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55節
* 沿著宮道一直向前,直到踏過崇極門,進到靖章宮的地界,大理寺丞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這似乎是在往御前去。他以為影衛只是帶他來找楚珩,殿前例行檢查過后,就垂眸斂目地悶頭繼續跟著走,誰知一進門,抬眼就看見一身玄金龍袍的人端坐在書案后。 大理寺丞腦子里“刷”地一片空白,直接愣在當場。 皇帝說:“判令帶來了嗎?” 大理寺丞猛然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在地毯上,連連磕頭行禮。他不過一個六品官,別說像現在這樣單獨面圣,平日里連列席大朝會的資格都沒有。心怦怦的一通亂跳,又是緊張又是激動,顫著手捧著那張紙一時間連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道平身,又隨口勉勵了幾句。 高公公上前接過令紙呈到御案上,凌燁看了一遍,微微笑了笑,“罰銀一百兩,行吧?!?/br> 然后轉頭示意高公公給錢。 直到捧著一百兩銀子出了敬誠殿的門,大理寺丞都還是覺得自己活在夢里。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讓混沌的腦子清明一些,回想著方才的事,再看著這紋銀時,只覺得分外燙手。 他是向楚珩收罰金的,這沒錯,現在也確實收到了,可關鍵是—— 這是陛下的錢??! 武英殿里不是說御前侍墨很不受陛下待見嗎?可方才拿錢的時候,陛下的心情分明很好,而且還說自己“代收楚珩的判令”。依照大胤律,凡出自大理寺的判令,必須交由本人,只有夫妻才能為彼此代收。 ——似乎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大理寺丞靈光一閃,隱約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么,又好像沒有。 * 彼時皇城的另一端,顏懋坐在尚書臺的內廳里,看著案上一本攤開的奏折,久久沒有言語。 顏滄在一旁急得要上火,在內廳來回走了幾圈,忍不住勸道:“相爺,陛下讓人將批過的折子再送回尚書臺來,喻意已經很明顯了,您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天子影衛就在外頭等著,只要您說個‘不’——” 顏懋忽然抬手,硬生生地打斷了顏滄的話:“不用了,讓影衛送去大理寺吧?!?/br> “相爺——”顏滄驀地睜大眼睛,咬著牙艱難道,“你可想好了,真點了這個頭,日后云非公子和您的父子情分恐怕就徹底斷在這了……” 顏懋繃直的肩頸微微晃了一下,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他沉默良晌,垂下眼睛說:“這樣……也好?!?/br> 也許是臘月天太冷,顏懋的聲音似乎都被寒氣浸染,帶了些幾不可查的凄惶。 桌案上攤開的折子白紙黑字,是大理寺卿昨晚呈上去的,“四十杖旁”,皇帝御筆朱批,落下的是個“準”字。 第77章 反省 楚珩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也是床頭的毛筆。 昨夜用過的那支玉管狼毫已經被洗凈了,懸在筆架最中央的位置,毛筆尖上殘留的水正凝結成水珠,將落不落的墜在上面。 分明是再正常不過的畫面,可落在楚珩眼里顯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根本沒法再正視那支筆,面上添了幾分羞惱,錯開視線紅著臉問:“怎么還放在這兒?” 