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29節
“嗯?!绷锜铧c點頭,將他抱給了候在一旁的毓正宮掌事女官,好帶他去沐浴換身衣服。 當下轉過頭來看向面前的漓山東君,凌燁不著痕跡地又打量了他幾眼,目光在那雙眸子上流連片刻,微微笑道:“今日之事,多虧了東君援手?!?/br> 姬無月道:“恰巧今日離京路過,既然遇上了便是應該的,陛下言重了?!?/br> 眼睛很像,但聲音不像。 凌燁莫名想了一下,頃刻間回過神來,便請他進去西暖閣坐坐。內侍很快擺上了茶點。 楚珩掃了一眼,可惜沒有碧澗蕓豆糕,他心里如是想著,在案幾旁落了座。 他們喝了兩盞茶,陛下隨意問了兩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他如常應了,兩個人便都沒再說什么。 室內一時靜謐。 外頭重云如蓋,天陰沉得厲害,殿里卻早早地點了數盞宮燈,亮如白晝,案幾邊的熏籠里燃著暖香,舒緩又安心的味道,在暖閣里頭待得長了,不知不覺間就能叫人將繃著的弦松下來。 楚珩手里拿著塊小天酥,正兀自出神,忽然聽到耳邊乍然一聲:“楚珩——” 是陛下在叫他。 他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抬起頭就要應聲,“臣在”兩個字都已經到了嘴邊,忽然又想起來“楚珩”還在露園躺著,他現在是漓山東君。 于是漓山東君咬了一下舌尖,將差點說出來的話又咽了回去,眸子里的慌亂轉瞬間被掩去,目色如常地抬頭看向陛下。 凌燁慢條斯理地抹了抹杯蓋,抬起眼簾,像是什么也沒察覺,狀似平靜地問道:“他怎么樣了?” “……沒什么大礙了,只是還要靜養一段時日?!崩焐綎|君又把懸著的心按了回去。 凌燁點點頭,垂下眼睛的一剎那,他目色微沉——方才他突然提到楚珩的時候,姬無月杯子里的茶,無端晃了幾下,就像是沒拿穩,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亂。 他似乎很緊張楚珩,又像是做了虧心事的心虛。 凌燁微微瞇了瞇眼睛。 眼角的余光掃到案幾上的點心,都是靖章宮小茶房送來的,擺了好幾樣,而姬無月手里拿的,是小天酥。 楚珩也愛吃。 不知是不是因為楚珩的生母與姬無月是同宗,他們都流著相近的血,又同在漓山長大,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所以便都生了這樣顧盼生輝的一雙眼。又或許是常常一起用飯的緣故,連口味都很相似…… 凌燁如是想著,眼神暗了暗,他再次抬頭看向姬無月的眸子,勾了勾唇角,輕描淡寫地道:“有件事朕要問問東君?!?/br> “陛下請說?!?/br> 凌燁喝了口茶,面上仍是和顏悅色,再開口時語氣仿佛也沒什么變化,依舊十分和緩。 “三個月前,東君在哪?” -------------------- 山花:?。?!送命(bu shi)題! 凌啟:你之前是怎么和我說的來著?讓誰來審你?要不要我幫你去二十九章回憶一下? 第39章 為難 葉書離回去露園卻沒能見到穆熙云。 問了齊峯才知道,今日午間他和楚珩走后不久,穆熙云就獨自一人去了宜安寺。 宜安寺是位于帝都城外十里的一間小寺廟,起初聲名不顯,后來不知從哪里傳言,說先帝的惠元皇貴妃曾得寺內的忘歸大師解簽點化,而后才入宮嫁給了先帝。 貴妃一生寵冠六宮,幾乎算是得到了先帝所有的寵愛,就連元后顧氏與繼后鐘氏也難能與其相較。 二十多年過去,忘歸大師已成了宜安寺的方丈,惠元皇貴妃卻早已香消玉殞,化作青史上不起眼的一個名字,但宜安寺問簽解簽的盛名聲望自那時起便長久不衰。 穆熙云面前放著一杯大葉苦丁茶,這種茶,苦、澀、平、沒有回甘。