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68節
根本不用去找“姬無月”的麻煩,也不需多問,就把殿外等著的那個人拖出去打,狠打,不是還欠著二十板子么,欺君,二十怎么夠?百杖也不為過。 打到受不住了,都不用問什么,他自己就主動認了。 可那是楚珩。 是自己放在心頭上的人。 他就算是有百般怒氣,萬種手段,也不舍得往這個人身上用一下。 但只要一想起他肆意欺瞞自己,凌燁心腸里就牽起無限的傷苦和憤怒。 凌燁知道楚珩沒去偏殿,此刻就在外面。 他想等,那就讓他等著。 反正自己是不會見他的。 凌燁面無表情地想。 * 敬誠殿外,楚珩站在月臺上,等了許久見殿里始終沒什么動靜,他想了想,從寬袖里拿出了一只荷囊,里頭裝著刻刀和那枚“山河主人”的羊脂玉私印,他從明承殿來的時候一起帶過來了。 羊脂白玉雖然看似溫潤,但實則質地堅硬,內里剛強堅韌,不易落刀。這私印斷斷續續地篆刻了幾日,“山河主人”四個字雖已經基本成形,但還需要再雕琢一番,側面題的小字也還沒刻好。 楚珩將私印放在欄桿上,往掌心里呵了口熱氣,揉了揉手指,握住篆刀小心仔細地刻了起來。 只是這一刻一等,就到了酉時,階前已經要下霜了。帝都臘月的天格外酷寒,殿前請罪的幾位兵馬司指揮使在簌簌寒風里從午后一直跪到現在,又冷又懼,個個都是面無人色。 皇帝卻始終沒有宣召。 眼看外頭天已經黑透,高匪硬著頭皮推開門進去點燈,輕手輕腳地邁步走到里頭,卻發現皇帝沒繼續在龍椅上坐著,不知何時,站到了墻角的刻漏前。 高匪跪地磕了個頭,屏息靜氣地起身,將兩列落地宮燈依次點亮。明光轉瞬撒遍整座殿宇,也照見了皇帝身前的水滴刻漏。 他背著身,高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見皇帝目不轉睛地盯著刻漏,情緒不明地說道:“酉正一刻,外頭下霜了?!?/br> 高匪提著心,干巴巴地應了個“是”字,一時間也沒摸清楚皇帝是什么意思,正暗自想著,就聽皇帝又道:“他還在外面?” 這一下午的功夫,再加上皇帝現在這句話,高匪已經隱約咂摸出一點不對味來了,當下心里一跳,急忙回道:“是,楚侍墨先前在外頭刻那枚羊脂玉印章,后來天暗了,大約是怕失手刻錯,就收了起來,干脆這么等著了。奴婢說陛下心情不好,想一個人靜一靜,如是勸了幾回,但他還是放心不下,怕陛下氣壞了龍體,不肯去偏殿候著?!?/br> 高匪說完話,小心翼翼地覷著皇帝。 殿內又是一寂,明燭靜靜燃著,間或發出燭花爆裂的噼啪聲,在空曠的大殿里聽起來格外令人揪心。 過了許久,高匪也沒等見皇帝的回應,他幾乎以為就要這么繼續耗下去的時候,卻見皇帝突然抬手捂了一下臉,近乎挫敗地道:“讓他先回去明承殿吧,就說……就說朕要處理一下外頭的那幾個人,不想讓他看,晚些……晚些時候就回去?!?/br> “記得讓人給他煮碗姜湯,看著他喝完,不要受寒了?!?/br> 第97章 圣心(一) 楚珩走后不久,宮外快馬趕來了個天子影衛,是凌啟派來的人,遞了張字條,呈到了御前。 皇帝看了一眼條子上的三個字,眉頭微擰,面色沉了沉,揮手令影衛退下。 五城兵馬司的幾位指揮使在寒風里跪了幾個時辰后,終于被宣了進去。 御案旁的一地狼藉還沒有收拾干凈,到處都是玉器瓷盞飛濺的碎片,圣上發了多大的火,由此便可見一斑。 幾個人進來的時候,死的心都有了,兩股戰戰地走了幾步,忽聽得上首傳來一聲撂筆的響動,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齊齊跪倒在金磚地面上,面如死灰地膝行到了御案前,連連磕頭請罪。 皇帝倒沒再為難他們,三兩句話就將事情交待了下去。 案子凌啟已經去查了,接下來不用多說,五城兵馬司直受天子影衛調配。幾位指揮使罰俸一年,一人賞了六十廷杖,先掛在身上,等事情完了再分次去領。 