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36節
一思及此,太后心底頓感暢快,臉上浮現深深笑容。 太后是正經的世家出身,士族與庶民同堂理政,在她眼里就是壞了禮法綱常。 將宣政殿的事細想了一通后,當下就冷冷地笑了一聲:“科舉選出來的是什么?一群不入流的微末庶民,不過讀過兩本子書,要人脈沒人脈,要眼界沒眼界,如何能治國?皇帝年輕,世家大族的根基,哪容得他說撬就撬?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你且先等著,他不懂事,朝中自有人來教?!?/br> 言下之意很明顯,皇帝執拗,教不會,自有人知道要擇明主。 敬王沒有反駁。 太后心里舒坦了些,撂下茶盞,開始問起虞疆圣子赫蘭拓刺殺儲君的事,這事傳到太后耳朵里時,她心里就大致有了個數,只是不太清楚個中細則罷了。 只是提及此,不免就要說到態度微妙的鏡雪里。鐘儀筠就坐在敬王身側,鏡雪里到底算是她的師父,那日安繁城夜談后,在別苑被敬王遷怒發作的滋味她還沒忘,當下不免惴惴。 坐在上首的太后也沉了臉。 硯溪鐘氏與南隰巫星海算是世交,鏡雪里冬月十九抵達帝都,如今已是廿三,已經四五日了,卻一直沒來見過她。 廿一那日,鏡雪里在明正武館里和漓山東君打了一架,當日下午就去逛了帝都的首飾鋪子,而昨天聽說又去了京郊梅園看花,頗有閑情逸致。 可見這位大巫一點都不忙,只是不來見面罷了。她是南隰國師,太后自然不能宣她,只借著廿六那日冬節會的名目,給鏡雪里下了帖子。 敬王對此早就有心理準備,當下并不再動怒,利益使然各取其需,鏡雪里只是添頭,重要的是,他與赫蘭拓的盟約已經成了。 是夜,帝都城郊宜安寺。 距離冬月十六已經過去了七天,赫蘭拓肩上被木棍洞穿的傷依舊深可見骨。當日他負傷失血昏迷,被敬王的人帶走,醒來就是在這間暗室里。 一個從頭到腳籠罩在漆黑大氅里的人給他治傷。 手法粗暴。 但是赫蘭拓無從反抗。 他感覺的到,這個臉上全遮著面具、連手指都藏在手套里的人,同漓山東君姬無月一樣,帶給他的是深重的壓迫感。 大乘境,而且不知名。 并不是大胤為人所知的那五位,他是隱藏在陰影里的第六人。 暗室的門倏然被打開,從外頭走進來個人。夜間的冷風緊跟著灌進來,坐在床上的赫蘭拓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有些大意,這里是帝都,不是江錦城?!焙谂廴祟^也不回地開口,嗓音低沉,不辨男女。 敬王摘下頭上帷帽,輕笑道:“為表誠意,本王特地來送圣子一程?!?/br> 赫蘭拓面露驚訝。 黑袍人不咸不淡地道:“今晚子時出發,我從慶州千雍城送你回虞疆?!?/br> 赫蘭拓心里一驚,大胤儲君遇刺,京畿二百里以內全線戒嚴,四方國境已封,如今他能尋得藏身之所已是萬幸,當下探著頭猶疑道:“你真能送我?帝都四座關隘都是你們皇帝的影衛把守,就算是易容,也很難瞞過他們?!?/br> “瞞不過?那不過是因為他們遇到的都是不入流的微末?!焙谂廴似沉怂谎?,嗤笑一聲說:“更何況,沒有永鎮山川的關隘,攔不住我?!?/br> 赫蘭拓面色凝重下來,思索一番,不再說話。 敬王道:“還請圣子到了虞疆不要忘記你我的約定?!?/br> 赫蘭拓握緊拳,鄭重一頷首:“我向真神起誓,只要你的人將我送回虞疆,日后你一聲號令,我立刻聯合北狄十三部幫你牽制朔州鐵騎以及靖慶二州駐軍?!?/br> 敬王撫掌而笑:“日后事成,本王會將諦寰經送到你的王帳前?!?/br> 盟約成。 身著漆黑大氅的人靜靜坐在一旁,目光在兩個人之間掃了一圈,嚴絲合縫的面具遮擋住了他的面容,也藏匿了臉上所有的神情。 *** 冬月廿六是個暖陽天,太后在上林宜春苑舉辦冬節會。 所謂冬節會,就是冬至前后,宮里例行舉辦的宴會,屆時帝都各世家官府的公子姑娘們都會應邀出席。說是宴會,其實就是把世家貴胄們聚在一起玩一玩,順帶也有相看一二,借以聯姻的。 大胤建朝之初,十六著姓世家是國朝穩定的基石,皇家和各府聯絡一下感情是常有的事,冬節會就是從那個時候流傳下來的慣例。 楚珩起初并不打算去,但葉書離卻非要拖著他,葉書離來帝都就是為了娶媳婦,冬節會當然不能錯過,要拉上楚珩給他作參謀。 “跟我一塊去唄,說不準還能湊個熱鬧,碰見陛下選個貴妃出來?!?/br> “選妃?” 葉書離點頭,理所當然道:“坊間不都是這么傳的嗎?沒有皇后,總得有個貴妃吧,反正不能一直沒個伴兒吧?!?/br> 楚珩心口一窒,忽然就不太是滋味了。 他當然知道皇帝該娶后納妃。 可是,他就是不想,聽到這個詞的第一時間便心生抵觸。不想看見陛下身邊有別人,不管是誰,反正只要站在那個叫“凌燁”的人身邊,就是不行。 這個念頭甫一跳出來,他自己都先被嚇了一跳,簡直堪稱大逆不道。 