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70節
但這不是什么說做就做的簡單事。 武道中人的內力運轉自有規則,壓境是逆天而行,中間必定要費許多心力、吃許多苦頭。而且以東君的境界,一身臻至化境的內力恐怕不太能全封得住。每個月十六楚珩必定出宮,凌燁猜,十六那一天,楚珩的內力會重新運轉,他會短暫地回到大乘境界,所以才不敢在宮里多留。 而現在,臘月十六已過,楚珩若要去千諾樓算賬,他必須要變回東君??蓧壕巢皇呛唵问?,做起來難,破起來也難。如果他沒有猜錯,楚珩肯定是要用什么萬不得已的法子讓自己短期內回境大乘——就像冬月,漓山東君姬無月來帝都的那段時日一樣。 可是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處,凌燁有種預感,這個回境大乘的法子會很傷身。 他有些不想讓楚珩去。 他讓凌啟帶足了人手,又給了中州駐軍的調兵令,一來是力求穩妥,免得萬一出了什么岔子,為一個千諾樓折損他的影衛,太不值得。 二來,這也是說給楚珩聽的,凌啟帶著影衛,拿掉千諾樓不在話下。他想讓楚珩放心,并不很想楚珩親自動手,不值得為此傷身。而且楚珩若是去,此行必定求快,甚至要趕在凌啟前頭,免不了櫛風沐雨,一路奔波。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凌燁看了楚珩一眼,卻不想正好對上了楚珩悄悄抬頭看向自己的目光,兩道視線交匯,凌燁看著楚珩眼中的殷切,再次猶豫了。 ——楚珩想去。 凌燁其實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楚珩一直藏在自己的羽翼下,無論楚珩是不是漓山東君,他都不想。 他喜歡楚珩,心底那寸屬于“凌燁”的柔軟全都用來放這個人了,他絕不想心上人只是上不得臺面的帝王臠寵,他想要楚珩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身邊。 即便這很難。 凌燁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哪有什么屬于自己的情愛,不納后宮本就會被世家極力反對,更何況他喜歡的這個人又是男子,他幾乎能想象眾矢之的的楚珩會面臨什么。除非,楚珩自己足夠強大,強大到讓所有人的明槍暗箭都不敢與他相向,才能真正安然無恙地和自己在一起。 楚珩是鐘平侯庶子,在權力交鋒的最頂點,這樣的身份是遠遠不夠的。凌燁在明承殿里想了很久,要怎么將楚珩帶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么讓他一步步站到權勢的巔峰,不必再懼怕和擔心任何人的攻訐。 這個過程很漫長,他想盡了一切可以縮短的辦法,御前侍墨只是個開始,人常說御前一年比得上在外十年,他讓楚珩在自己身邊,親自帶著他熟悉朝政把控局勢,就是為以后做準備。 只是現在,漫長的過程不復存在,這些準備隨時都可以派上用場—— 楚珩是漓山東君,大胤九州一只手就可以數的過來的大乘境。 他只是楚珩的時候,凌燁都沒有想過要將他一直藏在身后,如今就更沒有這樣的道理。楚珩既想去,罔顧他的意愿實非長久之道,也無需橫加阻攔。 書房內,謝初等了半盞茶的時間,終于聽到皇帝說了個“準”字。 凌燁看著站在御案前的楚珩,眉目溫和,出聲說道:“御前近來沒什么事,和你師父多住幾日,時間不急?!?/br> 楚珩忍不住抬頭,凌燁頓了頓,低聲道:“朕一直在這,等你回來?!?/br> 楚珩微微怔了一下,心湖里一片蕩漾。良晌,他斂下眉目,拱手道:“臣遵旨?!?/br> 謝初站在一旁聽著,心里忽然覺得,御前侍墨似乎沒有那么“不為帝喜”了。 這是武英殿的好事啊。 楚珩和謝初一起踏出殿門外,凌燁在書房里坐了一會兒,叫來當值的影衛,吩咐道:“傳信給凌啟,剿殺千諾樓的時候,若有漓山的人來幫忙,讓天子影衛看顧一二,不要讓他受傷?!?/br> * 楚珩從興安門出宮,葉書離正坐在露園的馬車上等他。 見他進來,葉書離遞了個手爐過去,問道:“你怎么突然遞信說要出宮?這么急是要做什么?” 楚珩輕描淡寫地道:“殺人?!?/br> “哦?!比~書離點點頭,繼續吃他的烤栗子,過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道:“殺人?!你去殺誰?不會是鏡雪里吧?