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31節
作為漓山東君,他正當其位,可是作為被明遠從小疼愛到大的師侄,他邁不過心里的這道坎了。 那雙殺死明遠的手從此再也提不起劍了。 “這是他的劫?!蹦挛踉崎]了閉眼睛:“一年前在漓水,他扔掉了親手鍛造的明寂劍,也失去了那顆勇往直前的劍心?!?/br> 天霜臺前明寂當胸穿過的時候,死去的不只是心魔困囿的媯海明遠,還有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東君。 “他說做楚珩好,是因為只有做楚珩,他才覺得自己能稍稍喘過氣來,有這么一兩刻,可以不用面對身為姬無月時的不得已和內心深處的意難平。所以他來帝都的時候,寧愿直接壓境封骨,寧愿必要出手時依賴半夢曇,受那份頭疼欲裂的罪,也不愿意再時時刻刻做他的大乘東君?!?/br> 窗外雨急風驟,穆熙云的低語消散在陡然滾過的一陣悶雷里。 葉書離還是聽見了,她幾不可聞的喃喃:“我想他好好的,可我沒有辦法。天底下沒有人能救明遠,東君也不能,明遠的死不是他的錯,可他邁不過心里的那道坎,就好像三四年前在玉鸞山,我被鏡雪里的人逼至絕境,他也覺得是他的任性才讓我命懸一線的……” 室內一時靜謐,穆熙云眼里滿是悵惘,她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了什么,咬著牙道:“我有的時候甚至希望你師兄可以薄情一點,這樣就不會那么辛苦了。我看著他,總怕看到第二個訴樰。當年訴樰要是能狠一些,自私一些……” 穆熙云聲音哽咽,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她鼻子一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外頭的雨愈來愈密,落地滿是寒涼,就如同那年在漓山,她收到鐘平侯府訃告的時候—— 訴樰死了,死在帝都的一場冷雨里,走的時候安安靜靜,沒有驚動任何人。 那個比江南的風還要溫柔的女孩子,她一直在保護別人,但終其一生,始終都沒人能夠保護她。 如今她的孩子似乎也是這樣,就仿佛是逃不過的宿命輪回。 穆熙云將碗里剩下的姜湯一飲而盡,辛辣的汁液灌進喉嚨,她大概是喝得太急猛地嗆了一下,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眼底的淚水隨著呼吸起伏再也忍不住,撲簌著往下落。 “師叔……”葉書離連忙拍了拍她的背,穆熙云捂著眼睛揮開葉書離的手,努力平復下來掩住自己的失態,低聲說道:“阿月先前是被皇帝請進了宮里?那你去和他提一句吧,讓他仔細著些。他平日畢竟在御前當值,相處得久了,有些習慣難免會落入別人的眼。這會兒他是東君,要小心些,盡量別做往日里楚珩會做的事,若是讓陛下察覺出什么端倪,就不太好應付了?!?/br> 葉書離看出她從宜安寺回來后,情緒就很是低落,當下也不想她再憂心,應了一聲便推門出去了。 帝都冬季的雨一下就是大半天,時急時徐,淅淅瀝瀝的片刻也不停,重重宮闕被雨絲蒙上一層飄渺的白霧,在連綿水幕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凌燁面沉如水,獨自站在鏤窗前,神情竟是比外頭籠罩著瓊樓玉宇的水霧還要沉重幾分。 “握不住劍……”他輕輕念了一聲。 怎么就這么巧?眼睛很像,口味也很像,如今又多添了一條。 凌燁曾經仔細看過楚珩的手,手指修長,指節有力,兩只手的虎口和指腹都有薄繭,的確是一雙練過劍的手。而楚珩也確實和他說過,自己握不住劍,做不了劍的主人。 可現在恰好又來了一個握不了劍的,這就讓他不得不多想一點了。 他的御前侍墨,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 凌燁掀開鏤窗一角,有風越過窗欞徐徐吹來,身后案幾上攤開的紙冊隨風而動翻了兩下,恰巧停在了扉頁—— 是楚珩的籍冊。 他轉過身,望向那沓紙,上面的每一句他都仔細看過。從楚珩四歲拜入漓山山門,到他二十歲后出師歸家,天子影衛逐一核實過,白紙黑字確實沒有一句假。 楚珩和姬無月本應是兩個人。 他們之間相差得實在太大了,一個學武不成,另一個卻是獨步天下。而且楚珩太年輕了,東君出現的時候,是在四年前,那時楚珩不過十七歲。 所以真會有那么巧嗎? 凌燁輕輕摩挲了一下指尖,他忽然覺得,他得好好會會這位漓山東君。 …… 入夜時分,這場冬雨非但沒停,反而在一聲悶雷后如同銀河倒瀉,傾盆而下。 因為這場雨,南隰使團已經在陵光關耽擱了整整一日。 銀頌讀完密信,看向一旁正在擺弄茶具的鏡雪里,有些幸災樂禍道:“師父,赫蘭拓沒得手,暗探說他碰上了漓山東君姬無月?!?/br> “漓山東君?”鏡雪里聞言偏了偏頭,思忖一陣后勾唇笑道:“我想起來了。是他的話,赫蘭拓能走可真是行大運了?!?/br> 她顯然是被這個名字勾起了興致,神情間仿佛是要見故友的愉悅,銀頌頓感好奇:“師父您認識?” “何止認識?”鏡雪里怡悅得連茶也不煮了,像是恨不得現在就出發去帝都。她扔下手中茶餅,看著銀頌似笑非笑道:“還結過仇呢,見面就要往死里打的仇?!?/br> “……” 第42章 送劍 翌日冬月十七,儲君歸京途中遇刺的消息傳遍帝都,京畿二百里以內全線封鎖,拱衛帝都東西南北四方的孟章、監兵、陵光、執明四座關隘隨之戒嚴。1 皇帝震怒,急召尚書臺、樞密院、鴻臚寺以及在京的所有將領,至敬誠殿議事。 刺殺太子是虞疆圣子赫蘭拓,此舉幾乎等同于虞疆十六部向大胤宣戰。 而兵部原先擬定開辟的靖南絲路道,恰好途經虞疆領土,不得不因此叫停。 西北戰事一觸即發,樞密院八百里加急傳令封鎖國境。身在帝都的所有虞疆人一律不準離京,由五城兵馬司盤查審問。 與此同時,以國師鏡雪里為首的南隰使團已經進入陵光關,即將抵達帝都,鴻臚寺奉旨接待。 今日大雨,天色晦暗,敬誠殿的明燭燃了足足一上午,幾位公卿侯相出來的時候,正巧看到一輛烏木鎏金的寬架馬車踏著一地碎雨,以十分囂張僭越的姿態越過崇極門,直入靖章宮。 靖章宮是皇帝起居問政的地方。國法有明令,除皇帝外,只有皇后殿下的車駕可以在靖章宮內暢行無阻,若沒有特旨,就算是太子也要在崇極門前下馬駐轎。 駕車的是天子影衛,車里的這位顯然不是一般人,一群公卿大臣不約而同地往月臺上望去,就見敬誠殿的掌殿高匪已經領著舉傘的內侍,親自在暖閣前躬身候著了。 馬車行到殿階前緩緩停下,不多時,從里頭下來一個身著紅白雙色錦衫的男子,他抬起頭,臉上銀質面具躍入眾人的眼簾,一行人瞬間知曉了來人的身份—— 漓山東君姬無月。 昨日就是這位恰好途經官道,幫忙攔了刺客。 高匪連忙施禮迎了上去,撐傘打簾,畢恭畢敬地將人請進暖閣。 這一幕落入幾位世族出身的公侯卿相眼里,一群人心里微微泛起異樣。 皇權與世家分庭抗禮,維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平衡。近些年,一葉孤城的勢力愈發令人不敢小覷,但漓山秉承的態度卻十分中立,一直置身于九州朝局事外,城主葉見微身為大乘境,更是多年不曾踏足帝都。 若非是姬無月那個姓楚名珩的師弟舊傷復發,東君自然也不會過來。 如今因為太子的緣故,本該離開帝都的漓山東君卻與皇帝來往甚密,這對于世家門閥而言,委實不是一件好事。 幾位公侯思及此,不禁都往顏懋的方向瞅了幾眼,初十那日,朝堂上已經分辯過了,鐘平侯府的這位二公子之所以會得病,都是被顏相的人給嚇的。 顏懋也不知察沒察覺到旁人遞過來的眼刀,連個眼風也沒施舍給他們,雙眼徑直盯著姬無月的方向。 或許是他的目光太專注,遠處將要踏進殿門的漓山東君忽然停住了腳,直直朝他們的方向看來。東君隔著長長的走廊與顏相對視片時,很快又收回視線進了暖閣。 一定是在記顏相的仇,幾位公卿暗暗地想。 楚珩心里其實在敲小鼓。 他昨天已經看出來陛下不太待見姬無月了,但卻不知為何,今日未時末,影衛副統領容善又一次奉旨到露園來“請”他,順帶還看望了一下臥病在床的“楚珩”。 雖然他以靜心宜養的由頭擋了一擋,只讓容善匆匆見了“楚珩”一面,但他心里還是覺得不太實在,甚至隱隱地有些發慌。 是以容善說皇帝午間要請宴致謝的時候,楚珩當下便推辭了一番,但卻沒能如愿,還是被容善滴水不漏地給擋了回來。 沒辦法,皇帝要找姬無月其實很容易。 用請的——不去不行的請。 法子不怕舊,好使就行。偏偏容善來的時候,楚珩正和葉書離一起吃齊峯從錦福樓買回來的招牌酥糖?;实奂热慌扇藖碚?,他又恰好閑坐著,實在沒什么像樣的理由推脫不去。 楚珩無法,最終只能跟著容善來了。 踏進暖閣的時候,皇帝還沒從正殿過來,只有一只大白團子正乖乖地坐在里面吃核桃果仁,抬頭看見他,眼睛頓時一亮,放下手里的核桃仁,就朝楚珩小跑過來。 這回卻不是要抱抱。 清晏已然意識到了眼前的人是來自己家里做客的,于是拉著楚珩的袖子將他帶到案幾前坐下,又將小碟里的核桃果仁全推到了楚珩手邊,奶聲奶氣地說:“都給你吃?!?/br> 楚珩笑著拈起一塊核桃仁吃了,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忽然想起自己荷囊里還有早上順手放進去的兩塊錦福樓酥糖,現下倒是正好便宜了大白團子。 