這是很輕的處置了。 在煌煌赫赫的帝都內城出了這樣的亂子,還險些波及到皇帝,五城兵馬司萬死難辭其咎。 現在降罪的旨意下來,只是受些皮rou之苦,對于軍營里摔打久了的將領們來說,委實算不得什么。 幾個人伏首謝了恩,心重新塞回了胸腔里,如釋重負地躬身退下。 擦了擦額間冷汗,才往外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后再次傳來皇帝的聲音:“劉南松——” 被點到名字的是五城兵馬司的南衙指揮使,劉南松一顆心當即蹦回了嗓子眼上,跪下道:“臣在?!?/br> 其他四衙將軍也連忙一并轉身跪了。 一陣沉默后,幾個人額間再次冒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实矍高盗藥紫慢堃畏鍪?,過了良晌,意味不明地開口問:“內城那一塊兒,是該誰管?” 這話顯然是明知故問,帝都各區兵馬布防,每月都要上奏折向皇帝詳細稟報一次,若說陛下忘了?打死他們也不信。 被點到名字的劉南松,以及他右側的一人立時白了臉。劉南松戰戰兢兢地道:“回陛下,屬東衙指揮使裴良棟轄下?!?/br> ——恐怕這才是要真正問責吧,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想著,裴良棟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伏首待罪。 正殿里死一般的沉寂。 孰料半晌后,皇帝只是淡淡點了點頭,輕抬手指道:“朕知道了,下去吧?!?/br> 在場的誰也不敢起。 “陛下,臣死罪……”裴良棟汗流浹背伏倒在地上,額頭磕得青腫。 皇帝不置可否,再次淡聲道:“退下吧?!?/br> 幾個人踏出殿門的時候,腳已經徹底軟了,還是殿前侍衛扶了一把才將將站穩了身體。 天威浩蕩,圣心難測。 誰也不知道陛下最后那一問是什么意思,像是頭頂懸了把刀,時刻驚懼難安,尤以東南兩衙為甚。 劉南松一出宮門上了馬,不管不顧地朝著內城顏相府的方向飛馳而去,跑了丈遠被寒風一吹,才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四周路上有多少雙眼睛,頓時又如喪考妣地朝自己家里走去。 誰知進了自家書房,竟發現自己想找的人正施施然地坐在書案后,身旁站著顏滄,這廝一襲暗衣勁裝,脖頸上還掛著沒摘下來的蒙面巾,不知道是去干了什么勾當。 劉南松一看顏滄這身行頭,登時兩眼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顏懋道:“相爺!你你你……” 顏懋放下手中的茶盞,慢條斯理地說:“我在這。你這里的茶不怎么樣,喝著太澀,改天我送你點好的?!?/br> 送我斷頭茶嗎? 劉南松顫手指著他,又側頭看了看顏滄,哭喪著臉問:“相爺,您是想行刺圣駕嗎?” “沒那個本事?!鳖來畵u頭,不慌不忙地說:“手底下沒三五個大乘境,干不成那事?!?/br> 一旁的顏滄倒是誠實:“當然不是行刺,我那支弩箭是射向街上刀客的。手上有分寸,不會有閃失?!?/br> 果然是你們倆!果然是你們倆! 劉南松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根本沒空仔細思考顏滄的話,一個軍營大老爺們好懸沒哭出來,拍地道:“相爺!你當初和我說的是‘有幾個朋友要進城’,結果你……你,你這是干的什么事兒???……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顏懋居然點了點頭,說:“我費心費力整這一出,當然得有人死?,F在帝都城門已封,我雇的那幾個千諾樓殺手,一個都跑出不去,天子影衛已經去追了,這會子估計人都快抓齊了。以凌啟的本事,想來明天天亮之前,就會查出個七七八八?!?