內侍正伺候楚珩洗漱,聞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道:“陛下吩咐這幾支筆不用收,說是還有用處?!?/br> “還有用處?”楚珩眉梢挑起,一把將帕子扔到銀盆里,咬著牙恨恨地問:“他人呢?” 這廂話音剛落,高公公就帶人提著食盒進來了,一面指揮著宮女擺膳,一面笑瞇瞇地道:“陛下去后頭明承殿了,您且先用了早膳,再過去不遲?!?/br> 楚珩咕噥了一句“去寢殿做什么”,但還是依言坐下來吃了碗粥。 等出殿門已經接近午時了,昨夜才下了一場雪,今天日頭卻很好,碧瓦朱甍上的積雪在天光的映照下瑩瑩發亮,瓊枝琉璃,耀彩奪目。 楚珩穿過長廊走了幾步,迎面恰好遇到了武英殿的同僚,便停下來打了個招呼。 那同僚上下打量楚珩幾眼,見他臉上帶著些微倦意,不禁露出了憐憫的神色,想說些什么可又顧忌此處是敬誠殿,唯恐被人聽了去,于是只好伸手拍了拍楚珩的肩,以表安慰。 楚珩有些不明所以,但還忙著找凌燁算賬,就沒多問,打過招呼便先行一步。 倒是那同僚,站在原地看著楚珩的背影,見他步伐較之往常果真要緩慢些,愈發肯定了傳言的真實性,楚珩的確是被罰得狠了。 說起來,這也不是楚珩第一次在敬誠殿值房留宿了。往日他就經常錯過武英殿的飯點,更深露重了才從御前下值回來,這月初六過后,更是變本加厲,連著幾宿不見人影。陛下待身邊近臣一向溫和寬仁,唯獨對楚珩十分苛責,動輒懲罰處治,雖然那記著的二十杖一直沒落下來,可只看今日這模樣,想必也是夠慘的了。 御前侍墨這位置,歷來是御前眾人中離皇帝最近的,但伴君如伴虎,卻也不那么好做。 那同僚搖了搖頭,轉身自顧自向前去了。 宮道上的積雪被早起的宮人清掃過一遍,楚珩腰有些酸,一路慢悠悠地晃到明承殿,卻不知自己在同僚們眼里,除了是全武英殿“動手能力”最差的花瓶外,又成了全殿混得最慘的那個。 明承殿守門的內侍看見他過來,連忙挑起簾櫳將他迎了進去。 楚珩踏進殿門,就見外間擺了張軟榻,祝庚正一臉糾結地趴在上頭,榻旁程老太醫正在給皇帝指點推拿的手法。只是借給小祝公公兩個膽子,他也難以在皇帝掌下完全放松,總是不自覺地繃緊身體,輕了重了的也不敢吱聲,效果不是很好。 但是現在楚珩過來就不一樣了。 內侍們又抬了張軟榻,程老太醫繼續在祝庚身上示范,皇帝跟著學,只是—— “輕點?!?/br> “哦?!绷锜铧c點頭,手上動作連忙放輕。 誰知還沒按捏幾下,楚珩又道:“重點?!?/br> “這樣行嗎?”凌燁問。 楚珩沒說話,只哼了一聲。 程老太醫探身過去瞧了一眼皇帝的手法,十分正確,又瞅了瞅楚珩的神情,笑呵呵地沒說話。 果然,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楚珩又說:“太重了,怎么按的?”語氣十分挑剔。 如是者三,是個人都聽出不對勁了。 皇帝像是受氣的小媳婦,也不敢反駁,只在背后楚珩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往他臀上拍了個不敢落到實處的虛巴掌,然后默默地改了揉按的力道。 程老太醫和小祝公公對視一眼,自覺領著內侍宮女退了下去,關上房門,留著兩個人說私話。 屋里沒了旁人,凌燁解開楚珩上裳的系帶,手伸進里衣,揉了揉他腰間的軟rou。 楚珩卻按住了他的手——昨晚記下的賬,現在要一筆筆的算——他翻過身來抬眼問:“這會兒怎么不問我到底是要輕還是要重了?昨晚上不是說只能選一個的嗎?” “……”凌燁沒應聲。 其實論理來說,陛下“懲罰”皇后的理由十分充分,但他心里的猜疑還不到十拿九穩,又不好意思說自己時不時就要暗暗吃一下東君的醋,于是現在面對盤問,就只好無辜地看著皇后。 殿里清香習習,氤氳滿室,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片刻,楚珩眼角余光掃見香氣的源頭——花架上的幾株水仙開得歡欣熱烈,是花房今早送到明承殿的,楚珩看了幾眼,心里有了主意。 