冬日寒涼,這茶放得久了,連香氣也淡了,成了一汪苦透的冷水。 外頭北風凜冽,寺廟后院的這間佛堂卻也沒有燃炭盆,兩方簡陋的清室用布簾子隔開,能聽到里間有人在揀佛豆的聲音。 宜安寺的方丈禪坐在穆熙云對面的蒲團上,他其實并不老邁,和穆熙云年紀相仿,但一雙眼卻如同無波古井,是心如止水的死寂,仿佛早早地就閱盡了人世間的所有滄桑。 穆熙云從他手中接過簽辭,卻并不急著看,只開口道:“我記得你從前其實并不信佛?!?/br> 她的語氣很淡,像是對方丈說,又似乎是在說給旁人聽。 里間佛豆一粒粒落在簸籮里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人說揀佛豆積壽延福,貴在心誠,可是也不知為何,里頭揀豆子的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念過一句佛號。 良久,坐在對面的忘歸大師回答說:“佛能渡世間苦?!?/br> 他的聲音沙啞,一字一句說得很用力,尤其最后三個字,艱難又滯澀,仿佛短短的一句話就說盡了誰的一生。 穆熙云眼眶一熱,偏過頭去忍下眼中淚意,她抖抖手中那張寫著簽文的紙,看見里頭是一句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br> 穆熙云看著那張紙許久沒有說話,里間揀佛豆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也已經停了,佛堂里一片清寂。 良晌,穆熙云低低念了兩遍:“燕歸來,燕歸來……”神情語氣帶著無盡的懷念和悵惘。 然而頃刻之間,她忽然又嗤笑出聲,拾起案上那杯涼透了的苦丁茶一飲而盡,苦冷的水灌進喉嚨里,澀得人舌尖發顫。 她站起身,目光仿佛要穿過那道布簾子看向里間揀佛豆的人,漠然道:“花落了就是落了,回不來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福分被佛渡?!?/br> 佛堂外朔風獵獵,沒有人回應。 她心里既是恨又是疼,最后卻只心酸一笑:“當年在洱翡,你跟別人說,我們訴樰,是比江南的風還要溫柔的女孩子?!?/br> 話音一落,穆熙云也不再等,推開木門,北風呼嘯著吹進來,生冷的風刀割在人臉上,能從面皮一直疼到心里去。她揚揚手,那張寫著簽辭的紙碎成一抔紙屑,被風胡亂吹散,很快沒了蹤跡。 穆熙云的背影踏入風里,冷風拂過她的面頰灌進佛堂,金像前燭火明明滅滅,映亮了從室內走出的一片漆黑衣角。 來人將佛豆放在案幾上,淡淡道:“她說的對,很多年前,我就不怎么信佛,如今更是沒有福分,佛沒有渡訴樰,更不會渡我,何況我早已經不配被佛渡了?!?/br> 方丈閉上了雙眼沒有出聲,佛前燭火如豆,昏暗中似乎有淚在眼角一閃而過。 朔風刮得很緊,天空重云如蓋,厚厚的云層間有冬雷的聲音隱隱傳來,有大雨將要來臨。 敬誠殿的西暖閣內,凌燁問對面的人:“三個月前,東君在哪?” 姬無月拿著茶杯的手一頓,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回神平靜道:“這件事我記得已經和陛下的影衛首領說過了,三個月前,我不在帝都?!?/br> 凌燁不置可否,顯然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他的目光沉靜,悠悠看向對面的漓山東君。 楚珩心里頓時敲起小鼓,感覺自己就像是又回到了初來御前的那一天,他下意識地偏頭錯開陛下的視線,開始計較到底說自己在哪,才能躲過天子影衛的核查。 他不說話,凌燁也不催,就只耐心等著。 暖閣內一時安靜,落針可聞。 