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47節
第63章 內外 風雪路過窗前,將今夜昭仁宮里的聲音悄然帶走,跨越小半個宮城,一直傳到西端的慈和宮。 天色將明時,太后宮里傳出了一道懿旨。 辰時初刻,凌燁從睡夢中醒來,外頭值夜的人聽見里間動靜,連忙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高匪領著祝庚和其他一眾內侍宮女進來伺候。 沒人發出一點聲音,因為床榻上的人仍在熟睡,皇帝昨日特地將人帶到天子大婚的昭仁宮來,就已經說明了他在帝王心里的地位。 大宮女們上前服飾陛下穿戴,凌燁穿了中衣隨意披了件外袍便揮手示意她們退下,余光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高匪,抬腳走到了外間。 高匪忙領著人跟著出來,珠簾放下,內室的門也被關上,確保說話不會吵到龍床上睡著的人,凌燁方低聲開口問:“什么事?” 高匪有些難為情:“啟稟陛下,尚儀女官正在外候著?!?/br> 凌燁舒展著的眉心猝然皺起,聞言不悅道:“御前伺候的誰這么多嘴?” 宮里有規矩,皇帝當夜若有臨幸,無論男女,御前上夜的人都要傳到尚儀局,第二日尚儀女官就會帶著彤史過來執筆記錄,以供內廷留檔。若承恩的是新人,還要教導侍寢的種種禮儀規矩。 高匪連忙道:“回陛下,不是御前的人,尚儀女官是奉了太后懿旨,不得不過來走一趟?!?/br> 凌燁面色驟冷,眉眼如同被寒霜籠罩,過了片刻,才淡聲道:“讓尚儀回去,不記,太后若是問起來,就直接說是朕的旨意?!?/br> 高匪應是,猶豫了一下,朝里間看了一眼,還是提著心道:“陛下,太后知道了此事,若是宣揚出去……” “不會,”凌燁冷聲打斷,漠然道,“還不到時候,在敬王的能力配得上他們母子的野心前,太后比其他任何人的嘴都嚴?!?/br> ——這件事若是現在就讓外頭的宗親世家們知曉,他們勢必會聯合起來請求皇帝廣開后宮,娶后納妃,太后不會樂意看到世家大族與皇帝聯姻,必須要等到敬王真的能夠舉得起謀反的大旗,這個把柄才會被拿出來,成為敬王在一些搖擺不定的宗親和世家們面前攻訐皇帝、拉攏站隊的武器。 而在此之前,皇帝越是喜歡男子,膝下子嗣越是不豐,太后就越是高興。 慈和宮內,鐘太后正在用著早膳,尚儀女官在頤和殿碰了釘子的消息如同昨夜的事一樣,很快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名叫伏冬的大宮女侍立在一旁,一邊給她布菜,一邊柔聲道:“主子,方才尚儀局彤史奉了您的旨意過去昭仁宮,陛下卻未叫內廷留檔?!?/br> 太后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道:“皇帝幸過了?” 伏冬點點頭:“咱們的人說,昨夜昭仁宮頤和殿的紅燭亮了半宿,后來傳了兩回熱水?!?/br> “是么?”太后扔下手中帕子,聞言扯著嘴角冷笑,“那可真是上心了?!?/br> 她微瞇著眼睛回憶:“頤和殿,那地方是宣熙四年,依照大胤祖制,皇帝到了娶后大婚的年齡布置的。此后每一年帳幔紗毯、枕衾被褥、桌椅擺設全都要換新,確保紅得純正。里頭除了大婚前夕張貼的囍字外,什么都不少,妥妥的就是一間婚房。除了皇后,就算是貴妃也配不上天家這樣的待遇,皇帝將人帶到那兒去,還不讓內廷留檔,看來是真的喜歡?!?/br> 這話明擺著議上,甚至有揣測君心之嫌,太后能說,伏冬卻不敢應聲。 如今宮里沒有皇后,太后就是名義上的內廷之主。若是留了檔,即使日后仍舊外朝任職,楚珩多多少少也還是要受到內廷轄制,旁的不說,初一十五慈和宮請安是少不了的,太后一句教他規矩就能將他磋磨得死死的。 