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63節
“說起來,顏云非其實還挺可憐的?!比~書離嘖嘖嘆了一聲,道,“澹川顏氏這一輩的子弟,取名從‘華’,比如他大伯家的堂兄顏華斌、顏華嵩,而他是唯一的一個例外,他的名字是顏相親自取的?!?/br> “他的洗三百日抓周禮顏相都沒有來過,唯一給他的就是這個名字——顏云非?!比~書離不禁搖搖頭,“父姓顏,母姓云。非者,錯也?!?/br> 從一開始,就是不被期待的生命。 “據蕭侯說,當年顏三公子游學天下文武雙修,驚才風逸名動宛州,云家大小姐一眼就看上了,非君不嫁。澹川顏氏是宛州著族,顏云兩姓聯姻,邀了大半個九州的世家作見證,可誰也想不到,后來這段秦晉之好成了一場笑話?!?/br> 葉書離嘆了兩聲,見楚珩有些出神,伸手拍了他一下,問道:“對了,你查云非的事做什么?蘇朗和我捎了信,明天我們不是一塊兒去看他嗎?” 楚珩臉上神情稍淡,隨口道:“沒什么,那天在大理寺看他和顏相關系緊張,好奇問問罷了,畢竟我和他日后還要共事,多了解些總是好的,有備無患?!?/br> “這倒也是?!比~書離點點頭,端起湯盅吹了吹,突然間又想起了什么,納悶道:“哎不對啊,這也不算什么秘辛,你在武英殿,想個法子查查顏云非的籍錄就能知道個七七八八,做什么還要舍近求遠從外頭打聽?” 楚珩神色淡淡,輕描淡寫地道:“正是因為我在武英殿,才不方便查?!?/br> 第89章 麻煩 臘月十六是個好天氣,楚珩和葉書離一早出門,同蘇朗、韓澄邈、蕭高旻三人會和后,一道往慶國公府去。 接待他們的是云非的堂兄、顏家的大公子顏華斌,寒暄幾句后,又拜見過慶國公,顏華斌就領著他們往云非住的院子去。 路上顏華斌主動和他們說了云非的近況,打刑杖那天,慶國公府提前遞名帖請了太醫。云非是武英殿近衛,在陛下那里掛的上名,臨到晚間,天子影衛奉陛下的命令帶了太醫院的外科圣手過來,又賜了藥,當晚傷勢就止住了,人也緩過勁兒來。 他雖挨了四十杖,但好在都是皮rou遭罪,沒傷到內里筋骨,加上他年輕習武,身體底子擺在那里,臥床靜養一兩個月就能恢復如初。 進到云非的院子里,顏華斌知他們有話要敘,就先離開了。云非精神果然還好,他們幾人進來的時候,他正趴在大迎枕上,一面吃干果蜜餞,一面聽小廝給他念話本子。 “你這還挺享受的,比你平日在武英殿還自在,四十板子不算白挨?”蘇朗先走進去,見云非這副情狀,放下心來,開口調笑了兩句。 云非聞聲抬頭,見是他們幾個,微微吃了一驚,旋即眉開眼笑:“哎,你們怎么來了?快,看茶看茶……嘶,哎喲……” 他一動,不慎牽扯到了傷處,疼得呲牙咧嘴,蘇朗上前兩步按住他,蕭高旻跟在后面,道:“行了別動了,我們來看看你?!?/br> 念書的青衣小廝放下話本子,領著人看座上茶,收拾蘇朗幾個人帶來的藥材補品。楚珩走在最后,進來時瞥了小廝一眼,揀個椅子坐了下來。 葉書離隨手拾起案頭上的話本子翻了翻,頓時笑了,竟是他們漓山書局出的。這本寫的只能算一般,普普通通的風花雪月,寫作水平也就和東都境主葉見微差不多,況且主角又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那幾個人,在漓山屬于丟在藏書閣里吃灰的那一類,在帝都倒是賣得還不錯。 蘇朗瞥了一眼書封,笑道:“還知道給自己找樂子,行,沒打傻,那我們就放心了?!?/br> 云非氣得一把拍開他:“我都疼死了,你們還笑?還有沒有點兄弟情誼在了?” 韓澄邈和楚珩一起,坐得略遠一些,前者聞言放下茶盞,突然開口道:“疼過長記性,以后你才記得分寸?!?/br> 話音一落,室內頓時安靜,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韓澄邈。 這樣突兀甚至有些尖銳的話,很少會從沉默內斂的韓國公世子口中聽到,更何況,他們是在坐客探望,這話有些失禮了。 韓澄邈聲音很淡,云非心里一跳,側頭對上他的目光。后者面容冷靜,頓了半晌,才移開視線緩緩道:“你跟顏相對上,輕易不會有好結果?!?/br> ——這后一句倒像是在提醒了。 但是開口前停頓的時間太長,讓人分不清韓澄邈的這兩句話究竟是連在一起,還是各有所指。 蕭高旻輕輕挑眉,瞥過韓澄邈冷然的眉眼,他怎么不知道,這兩個人的交情好到韓澄邈可以踩著顏云非的底線說提醒的話。在他看來,前一句話里警戒的意味更重。 果不其然,縱使韓澄邈提及顏相,云非也罕見地沒有冷臉,只是沉默著沒說話。 氣氛微有些凝滯,蘇朗見狀正準備說兩句話打個圓場,外頭顏華斌忽然又領著一人走了進來,竟是和云非在武英殿里玩得最好的陸稷。 云非在大理寺挨了刑杖后,陸稷次日就來過一趟了,進門見他們幾個都在,連忙把帶來的東西交給小廝,樂滋滋地上前打招呼。 