但是強迫自己冷靜過后,這不大逆不道的種子非但沒壓下去,反而還在心底叫囂著抽枝發芽,轉眼的功夫,就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將整顆心撐得滿滿的。 滿心都是不愿。 而且還泛著酸,也不知道是棵什么怪樹。 他忽然就很想去冬節會看看,看看是不是真會有這么個“貴妃”,從人堆里冒出來。 楚珩心里正這般想著,天子影衛的副統領容善正好就持著帖子過來露園了。 其實葉書離說的不錯,不管皇帝有沒有這份心思,各世家里,借著冬節會這個契機,探聽皇帝心意的委實不少?;实酆髮m空置已久,終歸不太像話,就連宗室里亦有為這事著急的長輩。 譬如先帝同母的親姐,長寧大長公主,成德皇后崩逝后,凌燁受這個姑母照拂良多。元后一去,宮里又有了新的繼后,太子就成了別人的眼中釘。大長公主知道先帝是個在父子情緣上淡薄的,不能指望,她從前就與成德皇后交好,自然心疼徽音留下的孩子。 所幸千難萬難都走過來了,大長公主好不容易愁完了皇權更迭,又開始愁皇帝的婚事。 她知道皇帝心里念著清晏,是以冬節會伊始,趁著皇帝和太后都還沒來,大長公主就借著世家貴女們過來向她請安的功夫,將清晏攬在懷里,悄悄問他:“阿晏乖,告訴姑祖母,方才見過的人里,有沒有你喜歡的?” 清晏趴在姑祖母的懷里哼唧了兩聲,卻一個都沒說。 大長公主心里發愁,頓覺眼前這個,還有他爹,一大一小都是來向她討債的。 清晏在她懷里滾了一會兒,趁著父皇不在沒人管,轉過身來就開始吃案幾上的小甜點。大長公主怕他噎著,忙命人倒了盞牛乳茶過來。 清晏美滋滋地吃了兩塊點心,又咕嘟咕嘟喝完一小盞甜茶,從碗里一抬起頭,正好看見了苑門口走進來的人,兩只烏圓的眼睛立時一亮。 楚珩甫一踏進苑門,就開始尋找凌燁的身影,卻不想眸子往園子里一瞥,居然看見不遠處的梅花樹下,他的meimei楚歆正低著頭坐在鏡雪里面前。 楚珩的目光陡然轉寒。 -------------------- “慈福沾被,當海宇同之?!眳⒖甲怨糯鎸嵤ブ?。 第48章 桃花(上) 上林苑坐落在九重闕以西北方向,橫跨景山,縱越觀瀾湖,周袤數百里,是大胤的皇家御苑。 宜春苑是其中一座帶水的園林,從景山上引來的活水繞著整個園子走了一圈,最終在園子的最西邊匯聚成一汪溫泉,苑中花草被溫泉水滋養,即便是在冬天,也依舊欣欣向榮花團緊簇。 這個時節里,園子中開得最好的花就是苑門口植著的一片宮粉梅了,楚歆在這里遇到鏡雪里完全是個意外。 世家貴胄們聚在一起,雖說是聯絡感情,但越是鐘鳴鼎食的簪纓著族,就越是注重彼此權勢地位,越是愛將人分個三六九等,是以這樣的宴會,不論有意還是無意,大家總是會自發地分成幾個圈子。 正值妙齡的公子姑娘們在長輩的授意下聚在一處玩耍,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將眼神放在某個人身上。如果這個人是最中心那個圈子里的世子貴女,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只會更多。 而這個處在眾人關注圈里的世子,若總是有意無意地多看某個人幾眼——尤其他看的這個人長相是令人嫉妒的姣好,而身份卻恰好又不是世家貴胄里最高貴的,那么她必然要受到許多隱含敵意的針對。 就譬如現在。 幾個騎在馬上的女郎待世子們走遠,確認他們的目光再也觸及不到這里,便騎著馬上前,穩穩地停在了姝色少女面前。 縱使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安安靜靜立在那里的少女,本身就稱得上一道風景,清麗姣好的眉眼襯著身后的嫣紅花海,輕輕一抬首,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明艷顏色。 女郎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韁繩,微微抬起下巴,開門見山地道:“希望你明白,方才走過去的人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但這并不是說你們鐘平侯府配不上韓家,而是你自己——” 女郎稍稍停頓,唇邊銜了絲不善的笑,一字一頓地道:“是你自身的門檻不夠高,配不上韓國公世子?!?/br> 年輕氣盛的女孩子拈酸吃醋,說出刺耳難聽的話來,簡直無所顧忌。 楚歆凝眉不語,其實方才她并沒有看任何人,但是她也并不打算向面前特意過來找茬的人解釋。 誠然,鐘離楚氏作為大胤十六世家之一,鐘平侯府在九州的地位屬實不低,身為侯府千金,楚歆當然稱得上秀毓名門——但這是放在整個帝都的貴女圈子里說的。如果將圈子縮小到十六世家內部,當身邊全都是簪纓貴胄的時候,楚歆的優勢就所剩無幾了。 