雖然六尚女官都是皇帝的人,但太后身為先皇繼后,曾經執掌中宮多年,六尚底下的二十四司仍然留有她不少人脈,除了皇帝的靖章宮她插不進手外,就算是昭仁宮發生的事,她想知道也不算很難。昨夜的事傳到太后耳朵里時,她連楚珩姓甚名誰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太后想了一想,唇邊漾開深深的笑容,慢聲慢氣地道:“這件事還不到往外傳揚的時候,不過在宮里給皇帝添點堵還是行的,哀家倒是想看看那個御前侍墨在他心里到底是個什么份量?!?/br> 昭仁宮都去了,只會重不會輕。 寵幸個男人在皇家不算什么事,但要是為著這個人不娶后不納妃,那可就太難了,而且古往今來,這樣的人下場大多不會太好。 要想獨自站在皇帝身邊,只靠皇帝的喜歡和寵愛是遠遠不夠的。處在眾矢之的能屹立而不倒,要么得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滔天權勢,要么就得自身能強大到讓所有反對的人都閉嘴,強大到就算是站在集矢之的,也沒人敢對他射出一支箭。 但是顯而易見,鐘平侯府的一個庶子沒有這樣的底氣,鐘離楚氏給不了他,就是他的師門是漓山也不行。 不知怎么的,或許是腦海中浮現了“漓山”兩個字,太后突然想起了曾在冬節會上見過一面的漓山東君,他是楚珩的大師兄。假如昨夜是這位,那還差不多,太后無不惡意地想。 但無論慈和宮的惡意有多么澎湃,此時此刻,頤和殿里間床榻上的楚珩依舊沒醒。 昨夜“量體裁衣”后,凌燁借著旁的名頭再要了一次,后來沐浴時又是一番難舍難分,兩個人一直折騰到三更半夜才睡下。 楚珩醒來的時候,已是辰時末,外面的風雪已停,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露了個頭?;实壅律炎谒砼钥凑圩?,見他醒來,即命宮人倒了碗參茶,接過來遞到楚珩嘴邊。 楚珩也確實渴了,就著他的手喝完了湯。昨夜越做越過分,情到濃時不能自已,到最后他精疲力盡,無論怎么求饒,怎么哭喊,凌燁都沒放過,事后還不給他衣裳穿,說是寢衣被裁壞了,沒有。 堂堂帝國皇帝,怎么可能拿不出一件蔽體的寢衣? 楚珩氣得臉都紅了。 但是清洗沐浴后,他還真就沒能穿上衣服,被凌燁用一張大絨毯裹著,重新抱上了床,塞到懷里,摟著沉沉睡去。 只是沒穿衣服什么的,睡著時還能忍,不會覺得有大礙,但醒來后就有些難堪了,好在宮女內侍在奉完茶水后就被皇帝揮退,內室的門也被貼心地關上,此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楚珩沒再忍耐,一個翻身撲到了凌燁身上,開始扯他的衣服,嘴里念念有詞。凌燁任由他出氣,笑著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了楚珩裸露在外面的大半個肩背。 只是玩鬧動作間難免碰碰撞撞,再鬧下去恐怕又要點起火來。昨夜頭一回就有些放縱,凌燁怕楚珩吃不消,舍不得早上再要,只好伸手在楚珩腰上捏了兩把。 楚珩本就腰酸得厲害,被他碰到了痛處,當即xiele氣趴在凌燁身上,再沒精力動作。他目光隨意一瞥,就瞧見了皇帝方才正在看的折子,是大理寺卿呈上來的,講的是…… 楚珩眼神微微閃躲,收回視線從凌燁身上翻了下去,重新躺回被窩里。凌燁瞥他一眼,笑了笑沒問話,只捏著那張折子,狀似無意地嘆了句:“這蕭高旻和葉書離真是兩個人才,大理寺卿攤上他們兩個,也是夠頭疼的?!?/br> 楚珩卷了卷被子,沒應聲,支著耳朵聽皇帝接下來的話。 但是凌燁卻只說了這一句,楚珩左等右等見他沒了下文,頓時更心虛了。他在被子里動了動,猶豫在三,還是對凌燁說了:“陛下,我把徐劭給打了?!?/br> 凌燁絲毫沒有意外,目光轉向他,說:“三十杖?!?/br> “……什么?”