幾句話過后,陸稷坐下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又看了這一圈的人,半點沒察覺到他們之間微妙氣氛,只后知后覺地發現,好嘛,來的全是云非的“共犯”。他把茶盞一撂,豎著眉毛道:“你們幾個真不講究,套徐劭麻袋居然不喊我?”他指著云非,“活該你挨打!” 陸稷這么一鬧騰,氣氛倒是又活潑起來,云非氣得恨不得蹦下床來揍他,“叫上你,我們幾個當天揍完人就得被金吾衛逮去吃牢飯!” 陸稷頓時不太服氣,趁著云非有傷在身,走到床榻前趄著身子拍云非的手,“我怎么了?打不著我了吧?讓你不講義氣!” 眼看云非要氣到七竅生煙,蘇朗連忙扯開陸稷,無奈提醒道:“令尊是大理寺卿?!?/br> 云非強忍著暴躁,好聲好氣地解釋道:“你要是去了,陸叔就得避嫌,我們這案子還能到大理寺?你是想在刑部看我挨打嗎?” “……哦,好像也對?!标戰狭藫项^,在大理寺審,就算判了刑杖,大理寺卿陸勉也會授意往輕了打。 也難怪云非敢跟顏相明著對嗆。 這么看來,他雖然沒去套麻袋,但還挺有用的。 怕打擾云非靜養,幾個人沒有多留,說了會子話就出來了。走了丈遠,楚珩腳步忽而一停,說道:“我身上玉佩好像掉在云非屋里了,我回去看看,你們先走?!?/br> 葉書離面上點點頭,隨口道:“那你快點,我們前頭等你?!?/br> 他望了一眼楚珩的背影,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方才在里頭,從始至終,他大師兄就沒說過幾句話。 * 楚珩去而復返,云非愣了一下,很快又回過神來,面色如常道:“怎么回來了?” 楚珩向四周瞥了一眼,指了指椅子下的玉佩,淡笑道:“剛才起身時沒注意,掉在這兒了?!?/br> 云非點點頭,還未來得及吩咐人撿起來,就聽楚珩又道:“你覺得剛才韓澄邈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云非神情微變,揮手示意收拾茶具的小廝們退下。 楚珩站在門前,和他們擦肩而過,方才給云非念書的那一位走在最后,退出去輕輕掩上門。 楚珩目光從他身上掠過,袖子下指尖微動,一層似有若無的真氣籠罩住整個門扉,泰半聲音就此隔絕,從外頭只能聽見里間輕微的響動,仿佛是人在壓低了聲音說話。 楚珩不動聲色,緩步走到云非床榻前,拉了個圓凳坐下來,道:“依我看,韓澄邈的意思是,這四十杖打得不虧,說起來,其實還打少了——” 他頓了一頓,繼而輕描淡寫地道:“畢竟帝春臺是皇陵禁地,往大了說,擅入者視同謀大逆,不分首從皆斬,死罪不赦?!? 云非攥緊手心,抿著唇沒應聲,他心思電轉,驀然想起那日在大理寺顏懋說的那番話,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室內只有他們兩個人,誰都不開口,一時間安靜非常。云非定睛看著身前的楚珩,從他看似溫和的臉上莫名覺到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意味,四周熏籠環繞,云非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微微繃直了脊背。 楚珩似乎看出了他的緊張,突然輕輕笑了一聲,彎腰在云非肩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三下,低聲道:“云非,朋友一場,日后還要相處,有句話我要提醒你?!?/br> 楚珩的語調很慢,“不只是帝都這地方,無論在哪,做錯事都比說錯話更容易會丟命?!?/br> 他直起身,斂去臉上所剩無幾的笑意,淡淡道:“我不想再有麻煩,我希望你最好也是?!?/br> 云非捏緊被角,心在一瞬間沉入谷底。 楚珩轉身彎腰拾起椅子邊的那枚玉佩,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沒來由地道:“你那個念書的小廝,讀的是漓山出的話本子,說實話,我覺得他讀的不怎么樣,韻味全無,都還不如你自己看?!?/br> 門扉上籠罩著的真氣轉瞬消弭不見,楚珩推開門,往外掃了一眼,見那青衣小廝垂眸斂目侍立在階下,他扯了扯唇角,沒說什么,抬腳走了。 * 葉書離幾人在前頭等他,見他拿了玉佩回來,便一起拜別了慶國公,客套幾句后離了府。 坐到漓山的馬車上,葉書離見楚珩眉眼冷凝,不禁開口問道:“你怎么了?顏云非那有什么不對?” 楚珩把玩著手里的玉佩,淡淡道:“沒什么,只是想著,慶國公府對顏云非也不見得是什么好地方,還不如他在武英殿呢。