不行啊師兄你冷靜,殺不了的……” 楚珩打斷他,言簡意賅地道:“千諾樓,那九位樓主?!?/br> “哦,不是鏡雪里就行?!比~書離松了口氣,又問:“不過千諾樓什么時候惹到你了?” “昨天中午?!背裾f,“這事很急,我得立刻走,要趕在影衛之前到達千諾樓。等會兒到露園,你讓齊師叔往外散個消息,就說千諾樓的人殺了我們漓山的弟子,這筆賬東君親自去跟他們算。再幫我和師娘說一聲,順便傳信漓山告訴我師父——” 楚珩腦海里勾勒出東都境主葉見微知道此事后的神情,咽了咽口水,說道:“讓他做個心理準備。記得提醒他大乘境非請旨不入帝都?!?/br> 省的氣到要來揍我,實在有火就朝星琿發吧。 …… 楚珩出宮后不久,凌啟帶著天子影衛離開了皇城,馭馬行至朱雀街,路過顏相府時,凌啟忽然叫了停。 他屏退左右,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顏相正在正廳里煮茶,顏滄坐在一側,見影衛首領滿面寒霜地進來,按住劍柄站起了身。 顏懋倒是沒什么意外,抬手倒了杯茶,像是心情很好地朝凌啟比了比,說道:“大統領這就要帶人出發了?喝杯茶吧,祝你一路順風?!?/br> “多謝,但茶就不必了?!绷鑶⒄f,“我今日過來,是想提醒顏相一聲——” 凌啟目光淡淡看向顏滄,后者在一剎那間繃緊了身體,滿含戒備地與他回視。 下一瞬,凌啟遽然出手,門旁護衛腰上的佩劍在他一牽一拉間,凌空飛向顏滄。 來不及做出任何躲避,眨眼不到的功夫,飛劍就已經到了顏滄面門前。寒鋒從他的脖頸邊斜擦而過,穿過博古架上的美人觚,“錚”地一聲狠狠沒入墻壁。 壁面轉瞬破裂,花瓶炸開碎成齏粉,顏滄鬢邊的發絲輕飄飄地落到了顏懋倒的那杯熱茶里。 凌啟繼續道:“顏相,凡事還是不要越界的好?!?/br> -------------------- 花的師父實際上是葉見微,穆熙云其實是師娘,但是對外稱“楚珩”師承穆熙云,主要是為了和姬無月區分開來。 第101章 第圣心(五) 臘月二十是年前的最后一次大朝會。 除了歲末祭祖、除夕宮宴、元旦朝賀這些例行的事外,朝會上著重議了三件事。 靖南絲路道改道南隰,兵部已經擬定了章程,只待與南隰使團最終確認后,便可呈到御前加璽擬詔,著靖州都護府年后去督辦了。 恩科主考官還是沒能在年前定下來,之前顏云非打人的事,因為蕭侯在中間一攪和,顏相的頹勢又被挽了回來。于是大朝會上再次陷入顏黨、純臣、世家三足鼎立的局面,誰也說不過誰。而皇帝卻始終沒什么表示,最終只說了句:“茲事體大,眾卿莫衷一是,朕聽著都挺有理,那就年后再議罷?!?/br> 前兩件事是老生常談,眾臣心里都有各自的章程,但是皇帝輕描淡寫說的第三件事,一下子就讓眾人心里炸開了鍋—— “昨日內城朱雀街上出的亂子,想必眾卿都有所耳聞了?!?/br> 皇帝的語氣很淡,大殿里的文武大臣卻心中一凜,齊齊低下頭,噤若寒蟬。昨日皇帝微服與長寧大長公主祝壽,卻在回宮途中遇到一伙蒙面人,在帝都內城當街行兇。 這群蒙面人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么根本不需要費力探究,光天化日之下膽敢在天子腳下作亂,已經是藐視君威、忤逆不敬了,更別說還驚擾御駕,險些傷及圣躬。 這絕對是抄家滅族,死罪不赦。 見皇帝不再開口,幾乎立刻,御史臺就率先持著笏板出列,請求緝拿罪犯,嚴加懲處,同時又參了掌管京城治安的五城兵馬司失職之過。 眾臣附議。 幾位兵馬司指揮使已經在皇帝說完話后的第一時間跪了下來。 皇帝倒沒有再次責難他們,不輕不重地說了兩句,就平聲叫了起。他掃視群臣,繼而淡淡道:“前天晚上天子影衛已將兇犯緝拿歸案,眾卿都說要嚴懲,朕也深以為然,所以昨日朕已命凌啟率影衛前去剿殺千諾樓了?!?/br> 話音一落,朝堂上下頓時被震得鴉雀無聲,不少大臣臉上抽動幾下,有人甚至難以置信地低聲重復:“……千諾樓?” 皇帝似乎也料見了這個結果,吩咐丹陛底下的侍從:“傳影衛?!?/br> 即刻便有天子影衛帶著幾名罪犯的口供、千諾樓的身份銘牌、所持兵器,以及險些傷及圣駕的弩箭進了殿。 鐵證如山,此事危及圣躬,皇帝不是在征集眾臣的意見,而是通知他們。 殿里不少王公大臣心里打起了鼓,就連慶國公顏愈、文信侯沈文德這些人的面色都略有些凝重。 千諾樓早在烈帝年間就已經立足江湖,雖行暗殺之事,但信譽卻極好,從不探聽主顧身份,也不牽涉朝堂,歷經兩朝而不滅。據說烈帝晚年諸王奪位,幾位皇子里就有找千諾樓辦過事的。