他偏過頭看向凌燁,面色如常問道:“那幾支筆我都挑出來了,不用就可惜了,陛下可還有什么用處嗎?” “……” 皇帝的用處?皇帝能將筆用在什么地方,從昨晚就可見一斑了。 所以盡管楚珩語氣和緩,凌燁還是從這話里覺出一點危險的意味。 楚珩倒沒執著于他的回答,等了片刻,輕描淡寫地道:“既然沒想好,那陛下給我畫幾張畫吧,內容么……我下午想好了就和你說?!?/br> 凌燁沒多想,點頭應下。 楚珩趴回軟榻上,凌燁又給他揉了會兒腰,皇后終于沒再繼續刁難挑剔了。 午膳過后,兩個人在明承殿里歇了午覺,未正時分,凌燁起身先到前頭敬誠殿去。 早上奉命出宮的影衛已經從大理寺回來了,御前見駕后稟道:“今晨臣將奏折送至尚書臺,顏相看過后,未有異議?!?/br> 皇帝聽言毫不意外,面色極淡地“嗯”了一聲,“顏相思忖了多久?” 影衛道:“大約半個時辰?!?/br> 皇帝不置可否,屈指扣了兩下桌子,沉默片刻后淡淡道:“打了?” “是?!庇靶l答道,“澹川顏氏本家來人將顏云非接回了慶國公府。從刑杖開始到結束,顏相府全程未有人來?!?/br> “朕知道了?!绷锜盥砸稽c頭,“帶個太醫去瞧瞧吧。四十杖,想來能長住記性了?!?/br> 影衛應諾。 墻角刻漏又往上浮動了一格,眼看已經申時兩刻了,楚珩還是沒有過來。凌燁怕他中午睡得太過晚上反倒睡不著,正打算過去叫他,殿外忽然通傳天子近衛營統領謝初求見。 凌燁命宣,只得吩咐祝庚過去叫人,自己又坐了回去。 謝初進殿和皇帝奏對完年節布防的事宜,正打算告退,恰好祝庚抱著一沓宣紙進了殿。 凌燁見他獨自回來,隨口問道:“人呢?” 祝庚身形一僵,欲言又止:“陛下,楚侍墨……”他瞥了謝初一眼,后面的話當著大統領的面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謝初聽見他提及楚珩,反倒停下了告退的腳步,忽然向皇帝求起了情:“陛下,楚珩參與斗毆傷人固然有錯,但他平日侍奉御前看著也算忠心勤勉,還望陛下開恩,讓他早些從宮外回來?!?/br> 宮外?回來? 凌燁臉上罕見地露出茫然神色,“謝統領說什么?” 謝初以為皇帝是故意不肯接話,這種情況下他本該及時住口,但思及楚珩這兩日的慘狀,還是忍不住上前半步跪了下來,直言誠懇道:“陛下命楚珩回家反省,臣不敢置喙。只是他到底是天子近衛,若一直在宮外,沒個回來的期限,時間久了也不成體統,臣求陛下開恩?!?/br> “……” 凌燁后知后覺地回過味來,轉頭看了一眼祝庚,后者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凌燁再看著跪在地上的謝初,艱難道:“嗯,朕知道了,過兩日就讓他回來?!?/br> 謝初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謝恩告退。 書房的門闔上,凌燁看向祝庚。 祝庚將那一沓宣紙呈到御案上,低頭不敢看皇帝的神情:“奴婢過去明承殿的時候,楚侍墨已經走了,留下話說,畫的內容想好了,就要十二月花令。明承殿伺候的宮女以為他和主子知會過要出宮,就沒來稟報,誰知道……” 誰知道皇后是讓陛下在家里好好反省,什么時候畫完了十二個月的十二張花令圖,什么時候談回來的事。 第78章 堰鶴 當日下午,凌燁看完奏章,就命人在明間擺了長案,開始畫那一十二幅花令圖。 臘月花令是水仙,明承殿就有現成的參照,饒是如此,作完一幅兼工帶寫的畫,少說也得要一兩個時辰。 祝庚跟著調墨,放跑楚珩的那個小宮女就在邊上遞筆,三個人都有些愁眉苦臉。 明天皇后會不會回來還不好說,但是今晚,陛下肯定要一個人過了。 暮色蒼茫,彼時帝都城郊露園內,楚珩正跟師弟葉書離一起涮鍋子。兩個人搶完最后一片紅油毛肚,葉書離撂下筷子,呼出一口辣氣,抬眼問道:“我記得今天不逢六啊,你怎么突然出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