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22節
九州很難有著族可以復刻宜崇的傳奇,因為爵位承襲是要降等的,十六世家開國有功,降到三等伯就不會再降,但到那時候,這個家族就真敗落了。要想不衰,就得有權,權從功中來,而功莫大于從龍。 從去歲季夏,到今年杪秋,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九州出了不少看似微小,實則可能影響大局的事,暗潮涌動匯聚,各方勢力下場站隊,只怕不久就要翻起大浪了。 宛州是敬王的植根之地,原本和昌州一樣,是個世族盤根錯節、朝廷控御不足的地方。隨著顏老太爺過世,慶國公府丁憂守孝,澹川顏氏式微,皇帝借機往宛州滲透勢力,慢慢地瓦解世族堡壘,讓一些原本秉持中立的家族或動搖或偏向。 坐在帝位上的是凌燁,是時間等他,所以他可以從長計議,以不變應萬變。但敬王卻不行,皇帝往前一尺,他就離那個位置遠一丈,一年又一年,待皇帝的勢力真正下沉進宛州,他的死期就不遠了。 所以不會太久。如今的宛州依舊是敬王占優,再加上以蒼梧方氏為首的云州諸世家,天高皇帝遠,敬王卻時常與他們走動;毗鄰的昌州又是豪族林立的一灘泥沼,比宛州還難控御,其中最不缺的就是混水摸魚的墻頭草,但這對敬王來說,并不是壞事,諸如定康周氏等一些不得皇帝信重的家族背地里已經投誠于他。這么扒拉著數一數,內力不足,再借一借北狄、虞疆的外力,也不是全無勝算。 “明年是大年,三月里,四方王侯要進京朝覲述職,一定會有事發生?!?/br> 兩個人聊了一路,已經到占星閣了,葉書離和楚珩一道進去,先見穆熙云。 長輩們一圈拜下來,一一敘過話,時候已經不早了,好在到城中酒樓,還是趕上了最后一波肥螃蟹,拎回漓山總算有個洗塵宴的樣子。 …… 秋去冬來,轉眼已經臨近年關,入了冬,穆熙云不慎著了風寒,牽起了從前落下的舊疾,結結實實地病了一場,臥榻修養好些時日。 楚珩掛心于她,年前便沒有急著回帝都,留在漓山為師娘侍疾,也和葉書離一起,替葉見微分擔些城中政務。 他時常給凌燁去信,三天兩頭的飛隼傳書,惹得本來已經覺得大師兄沒有媳婦兒的葉書離,現在開始重新懷疑他在帝都有個小妖精,而且一定很纏人。 不過大師兄憑著絕對的武力壓制,使得想探尋信中有無情書的鬼見愁始終未能得逞,不免有些遺憾。于是這件事最終交給了身在帝都的少主負責,務必要抓一抓勾引他們漓山山花的小妖精。 少主見信拍拍胸脯,自是滿口應下。 …… 臘月上旬,楚珩動身去了趟廣陵鹿水——小師叔葬在那里,這座曾經名為“洱翡”的臨水小鎮,失去了它原有的名字,也失去了曾經以它為傲的藥宗人。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2 媯海明遠此生都沒能再回一次他的江南。 世上早已沒有洱翡,鹿水是最接近家鄉的地方。 明遠死后,東君做主將他葬回故土。 楚珩來過鹿水很多次,卻始終沒有勇氣來到明遠的墓前。這次也是一樣,要過年了,他想去陵園外看看,燒一柱香。 從寧州走水路,卻是不巧,半道上趕上寒潮大雪,水陸兩道皆封,耽擱了好些時日,待到鹿水,竟已是三十當天,除夕夜了。 好在早些時候給師父師娘傳了消息,只是這個年,不在宮里也不在漓山,要在外面過了。 也好,就當和小師叔吧。 楚珩如是想著。 廣陵長街上魚龍舞動,燈火輝煌,楚珩穿著厚重的披風帷帽,避開熱鬧的人群,疾步而行。 街角的梅花靜靜綻放,楚珩從梅樹下穿過,迎面遇上了一個同樣斗篷面具、全身籠罩在黑袍下看不清面目的人。 