楚珩懵了懵。 “依照大胤律,尋釁滋事斗毆傷人者,主犯杖三十,從者處罰金,累犯加杖。眾所周知,你身上還有個‘如有下次一并處置’,那么這回?”凌燁似笑非笑。 楚珩頭皮發麻,立刻就往被窩里縮了縮,把自己整個人埋進了被子里。 凌燁放下折子,見狀笑著將他挖了出來,問:“和誰一起打的?” 楚珩低頭誠實道:“葉書離,云非,蘇朗,還有韓澄邈?!?/br> 前三個人凌燁不意外,只是韓澄邈……饒是見多識廣的皇帝也沒想過韓國公世子居然會干這種事,他們幾個打徐劭的原因不難猜,一則是云非因為徐劭在武館挑事,被謝初一頓好罵還差點罰了俸祿;二則就是徐劭和楚珩的梁子,凌燁想起楚珩和楚歆的關系,心下了然。 又問:“沒有蕭高旻?” “沒有,”楚珩說,“他那晚去鎮國公府赴宴了,只是韓澄邈與他打過招呼,萬一出了差錯要他給我們打個掩護?!?/br> “沒干過壞事的干起來就是不一樣,想得還挺周全?!绷锜畹托?,“算上蕭高旻也不冤,反正他自己都把自己算進去了,正好,有他這個碰不得的在,你們也跟著沾光。打徐劭的事是你們誰牽的頭?” 楚珩答:“……云非?!?/br> 凌燁點點頭:“那他挨,你們幾個另說?!?/br> 楚珩噎了一下,皺著眉問:“……不會真要打吧?” “雖然你們打徐劭事出有因,但律法不會管這些前因,而且蕭高旻和葉書離這兩個鬼才一看就不是一條戰線的,生怕不能給對方添麻煩,他們倆互相撕扯的時候萬一說漏了嘴,把你們幾個也給捅出來,搞不好最后御史臺都要介入。不過屆時不管鐘平侯府那邊怎么說,你肯定不會挨打,你有朕護著,只有你打別人的份兒。但是云非……那就要看他家里的意思了?!?/br> “你應該知道,”凌燁頓了頓,看著楚珩平聲道,“云非,是顏相的兒子?!?/br> 事實證明,不需要蕭高旻和葉書離兩廂斗法攀咬,他們幾個就已經被扯出來了—— 當日午后,云非去大理寺自首了,雖然他說打徐劭的只有自己,但那日晚間端門有無數禁軍看見,楚珩和他上了同一輛馬車。 -------------------- 小伏筆:澹川顏氏 見第二章 云非和謝初大統領的對話,第九章顏相的來歷,第五十三章云非與楚珩的對話。 第64章 云非 大理寺卿陸勉這兩天是真的頭疼。 臨近年關,新官司少,旁的官署衙門都是處理一下年前堆積著的事務;再寫兩篇長長的奏折呈上去,給圣上匯報一下自己這一年做的事;最后趁著臘月二十三官衙正式落鎖之前,跟同僚們約兩頓年假歸鄉省親前的酒宴,也算是忙里偷個閑。 但是到陸勉這就不一樣了,還偷閑呢,大理寺卿馬上都不認識“閑”這個字兒怎么念了——舊案要結,奏折要寫,酒席沒份兒,現在還有一樁兩頭為難但又不得不接的“燙手山芋”扔到自己懷里。 陸勉看著堂下分坐兩側的人,頭都大了好幾圈。 蕭高旻根本就不是來認罪的,他和葉書離純粹就是借著案子來給彼此添堵的。兩個人一前一后到了大理寺,先是皮笑rou不笑地打了招呼,然后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嘴地對嗆。 任誰看,這兩個都不像是能合起伙來做事的,但偏偏他們倆還都一口咬定,就是和對方一起干的,沒旁人。 甚至都不用陸勉開口詢問,兩個人唇槍舌劍對嘴對舌的功夫,就把案件經過說得一清二楚,而且還特意往重了說,看那架勢,就好像巴不得現在就把對方弄進牢獄里待著。 陸勉光調停他倆就費了一番功夫,而另一邊,那被打的徐劭,他家里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 這案子其實簡單得很,被打的依律狀告,兩個打人的也已經承認了。雙方都是烏衣門第,蕭葉兩姓更是在大胤十六世家之列,按照大理寺以往判例,打人的罰了金、賠了醫藥、送了歉禮,雙方也就握手言和了。 