凌燁往窗臺邊走去,楚珩卻一個閃身行至他面前,伸手將他擋在了身后,同時輕輕推開了一條窗縫,向下看去。 果不其然,這群人身后的馬車上鑲著的是蒼梧方氏的徽記。 而為首的正是蒼梧武尊方鴻禎。 這位是敵非友的大乘境已然看見了正在樓下吩咐影衛安置馬匹行囊的凌啟,并且向影首走了過去。 第181章 收監 館驛內的氣氛凝滯到了極點。 無人拔劍,但每個人的手都往兵鞘近了一寸。 凌啟依然站在原地,微側過身,從容淡定地頷了下首,朝方鴻禎道:“武尊,幸會,這是要回蒼梧城?” 方鴻禎未答,目光絲毫不避地在凌啟臉上來回掃過,遲半晌才開口道:“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凌大統領,久仰大名啊?!?/br> 他語調輕慢,透著種來者不善的意味,凌啟仍舊神色不動,平淡道:“不敢當。外出公干,途居此處歇腳。不知武尊有何貴干?” “貴干倒沒有?!狈进櫟澱f,“閑事算有一樁?!?/br> 他手里轉著兩個太極球,緩緩道,“早就聽聞天子影衛首領功入化境,有萬夫莫敵之能,是皇帝身邊最強的高手了??上率狭衷反韩C未能得見,不過好在今日巧遇也不算晚,我倒想向凌大統領討教討教,看看是不是真如想象中的那么高?!?/br> 話說的挺客氣,意思可一點都不。 天子影衛,皇帝的影子,秉行帝意守護帝躬,出京即為代天巡牧。別說春獵之日凌啟未在人前現身,哪怕他就站在閱臺上,世家論武也沒人會狂妄到讓天子影衛下場,這在大胤國史里有逆臣典故。 方鴻禎此舉不只是對凌啟全無尊重,更是無異于挑戰天子權威。 二樓軒窗后,方鴻禎話音一落,楚珩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轉身就去取行囊里東君的面具。 凌燁問:“做什么去?” 楚珩朝窗外抬了抬下巴,冷著臉道:“姓方的不是想討揍嗎?看來春獵的時候是我太客氣了,今日既然巧遇那就成全他,收拾完了就老實了?!?/br> 說著就要戴面具,凌燁側身按下他的手,嗓音微沉:“你是都好了?” 楚珩冷哼:“好不好揍他都不再話下?!?/br> 凌燁轉而扣住他手腕,“不許亂來?!?/br> “可……” 凌燁打斷他的爭辯,走回去窗臺邊,淡聲道:“這是中州境內,敬王還沒做足攤牌謀反的準備。凌啟不率先出手,方鴻禎再狂妄也不敢搶先拔刀,不然就不會說這番冠冕堂皇的廢話。他今天在中州關內動了影首,明天帝都內所有蒼梧方氏的正支旁支都要下獄,后天圣旨就會昭告九州,蒼梧城不臣謀反,天下皆誅。時機未到,方鴻禎不敢冒這個險。更何況……”凌燁瞥了楚珩一眼,唇角輕輕牽起,未再多言。 樓下劍拔弩張,方鴻禎話一講完,四周的影衛齊齊往前靠了一步,方氏隨從的武者也不遑多讓,旋即上前。 凌啟揮了揮手,示意影衛退下,他面不改色地看著方鴻禎,淡淡道:“既無要事,那在下就不多招待了,武尊請自便?!彼D身便指揮影衛繼續安置馬匹,準備上樓。 “且慢?!狈进櫟澇谅曢_口,眼神含嘲盯著凌啟的背影,嗤笑道,“我還當陛下身邊的高手有多高,原來也不過如此,討教而已,凌統領這就不敢了?天子影衛如此不堪,我當真為陛下的安危擔憂啊?!?/br> 凌啟腳步一停,聞言回過身,看向滿臉譏誚的方鴻禎,兩個人視線在半空中交匯須臾,凌啟忽而扯了扯嘴角,不惱不怒地道:“我以為武尊在上林苑春獵那日,已經討教夠了?!?/br> 方鴻禎轉著太極球的手一頓。 凌啟緩緩繼續:“還沒問過武尊,東君的劍,如何?” 方鴻禎額角青筋跳了兩跳,右手掌心里那道已經結痂的劍痕似乎有輕微的刺痛感傳來,他捏緊手指壓下心頭動蕩,冷笑一聲正欲開口,忽然感到凌啟身后樓中有種似有若無的大乘氣息,但只一瞬,很快就不見了。 方鴻禎面色微變,眼神銳利掃向二樓,卻怎么也尋不到那抹氣息了。但面前是從始至終都泰然自若的凌啟,他心里還是隱隱地生出一絲懷疑。 外頭的天陰得更厲害了,云層里似有悶雷傳來。 方鴻禎的一聲冷笑打破了大堂里僵持著的安靜,他轉身朝隨從揮了揮手,大步朝堂外走去。 紛雜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楚珩關上軒窗,冷哼一聲道:“跑的倒快,便宜這老賊了?!?/br> 凌燁看他一眼,沒說話。 楚珩站在窗前磨了會兒牙,兀自不甘:“下次這方鴻禎要是再撞到我手里,非得宰了他……” 凌燁聽言,伸手就往他腰上捏了一下,“念什么經?”他睨眼看他,“嫌受這一回傷不夠?還想再有第二回 ?” 楚珩唔了一聲,轉過身解釋道:“這次是意外,燕折翡用我小師叔為引設埋伏,只此一回,以后她就沒那么走運了。方鴻禎和她是一個層面的,上林苑春獵那日試過深淺,正面對上,我有強殺的把握?!?/br> “那也不行?!绷锜詈敛贿t疑地否決,“方鴻禎畢竟是大乘境,實力縱不如你,但也不可小覷。