伺候他的那個青衣小廝,看著不聲不響,其實是個壓境的頂尖高手,實際境界比你們幾個都高,你說呢?” 葉書離“啊”了一聲,整個人不自覺地抖了抖。 楚珩牽了牽唇角:“不然你以為他那個堂兄顏華斌就那么心大,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幾個在顏云非這說了什么?” 葉書離晃著扇子嘖嘖嘆了幾聲,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對楚珩道:“對了,師兄,前段時間我和星琿傳書商量了一下,想借你的名頭做點生意,掙的錢分你兩成,你覺得怎么樣?” 楚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隨便你,什么生意?” “放心吧?!比~書離展開他那寫著“靠譜”兩個字的扇子,大手一揮道:“就是借你的名頭用用,又不會敗壞你名聲,順便這事做好了還能幫你一把??傊夭蛔屇闾澅?,我做生意你還不放心?” 楚珩心思沒在這上頭,隨意點點頭就應了。 -------------------- 1謀大逆,是預謀損壞皇陵、宗廟、宮闕的行為,屬于“十惡”之一,重罪。 2韓澄邈當初和天子影衛一起了查帝春臺事件,前文多次有提及,如第二十四章 ,注意帝春臺是兩撥人,幾個普通的小毛賊(云非相關),和一個非常厲害的不速之客(未知,東君曾是最大嫌疑人,甩鍋赫蘭拓)。云非和花是見過的,但花是無辜的,防止誤會先說一下,后續會在文中述及。帝春臺也在第二十四、二十五章詳寫過。 第90章 花危 因去看望云非,幾個人都帶了不少藥材補品,去的時候便沒有同乘,分開坐了兩輛馬車,楚珩和葉書離跟在蕭高旻、蘇朗、韓澄邈三個人后頭,回來時,一行人里又多了個陸稷。 既然都聚到一起了,斷沒有探望完云非就各回各家的道理,蘇朗說城東洛金樓新出的雪浸酒不錯,請他們一塊去吃酒聽曲。 幾個人欣然同往。 從慶國公府出來,正是上午巳時,年集開張,帝都內外城的鋪子熙熙攘攘,賣年貨的攤販星羅棋布,長街上行人如織,馬車行進的速度不得已緩了下來。 一路上時快時慢,好不容易駛出人流密集的長街,眼看要出內城,馬車卻行得越來越慢,最終徹底停住。 車夫告罪后上前去查看路況。車里的兩個人等了許久也不見動靜,葉書離掀開車簾探身朝外看了一眼,遠遠望見前方路口堵的全是馬車,中間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也不知在喊些什么。 看那架勢,一時半會兒想來是走不成了。 葉書離回身到車里,百無聊賴地敲了敲扇子,開始在心里盤算起那樁生意,他無意間一側頭,卻發現身旁的楚珩神情有些凝重,眉頭微微擰著,整個人都像是進入了一種緊繃狀態。 葉書離皺了皺眉,正欲開口問詢,馬車軒窗忽然被人叩響,他掀開車簾,是蘇朗。 “前頭出了點事,三家人吵起來了,正等著五城兵馬司的人過來,還不知道要鬧到什么時候。我們對面是南隰國師鏡雪里,從外城回去鴻臚寺,稍后要拜訪長寧大長公主,時間趕得急,請我們行個方便?!?/br> 葉書離不動聲色地側眸看了楚珩一眼,后者極致收斂內息,輕輕點了點頭。 “好?!比~書離旋即朝外應了蘇朗一聲,吩咐馬車夫向后往側邊支道上避讓。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葉書離壓低聲音喊了一聲:“師兄?” “不好說?!背癯令亾u頭,答道,“我感知的到她,以她的境界,可能也已經有所察覺了?!?/br> 葉書離心里一沉,捏緊扇子沒說話。 長街上勉強讓出條一車寬的路來,不多時,葉書離透過軒窗一角看見鏡雪里的馬車緩緩駛過,她掀起簾子,對站在街邊的蘇朗道了聲謝。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國師客氣了?!?/br> 鏡雪里面帶笑意,目光掠過側邊支道上停著的三輛馬車,寒暄似的隨口問道:“那些都是你朋友?你們今天是約著出來玩?” 蘇朗頷首,說道:“是,今日我們一同去看望一位病中的朋友,大家碰到一起了順便也出來小聚一二?!?/br> 鏡雪里笑著點點頭,“還請你代我向他們致謝?!?/br> 蘇朗應下,見鏡雪里回身往車廂里翻找了一陣,摸了個圓盒出來,伸手遞給蘇朗,道:“你那個病中的朋友,我大概知道是哪位。這是南隰巫星海的秘藥,治療棍棒刀傷有奇效,增肌生骨,化瘀祛疤,算作今日借道的謝禮,祝你朋友早日康復?!?/br> 他們幾個人在宣平街上套徐劭麻袋的事,都鬧到宣政殿大朝會上了,滿帝都沒幾個不知道的,鏡雪里對此有所耳聞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