擦肩而過的剎那,黑袍人忽然伸出手,親昵地拂去了落在楚珩肩上的梅花,他開口,聲音低沉不辮男女:“漓山東君楚珩?!?/br> 他說,東君楚珩,而非姬無月。 楚珩瞳孔驟縮,腳步倏地頓住,與此同時,他側過頭看向黑袍人:“大乘?!?/br> 那人低低笑了一聲,沒有否認,“我們還會再見的,”他緩緩道,“阿月?!?/br> 涼意從楚珩的腳尖一直蔓延到心頂,他站在原地,看著那人幾個錯步間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楚珩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不只是那人的武道境界,那些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疑惑似乎被一根線連了起來,他幾乎下意識地就想起了師娘的絕代高手“故友”、帝都長街上長著小師叔樣貌的人、師父洞悉一切的回答、復雜而悲哀的神色,以及口中的那個“他”…… 楚珩腳上如有千斤,他望向遠處埋葬著小師叔的鹿水陵園,在往一個很荒繆的方向想,可是當年在漓山天霜臺,一劍穿心,是他親手,絕不會有假。 但剛才,那個人叫他“阿月”…… 楚珩忽然間不敢再往陵園去了,他心里有個聲音,如果當年,小師叔沒有死…… 冬夜的冷風拂過,梅花落了滿身,楚珩攥緊手指,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轉過身,背對著陵園的方向,閉了閉眼睛。 不管那人是誰,一位新的大乘境的出現,勢必會動搖九州現有的格局,尤其在這個不知哪刻就會風浪掀起的時候——他必須要盡快回到帝都。 -------------------- 依舊過渡章,宣熙十年結束了,00子和花已經分開四個月了。最后廣陵這段在滄海里寫過,但出于時間線銜接和后續情節需要,還是要這樣寫一下。 1蕭蕭和星琿故意結梁子的原因,見“第八十章 世子(四)”。p.s.柿子可以和蘇朗、星琿打成平手,但是對上鬼見愁,還差那么一點,所以……嗯~ 2“三十六陂……”出自《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廣陵在本文中非真實古揚州,地理人文風土人情歷史背景都有出入,是為引用這句詩,借用廣陵之名。另外,照夜玉獅子是馬名。 3馬上就寫到00子啦,下章是歡快的,應該說接下來幾章歡快的哈哈哈,柿子和書離也要見面了。下章大概周日晚上或凌晨。 第173章 陽春(上) 宣熙十一年,正月初六,還在年假里,寧州一葉孤城向帝都上了一封奏疏,將九州有一位新的大乘境的消息稟了上去,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及早應對為妙。 十足善意的提醒,暗示了漓山的偏向。這既是楚珩個人的私心,也是對蔚山那場莫名與漓山掛鉤的亂子的最好辯白。 雖然凌燁因為無條件信任他而愿意相信漓山,但楚珩并不覺得這種愿意該是理所當然?;实凼蔷?,漓山是臣,君臣間最好的相信理應源于誠意,而非對心上人的愛屋及烏。 在奏折的最后,楚珩又提筆添了一句,御前侍墨不日將返回帝都,還請陛下恕其久去不歸之罪。 這一分開就是小半年,凌燁嘴上不說,心里指不定有多郁悶,來往信箋上他越是不催,等楚珩回去就越是不能善了。楚珩思前想后,覺得還是提前寫好求饒辭吧。 這封密折是初一當天,楚珩在鹿水寫的,以姬無月的名義。