畢竟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小輩們的沖突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若非要上綱上線往大了鬧,最后傷了兩家和氣,反倒不美。 陸勉有心從中說和,可嘉勇侯徐遨卻沒有要了結的意思。他現在雖然冷冷坐著,沒在蕭高旻和葉書離面前明說,但先前來大理寺狀告的時候跟陸勉講得很清楚,非要讓對方吃刑杖才肯罷休,而且看這樣子,還當真不肯讓步。 ——這才讓陸勉當真覺得頭疼。 且不說八議,那漓山葉氏雖然低調避世、地望偏遠,但一葉孤城城主可是葉見微,而且葉氏家里還不只東都境主這一個大乘境,那個不久前救過太子的漓山東君前腳才剛離開帝都,后腳就有人要在他嫡親的師弟身上動刑,這是不把誰放在眼里呢? 而蕭高旻,那就更不好惹了——宜崇蕭氏永安侯,是大胤九州唯一一個世襲罔替永不降等的勛爵,想讓永安侯世子僅僅因著尋釁斗毆就在大理寺吃刑杖?別說區區一個徐劭,就算今天站在這兒的是親王世子,都不敢說這種大話。 陸勉冷眼瞧著,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九品小吏都清楚這兩個人的刑杖輕易打不得,嘉勇侯能不知道?人家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他們大理寺判下來的一個公道,而是圣上面前辨是非,要陛下親自申飭,以此找回嘉詔徐氏丟的面子。 但這點子小事還到不了直接告御狀的地步,所以嘉勇侯才故意咬著大理寺決斷不了的刑杖不松口,等著陸勉去上達天聽,請陛下的旨意——說白了,嘉勇侯這是在拿他們大理寺當面圣的跳板呢。 陸勉心里有數,可這樁案子大理寺這邊確實只能說和,徐遨占法理,他不松口,這個悶虧陸勉就不得不吃,只能寫了急折派人呈上去。 等了一日,圣上那邊卻遲遲不見旨意,只說讓大理寺隨意調停。初八這日,幾波人再至,陸勉就叫人上了好茶,盡力從中說和。 只是尋釁斗毆這種事總有個牽頭的,蕭高旻和葉書離不約而同,都指著對方的鼻子說是“他干的”,兩個人直接在大理寺上演了一出“窩里斗”,你來我往不知斗嘴多少個回合,好懸沒動手打起來。 時間嘩啦啦地流走,一個上午就這么過去,講和的進展一點沒有也就罷了,眼看還要再結成新仇,陸勉揣著這個“燙手的山芋”,簡直無可奈何。 而這種“燙手”在云非來大理寺自首的時候終于達到了頂峰。 “是我打的,”云非環顧坐在兩側的人,目光掠過蕭高旻和葉書離,說,“我牽的頭,徐劭的麻袋是我套的,身上的傷大多也是我打的。他們倆都是被我喊來幫忙,礙于情面才跟我一起去的,沒怎么動手,就是放個風壯個勢。反正徐劭么——” 云非掃了一眼嘉勇侯,輕蔑道:“我揍他還是容易的?!?/br> “你!”徐遨拍了下椅子扶手,滿臉怒容地站了起來。 云非這話說得有水分,但卻把嘉勇侯氣得不輕。 他就仿佛是故意要將事情搞到不可收拾一樣,嘲弄一瞥后轉過視線,看向上首的大理寺卿,問道:“陸大人,收監嗎?” 葉書離沒太弄清楚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自首是唱的哪出戲,旁邊的蕭高旻卻神色莫名地看了云非一眼,鳳眸微微瞇起,放下手中的茶杯沒說話。 陸勉嘴角抽了幾抽,看著堂下的幾個人,突然很想兩眼一黑直接暈過去。 大理寺這邊的消息傳到宮里的時候,凌燁和楚珩剛歇過午覺,后者趴在外間的軟榻上,皇帝正在給他揉腰。 宣熙帝是先皇和元后的嫡長子,最正經的鳳子龍孫,從太子到皇帝,金尊玉貴二十二載,何嘗做低伏小伺候過人。 但是現在,被伺候的那個不僅沒有皇恩浩蕩的覺悟,反而挑三揀四,一會輕了一會重了的喊,半點沒給陛下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