說話的女郎是祁陵聞氏的嫡長女,她顯然十分清楚這一點——楚歆的生母身份低微,所以聞媛可以繼續居高臨下地追問:“怎么不應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楚歆鎖著眉攥了一下手心,抿著唇移開視線,依舊沒有開口。 大巫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提著花籃子從梅林里頭繞過來,身上一襲與粉梅同色的裙裾,使得方才并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鏡雪里的存在。 “她比你強?!辩R雪里直截了當地道:“如果她愿意,現在就可以把你從馬上拉下來踩在地上,讓你知道什么叫做自身的門檻?!?/br> 鏡雪里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悠然語氣隨意,其實她只是恰好路過聽見了少女們之間的爭執,于是說了兩句實話而已,順帶提醒一下盛氣凌人的女郎在外頭講話要注意分寸,不然等到付出代價就悔之不及了。 但這過于直白的提醒落在別人的耳朵里,就十分的難聽和不善了。 聞媛被家里人如珠似玉地愛護著長大,就算放在十六世家里也是被眾人追捧著的對象,從小到大連重話都不曾聽過一句,何嘗被人這樣赤裸裸地下過臉面,更何況還是在自己的朋友們面前。銀牙一咬,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只是聞媛還未及發難,鏡雪里抬眼就看穿了她的不忿,似笑非笑地又補了一句:“丫頭,我說的可都是實話?!?/br> 聞媛登時一噎,將要出口的話也被堵了回去。她是聽說過楚歆在楚氏家學時的事跡的,當時整個鐘離所有的貴女,沒人是楚歆的對手,甚至沒有人能從她手下走過百招,如果不是因為男女分試,也許鐘離的公子們亦要在她面前低頭認輸。 大胤的女子并不像前朝一樣將相夫教子視作唯一的金科玉律。大胤的太祖皇后是大乘境,當年她同太祖一起征戰四方,討伐的不只是前朝的殘暴統治,還有腐朽的陋習陳規。太祖皇后讓大胤所有的女孩子從后宅走到前堂來,走到外面的盛大天光下,世家女子可以金貴但不能軟弱,自身強大是為立世之本,所以她們同樣也會走進家學。 而楚歆顯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聞媛不得不承認,在天潢貴胄們的圈子里,楚歆身上唯一可以供人攻訐的,就是她的出身。也正是因為這出身永遠無法改變,所以她們才可以肆無忌憚——楚歆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打破這道界限,睥睨所有人。 聞媛被鏡雪里的實話踩到了痛腳,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她坐在馬上仔細端詳這個放肆的女人,鏡雪里今日的衣著并不華麗,身上是一襲妃色的羅裙,發髻間只斜插了支翡翠步搖,也許是過于簡單,于是便就地取材又在頭上戴了朵方才新采的重瓣梅花,這一身裝束看下來,怎么瞧都不像是個金貴人。 聞媛從小在世家圈子里長大,有名有姓的高門夫人沒有她不認識的,鏡雪里并不是這些人里的任意一個——那便不用再有什么顧忌,于是當下便沉著臉道:“你是什么人,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這話落到鏡雪里的耳朵里,大巫眉梢輕挑,立時就笑了。她欣賞年輕上進甚至可以青出于藍的后輩,年輕人意氣風發很好,但是趾高氣揚就不太對了,尤其是提醒過后依然我行我素的,鏡雪里就十分看不過眼了。 于是大巫涂著口脂的紅唇一張一合,說出了句最不客氣的話:“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識好歹的丫頭?!?/br> 聞媛一怒:“你……” 鏡雪里打斷她的話,繼續道:“你應該慶幸,這是在你們大胤,所以你在我面前暫時還不用付出口出狂言的代價?!?/br> 聞媛坐在馬上,是以鏡雪里與她說話的時候,需要微微抬頭,但高度的差距并沒有減去她半分的氣勢,此刻居高臨下的不是聞媛,而是鏡雪里—— 這是久居上位,而且是最上位,方能錘煉出的氣度。 聞媛并沒有忽略鏡雪里口中的“你們大胤”四個字,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層不祥的預感,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衣飾簡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