幾日后他回到漓山,將在廣陵長街上遇到不知名黑袍人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葉見微。 葉見微果然沒有絲毫意外,只是在聽到“大乘境”三個字時,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悲哀。 ——當真是故人。 楚珩下了判斷,他輕輕呼了口氣,袖口下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如常,試探著問道:“師父認識他嗎?” 葉見微猶自沉浸在回憶里,聞言沒有多想,嘆了口氣道:“她不是朋友。你那封奏折遞得很合適,漓山既已有選擇,便該給帝都提個醒。不過在陛下和敬王的事上,她不算是敵人。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想讓硯溪鐘氏、蒼梧方氏、定康周氏付出代價,非誅族難解其恨。敬王是鐘太后的兒子,只憑這一條,她就不可能真的幫他。你回帝都后,再和陛下說一聲,不必太在意此人,但也勿要與之走近,她……” 葉見微頓了頓,按了按眉心,負手望向窗外,遠處斷海一線天處,漓水拍石的浪濤聲回蕩山谷,三十年了,始終不變的只有沄沄江水。 “早已不是當年的人了?!比~見微低嘆。 ——曾經很熟悉。 那會不會真的是……如果小師叔當年沒有死…… 楚珩眼瞳微張,心跳如擂鼓,他沒有再繼續問。 葉見微知道小師叔是楚珩解不開的心結、放不下的執念,在明遠剛剛死去的那段時間里,楚珩睜眼閉眼都是天霜臺一劍穿心的一幕,葉見微好不容易才讓徒弟走出陰影。楚珩聽得出來,在師父的口中,“明遠”已經變了,而以葉見微對他的關心,即使廣陵長街上那個叫他“阿月”的人真的是死而復生的小師叔,葉見微也一定不會承認——所以這個答案得他自己去尋。 楚珩不露聲色地告退,過幾日他就要啟程回帝都了,需要收拾一下行囊。葉見微聞言點頭,并未覺出端倪,只囑咐了他一番,便讓他去了。 …… 一葉孤城距離帝都有半個月的車程,但冬日逢雪難行,楚珩初十出發,一路緊趕慢趕,從車換了馬,待抵達城門,也已是正月廿六了。 正是傍晚,他才下了馬拿出路引,那邊就有兩個人下車迎了過來。 “哥!” 楚珩循聲抬頭,是楚琰和韓澄邈。他進中州的時候,飛隼傳了信去宮里,這兩個人想來是聽到了消息,算著日子過來接他。 楚琰興沖沖地跑上前,接過楚珩的行囊遞給駕車的隨從。 韓澄邈落后他幾步,朝楚珩頷首道:“二哥?!?/br> 楚珩看他一眼,“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去年夏天,楚歆年滿十八歲,到了大胤女孩家開始議親的年齡。還沒等鐘平侯楚弘和主母葉氏給她挑婿,韓澄邈就把侯府世子楚琛、以及楚歆的同母弟弟楚琰給約了出來,話里話外都是問楚歆的婚事。 要知道韓澄邈是裕陽韓氏的繼承人、韓國公世子,和鐘平侯家的庶女壓根不是一個層級上的人物。起初楚琛和楚琰都沒往那個方向想,只覺得他問的有些失禮,但礙于情面和韓澄邈一向端方的聲名,楚琛便說家中還在安排。誰知韓澄邈聽言,下一句便是他對楚歆有意。 這話一出,別說楚琰,連楚琛臉色都不好看了。楚歆即便是庶出,那也是鐘平侯的親女,門戶低些的勛貴世族有的是人想娶她聯姻。韓國公世子身份是高貴,可他們鐘離楚氏一樣位列十六世家,怎么也不至于讓女孩去做妾。 楚琰更寒了臉,攥拳硬忍了怒氣,起身就要走。 