強殺他,你必要受傷,絕不許以身涉險地亂來,聽到沒有?” “……哦?!?/br> 楚珩應是,坐回凌燁身邊,勉強忍耐一陣,卻還是不死心地捶了下桌子,越想越氣,“這方鴻禎的不臣之心都擺在臉上了!他對大統領不敬,還藐視天威!老賊放肆!不宰不行!我非得……” 他話說一半,忽對上凌燁涼涼的目光,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咽了回去,傾身過去抱住凌燁,埋首到肩窩。 凌燁沒推開但也未反抱,眼睛睇著他,沉聲道:“東君前些天和朕說的那些‘不敢’,還沒到帝都,就不作數了?朕說的話,你前刻應完聲,后刻就扔到腦后唱反調,嗯?” 楚珩摟著凌燁的脖頸支吾移時,沒能想出糊弄之法,最后干脆閉眼抵賴說:“沒有,陛下聽錯了,東君乖得很……” 凌燁哼笑,悠悠道:“依朕看,東君可比方鴻禎要放肆,大乘境一聲招呼不打,來了帝都不說,又跑到宮里,在朕身邊當御前侍墨,近水樓臺意圖勾引,著實放肆……” 聽前頭,楚珩以為他要算舊賬,正心虛著,卻忽然聽到了不正經的,他面色轉紅,忍不住彎起唇角,抬眸笑道:“那不一樣?!?/br> 他看著凌燁:“我是來遇見陛下的,是要和凌燁在一起的?!?/br> 凌燁眉目舒展,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但依舊未忘前話,認真道:“等敬王之事了結,蒼梧城日后如何牽制,我心里有數。我可以容忍方鴻禎,但我不能容忍你第二次以身犯險地受傷,鹿水陵園里的事只能有一次。記住了嗎,楚珩、姬無月?” 楚珩微怔,看著凌燁格外鄭重的神色,過片刻點頭應下。 “其余的賬回去再算?!绷锜钫f。 外頭有人靠近,楚珩松開環著凌燁脖頸的手,坐直身體。 凌啟得允準后走進,躬身行禮,向皇帝稟道:“陛下,方鴻禎確已離開,應是前往二十里外的下一處驛館?!?/br> 皇帝“嗯”了一聲,道:“這是中昌宛三州之交,方鴻禎出現在這,是準備要是去哪?!?/br> 云州地處九州最南,從帝都去蒼梧城,最近的路是途經宛州。昌州雖也能通往云州,但畢竟繞遠,多有不便。昌州那地方是諸多世家大族的匯聚地,其中有多少墻頭草被敬王威逼利誘說動了,暫且還不知道。方鴻禎此去若是往宛州還好,順順當當地回他的蒼梧城。但如果走昌州方向,就一定不是回家那么簡單了,做的事十有八九和謀反掛鉤。 凌啟回道:“臣已派了人暗中查察,想來不久便會有消息?!?/br> 皇帝點點頭,沒再繼續問什么。 …… 踏入中州地界,此后回帝都自然一帆風順,四日后的傍晚,他們抵達了九重闕。 再度回到明承殿,楚珩心里無限放松和舒暢。凌燁已經知曉了他是姬無月的事,以后再不用違心欺瞞是其一。最關鍵凌燁起初雖生氣,但這一路上,楚珩自覺把人哄的非常好,凌燁不會再不理他,更不會拒絕他的親吻摟抱,還會予他回應,看樣子炸起的毛都捋順了,氣怒全消翻過篇了。 于是楚珩心情松快,馬車一停在明承殿門前,他就先躍了下來,大步踏進殿門,不忘對跪地迎駕的高匪道:“高公公,叫人備水,我要沐浴?!?/br> 高匪笑瞇瞇地應是。 凌燁落后幾步,看了眼楚珩的背影,唇線微揚,揮手示意一眾宮女內侍起身。高匪依皇后的吩咐去備水,祝庚留在身旁向皇帝稟報不在的這段時日,宮內外發生的事。 凌燁對外稱病,臨去鹿水前點了鎮國公顧翰、穎國公蘇闕等重臣主持朝議。凌燁先去了趟書房,翻了翻御案上那些未決的國事奏折。 這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回到寢殿時楚珩已經沐浴完了,正瞇著眼躺在美人榻上,濕漉漉的頭發散開鋪在熏籠上等著蒸干。 半丈外的長桌上放著一碟新貢的葡萄,他懶得喊人伺候,指尖銜了絲內力一會兒一個地將葡萄吸到掌心,再慢悠悠地往嘴里放,簡直愜意得找不著北。 看的凌燁一時間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說實在的,以內力隔空揪葡萄這事,一般高手真做不出來,東君這是內力精純得沒地方用了,誰見了不說一句“荒唐”。 凌燁走去榻邊,楚珩睜眼見他來,又伸出一根手指,微微一抬,攫來了兩個葡萄,一邊分給凌燁,一邊點評:“這葡萄很甜?!?/br> 凌燁接過來嘗了嘗,慢聲道:“東君挺舒服?” 楚珩眉眼一彎張開手:“陛下親我一下就舒服?!?/br> 凌燁撇開眼沒理他,走去長案旁將整個果碟拿了來,“跟葡萄親吧,別吃太多,等會該用膳了?!?/br> 他宣了太醫院使來給楚珩請平安脈,正要喚內侍去看看程老太醫到了沒有,忽然被人一拉,身體轉了過去,唇上瞬時觸到一片溫軟。 楚珩擷完了香,咂咂嘴巴心滿意足地躺回榻上,彎著眸子說:“舒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