各世家有些不方便讓自己人出手的陰私之事,也有重金委托千諾樓的。 雖說千諾樓從不問主顧名姓,也不問恩怨糾葛,只要給夠籌碼即為人辦事,但這些江湖組織畢竟行走暗處,誰也不能確定他們私底下打探了多少,都是著姓豪族,哪家還沒點不可告人的秘事了。 先帝早年間,盛極一時的瀲滟姜氏,曾意圖組織人手剿殺這些江湖勢力,結果還沒等付諸行動,姜氏三房父yin子妻的丑事就被人抖落出來,鬧得整個帝都人盡皆知,最后甚至傳到了先帝耳朵里。姜氏私德有虧家風不正,三房直接罷官削職,大房受此牽連爵降一等,從侯變成了伯,闔族臉面丟得一干二凈。 ——據說這樁丑事就是千諾樓捅出來的。 凌啟若是只去剿樓的那還好,可萬一真將千諾樓的幾位樓主活捉了,或是從他們那里搜羅出了什么,各家雖不至于在千諾樓留下什么大把柄,可萬一真有點不好聽的私事傳到皇帝耳朵里——就算不是自己的,不成器子侄的也不行啊——姜家大房這個前車之鑒還在那擺著呢,真是哭都沒地方哭。 眾臣齊齊啞聲,皇帝見狀也沒生氣,直接點了個平時最難搞的—— “顏相怎么看?”皇帝問。 顏懋沉默了一下,顯然不太情愿地說:“臣覺得陛下圣明?!?/br> 皇帝點點頭,又掃視群臣:“其他人呢?” 朝堂上最大的“刺頭”都沒話說了,那誰還能站出來反對,畢竟千諾樓行刺圣駕,確是滅族死罪。 只是一下朝,恭送完皇帝,還沒等走出宣政殿,不少人就圍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顏懋:“相爺,這……剿樓是好,可萬一有什么……您可得想個辦法??!” 顏懋站在原地,摸了摸下巴思忖一陣,忽然開口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我聽說御前侍墨昨個告假了?!?/br> 天爺??!都火燒屁股了,那個不為帝喜的御前侍墨告不告假重要嗎?和這事有什么關系嗎? 千諾樓位處中州西界,毗鄰慶州,離堰鶴城還挺近呢!近水樓臺,那堰鶴沈家說不準也找他們做過事,可也沒見顏黨中人誰有空去擠兌政敵??!大家現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火已經燒到繩上了!顏相倒好,居然還有空去關心一個毫不相干的御前侍墨? 圍在顏懋身前的官員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好在他們的相爺終于回過神來,環視眾人一圈,很遺憾地開口道:“凌啟都已經出發了,圣旨也下了,這事想來是無可轉圜了,不如大家伙兒猜猜,天子影衛幾天能拿下千諾樓?” 話落,顏懋微微笑了一下,撥開眾人徑直出了宣政殿。 一群人目送顏相的背影,琢磨著他的話,突然靈光一閃,立時有了主意。 凌啟親自率領天子影衛前去剿殺,千諾樓在劫難逃,絕無生還的余地。但是,千諾樓的九位樓主個個都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宗師級人物,手底下的幫眾更全是一流高手,平日里干的又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最擅長廝殺,即便是天子影衛,不算來回往返,拿下這伙人想來也得要個十天。 昭告九州的圣旨已下,千諾樓人人得而誅之。他們完全可以傳書家里,派族中高手前去幫忙剿樓,屆時混水摸魚一把火將樓燒了,那幾位樓主也絕不留活口,不就高枕無憂了嗎? 顏相果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朝中各黨持此想法的不在少數,一時間,帝都城信鴿俱飛,快馬齊奔。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三天,僅僅三天,各大世家還沒來得及收整人手趕到,天子影衛就已經拿下了整座千諾樓。 九位宗師樓主全部活捉。 由天子影衛暨中州駐軍押解回京。 凌啟先行趕回帝都復命,而同一天晚上,冬月十七離京前去探查漓山舊事的影衛副統領容善,在帝都城郊恰巧與凌啟相遇,二人一并回了宮。 -------------------- 因為文中時間線的緣故,這章是朝堂,下章會寫到花。 因“握不住劍”,以及東君見了明寂劍后的失態反應,00子之前派了容善去查漓山近兩年發生過什么大事、死過什么人,尤其和漓山東君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