楚珩摸了塊酥糖出來,遞到大白團子面前,笑道:“吃吧?!?/br> 清晏一看見楚珩掌心里油紙包裹的小小一團,立刻就猜出來是酥糖,黑白分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胖手伸出來剛要去拿,忽然又“嗖”得一下縮了回去,臉上洋溢的興奮緊跟著消失不見,清晏怯怯地看向殿門處。 楚珩本就側對著殿門,這會兒正偏頭看著大白團子,一時間也沒太注意,現下后知后覺地順著清晏的目光望過去,這才發現皇帝不知何時已經過來了,就站在殿門口,悠悠地看著他們倆。 楚珩拿糖的手立馬縮了回來。 但是顯而易見已經晚了,陛下將他們倆合謀“犯家法”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揚眉,先朝小太子發難:“阿晏,你昨日是怎么說的?” 清晏昨天才趴在父皇懷里說完“下次不會了”,剛剛過了一天,就又因為偷吃糖被抓了個正著。 他慌得厲害,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認錯的話,最后干脆老老實實地跪下來行了禮,磕磕絆絆地道:“父皇……阿晏,兒臣給父皇請安?!?/br> 凌燁沒再理他,轉而再看向楚珩,似笑非笑道:“東君挺會慣著小孩子?!?/br> 楚珩雖然身為“主犯”,但卻不會受罰,他掃了一眼跪在地毯上可憐巴巴的“同謀”,頓時頗覺不忍:“陛下,是我的錯,太子這回不算偷吃糖?!?/br> 凌燁不置可否,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楚珩愣了一下,對上他的目光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手里的酥糖上交到了凌燁掌心。 凌燁將繳獲的“贓物”收好,這才對清晏道:“起來了?!?/br> 楚珩見他松口,立刻俯下身將跪在地上的大白團子帶了起來。清晏知道自己犯了錯,不敢看他父皇,就躲在楚珩身后,小心地把自己藏好,連片衣角也不敢露。 凌燁掃了一眼心虛的兩個人,心里覺得好笑,面上也不再追究,同楚珩閑聊了兩句,便揚聲命人傳膳。 雖說只是致謝的小宴,菜卻擺了二十來樣,酸甜咸辣口味繁多,滿滿當當地放了一桌子。凌燁也沒讓侍膳女官布菜,抬手就將人悉數揮退,暖閣里間便只剩下了兩大一小三個人。 楚珩知道陛下不太待見姬無月,心里從一開始便對這頓宴席存了幾分警惕。他和凌燁分坐在兩側,清晏矮矮的一只團子,坐下來就碰不到桌子上的菜,橫豎也沒旁人,干脆就拿著小碟湊到楚珩身旁站著,想吃哪道菜就跑到哪里,實在夾不到的便出聲央求。 桌上靠近楚珩手邊擺著一盤白灼鳳尾蝦,凌燁隨手指了指,溫顏笑道:“東君嘗嘗,這算是御膳房拿手的一道菜了?!?/br> 楚珩心中微動,但卻沒應聲,他想起穆熙云昨晚讓葉書離帶給他的話——盡量別做往日里楚珩會做的事,于是看著那盤色香味俱全的白灼蝦,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道:“陛下好意心領了,只是我不太愛吃蝦?!?/br> 不愛吃? 凌燁眉梢輕挑,微微笑了笑也沒說什么,轉而勸了兩道旁的菜,這回姬無月沒再推辭,夾了兩筷子吃了。 凌燁不動聲色地掃過姬無月方才碰過的菜,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東君夾的菜肴里,有一半都是往日楚珩不太愛吃的。不過這些菜雖然都夾了,姬無月卻也沒吃多少。 凌燁默不作聲暗暗記下,不再勸膳,只說了兩句多吃些。楚珩味同嚼蠟地吃著一顆菜心,聞言頷首應了。 清晏自然沒覺出他們之間的暗流涌動,一個人認真地吃飯。他拿玉箸夾了只凌燁方才指過的白灼蝦到小碟子里,這才發現并不是自己平日里吃的剝好的蝦仁。清晏往身后瞧了瞧,后面一個人也沒有,侍膳女官全被父皇揮退,他回過頭盯著好吃的白灼蝦,頓時犯了難。 楚珩從用膳伊始便故意夾了許多自己不愛吃的菜肴,正自顧自煎熬著,余光忽然瞥見大白團子正舉著只白灼蝦瞅來瞅去。于是當下也沒多想,自然而然地從清晏手里拿過那只蝦,開始替他剝起殼來。 凌燁的目光緊跟著望向他的手,姬無月剝蝦的動作極其熟練,掐頭去尾剝殼一氣呵成,半分不帶停頓,一看就是做過許多次的。 不愛吃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