/br> 劉南松白眼一翻,幾乎要撅過去,顏懋這才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怕什么,死的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沒干,不過失職而已,陛下賞了多少板子?” 劉南松趴在地上比了個數,顏懋點點頭,“行了,那就了了,剩下的事不用你cao心?!?/br> 他起身繞過書案,彎腰拍了拍劉南松的肩,說道:“回頭你旁敲側擊,安慰安慰裴良棟,別讓他被嚇死了,畢竟老實人不經嚇。廷杖的事,算我欠了你們人情?!?/br> 你可快走吧。 劉南松臉貼在地上絕望地想。 …… -------------------- 劉南松是五城兵馬司的南衙指揮使,在“第二十七章 如雪(二)”作為龍套提過一次,他不重要,重要的是顏·搞事·相。 第98章 圣心(二) 晚間,敬誠殿內。 云板敲過四聲,宮道上報時的內侍高唱“天下太平”。 祝庚躬著身,輕手輕腳地走到御案前,低聲提醒道:“陛下,亥正時分了?!?/br> 皇帝今晚先是發落了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又兀自沉思許久,接著批復完剩下的折子——連請安折都看了一遍,再之后改了改明天議事的章程,最后實在無事可做,就這么一直靜坐著,到了現在。 兩個時辰前,高匪送楚珩回明承殿的時候,和祝庚暗示了兩句,加上今晚陛下這一反常態的舉動,祝庚也隱約察覺出些許不對了。 神仙打架,他們這些當奴婢的還是不要瞎摻和了。 祝庚也不敢勸,隔半個時辰過來給皇帝報一次時。眼看再過一會兒都要子時了,好在皇帝這次終于有了舉動,站起身,聽不出情緒地道:“擺駕吧,回明承殿?!?/br> 總要去面對的。 帝王御輦在接近亥正兩刻的時候抵達了明承殿,高匪領著一眾內侍宮女出來跪迎,皇帝龍顏大怒的消息早已經傳到了寢宮,人人都是謹小慎微的姿態。 內侍挑起簾櫳,凌燁將半涼的手爐遞給高匪,邁步走了進去。 一進門竟瞧見都這個時辰了侍膳女官還在,他皺了皺眉,抬眸往遠處膳桌上一掃,果然看見八珍玉食擺了一桌子,原模原樣,顯然是沒被動過的。 侍膳女官覷著他神色,連忙恭聲道:“奴婢們戌時呈了御膳上來,楚侍墨說想等陛下回宮一起用膳,后來……” 后來皇帝久久不至,桌上的湯羹菜肴熱了幾次又換了幾輪,一直到夜深,也沒等到明承殿的主人。 凌燁沉默了一陣,問道:“他中午吃了什么?” 楚珩中午心里掛著事,自然也沒吃好,草草揀了幾筷子就放下了,湯都沒喝一口。侍膳女官硬著頭皮如實回了。 祝庚跟在后頭進來,聽見女官這話,心里頓時叫苦不迭,晚上在敬誠殿里,皇帝同樣沒用膳,這兩位主鬧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在折磨誰。而且看樣子,似乎是皇帝在單方面冷臉,御前侍墨那頭仿佛不太知情,也不曉得這是鬧的哪出。 凌燁閉了閉眼,又問:“姜湯他喝完了嗎?” 高匪走到皇帝身側,躬身回道:“回到明承殿不久就喝過了,后來看您一直沒回來,楚侍墨就又刻起了印章,這會子,這會子……” 高匪欲言又止,沒往下說。 凌燁微微擰眉,自己抬步過去看,一踏進里間的門,就看見楚珩斜倚在坐榻上睡著了,伺候的內侍給他蓋了張毯子,那枚羊脂白玉印章已經刻得基本成形,放在了案幾中央。 這一幕躍入眼簾,凌燁立時沉了臉,一邊往里走,一邊低聲斥道:“這里也能睡人?怎么伺候的?不知道叫醒他去床上睡?這還需要朕來交代?” ——往常確實是不要,但今天……高匪唯唯垂首,吞吞吐吐地沒敢作聲。 皇帝鮮少雷霆大怒,今天那樣的怒火,一年到頭難能見到幾次,高匪心里已經有了猜測,這恐怕就是沖著御前侍墨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