韓澄邈也不明所以,又再次將話挑明,說他想娶楚歆為妻。 楚琛、楚琰兩個人愣了半晌,如若不是韓澄邈語氣鄭重,素來沉穩,真要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了。 兩個人腳步發飄地回去了。 也不知道韓澄邈是怎么跟他爹他娘說的,更不知道韓國公夫婦是怎么想的,總之次日,媒妁就上門了,再幾日,韓國公夫婦便親自登門拜訪了。 三禮過完,九州整個世家圈子目瞪口呆。韓澄邈可是尚公主都使得的人物,品貌性情前途家世樣樣出挑,帝都城里不知道多少千金貴女想嫁給他,就這么跟一個不起眼的庶女定親了。 里里外外議論了一個多月,還是有許多人不信,覺得這門婚事早晚要黃,風聲傳到了韓國公耳朵里,人家上敬誠殿請陛下賜婚了。 圣旨一下,楚歆便是板上釘釘的未來世子夫人了。 擬旨的那天,楚珩在敬誠殿里,凌燁還專門笑問他,同不同意這門親事,楚珩哼了兩聲,且當默許了。 那日韓澄邈正在御前當值,凌燁將他叫了來,當著他的面讓人將圣旨送去門下用印,看了旁邊繃著臉的東君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娶楚二姑娘,你可不虧?!?/br> 韓澄邈不明所以,但還是應聲稱是,他娶的是喜歡的人,當然不會虧。 婚事就此落定,待楚歆年滿雙十便正式出嫁。她年齡還小,尋常女孩還是議親的時候,鐘平侯依照風俗也要留她兩年;再則,楚珩的婚事被漓山攬過去了且不說,楚歆上頭還有長姐楚璇尚未出閣、三哥楚琛未曾婚配。 反正賜了婚的女婿又不能跑了,鐘平侯自是心情暢快十足,還給闔府發了賞錢,弄得主母葉氏哪怕心里不舒服也得強笑著。韓國公親自登門,鐘平侯又不傻,哪有不應的道理?別說他了,在這件事上,就連世子楚琛都不會含糊??蓱z她嫡出的長女又不可能高嫁永安侯世子,以后是一定要被楚歆壓一頭了。 但難受也得受著。 定過親,韓澄邈開始光明正大地跟楚家人走動,時不時給楚歆送些脂粉釵環小玩意兒,或是邀她和楚琰出來游玩,逢年過節登門送禮,當然也能名正言順地喊楚珩一聲“二哥”。 在城門口接到楚珩,三個人上了車往皇城去,楚珩接過楚琰遞來的熱茶,問韓澄邈道:“我聽說,星琿跟著蘇朗去昌州了?” 宣熙十一年確是多事之秋,上元節剛過,就出了一件大事。 二月帝都正科會試在即,去歲秋闈在昌州應試的舉子卻鬧起了事,聲稱州試舞弊不僅沒人管,昌州州府還打死了數名喊冤叫屈的考生,收監一干人等。幾個僥幸躲過緝捕的學子一路風餐露宿上帝都撾登聞鼓,跪求天子平冤做主。 消息一出,滿朝皆驚。 要知道顏相死還不到兩年,皇帝推行科舉的心何其堅定,行卷改制后的第一次正科就鬧出舞弊,昌州州府簡直是觸逆鱗! 果然天子震怒,當即派了欽差巡撫前往昌州查案。昌州那地方十座城能有八座是望姓之地,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比敬王食邑所在的宛州還要復雜棘手,外頭人很難看清這汪深潭里的水向,更別說理順里頭的癥結,因此除卻御史臺提上來的巡撫,皇帝將出身昌州穎海的近臣蘇朗也派過去了,一并再給了四名天子影衛保駕護航。 韓澄邈道:“星琿是自己請命要去的?!?/br> 他是漓山少主,漓山最避世家糾葛,凌燁在意楚珩,所以尊重漓山既往立場,當然不會點星琿,但奈何他要跟蘇朗同往。 ——少主這是以身抵債還不夠,再又抵上心了。 楚珩搖頭輕笑:“這小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