許久,楚珩也沒能想出來萬無一失的法子,瞄了一眼在慢慢品茶的陛下,只得直言道:“帝春臺的事,并不是我?!?/br> “嗯?!绷锜铧c點頭,對此沒什反應,依舊問道:“所以三個月前,東君在哪?” 楚珩一噎,以為陛下不信,只好繼續強裝平靜,淡淡道:“我想陛下已經知曉,今日官道上行刺的是虞疆圣子赫蘭拓?!?/br> “所以?” “諦寰經是虞疆圣物,二十年前虞疆教王歸降時將其奉上,留在我大胤久了,他們坐不住也是情理之中。前有不速客夜探帝春臺,后有赫蘭拓劫持太子,兩次的目的顯而易見,都是為了諦寰經而來?!?/br> 凌燁抬起眼簾,緩聲道:“那么依照東君的意思,夜探帝春臺竊取諦寰經,這也是虞疆圣子的手筆了?” 楚珩并不直接接話,忍不住先在心里把赫蘭拓罵了一百遍。要不是因為他妄圖行刺,“姬無月”都已經離開帝都了,明天“楚珩”就能如?;貋?,哪里會想像現在這樣,走不了就算了,還要坐立不安地被陛下親自審問。 他本就心虛,此前又因為帝春臺諦寰經的事被扣了黑鍋,本來都已經過了凌啟那一關將自己摘出去了,誰知道因為赫蘭拓,又得重新來過陛下這關。 楚珩在心里恨恨,當即決定趁機把黑鍋甩出去。反正劫持大胤太子的事都敢做了,還有什么是他虞疆圣子做不出來的? 于是沉默了一下,模棱兩可道:“我今日與他交過手,赫蘭拓與大乘境僅有一線之隔,從帝春臺脫身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虞疆密法眾多,短時間內提升境界的法子也不是沒有,想從帝春臺全身而退,于虞疆圣子而言不是難事?!?/br> 雖然主要是為了甩黑鍋,但他這話確實沒胡說。 凌燁輕輕點頭,對此并未反駁,顯然也有過一樣的猜測。他把玩著手中紅釉茶盞,微微勾了勾唇角,片刻后抬眼看著對面的人,直言說:“但朕現在只想知道,三個月前,東君在哪?” “……” 室內陡然安靜。 凌燁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楚珩如坐針氈,黑鍋似乎很容易就甩出去了,但是不知怎么的,明明都已經看出來他有難言之隱不想說了,陛下今日卻非要問到底,就像是在故意為難他一樣。 平日里也不曾見過陛下這樣啊。 楚珩垂下眸子,重新思索應對之策。目光移轉時,不經意間瞥見坐榻旁的矮幾上摞著一沓奏章,他掃了一眼,看見最上頭是尚書臺顏相的折子。 他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起了初九晚間在顏相府,顏懋說的那番見過他母親的話,以及那張被單獨裁剪出來的大胤律。 大胤律……他怎么忘了。 再開口時,姬無月的語氣忽然淡了下來:“陛下,我記得大胤律里,只說了大乘境非請旨不入帝都?!?/br> 他聲音微冷,言下之意很明顯,只要他不私自來帝都,無論在哪,都不曾有違國法。 “嗯?!绷锜顚Υ嘶卮鹨膊灰馔?,他似乎心情不錯,也并不十分執著于此,自然而然地就略過這事不再提,順著楚珩的話道:“朕聽凌啟說,東君過去十年間都未曾踏足過中州,那不如趁這次機會,在帝都多游玩幾日,正好也不必請旨?!?/br> 太子遇刺,短時間內,京畿二百里以內都會戒嚴封鎖,刺殺時在場的人更是不準離開。陛下這話雖然說得和緩,但絕不是在給他打商量。 楚珩對此心里有數,只是卻有些納悶,聽方才陛下話里的意思,明明都已經信了自己連中州都沒來過,必然也就不認為夜探帝春臺的事是他干的了,那為什么偏偏還要問自己三個月前到底在哪? 試探不像試探,敲打不像敲打,簡直就像是不太待見的針對。 可姬無月到底哪兒得罪陛下了? 楚珩心存百般疑慮,面上卻不顯,只微微頷首應了。 他正欲請辭,就聽陛下忽然冷不丁地又道:“順便回去好好想想,朕的問題該怎么答?!?/br> “……” 楚珩在心里又把赫蘭拓罵了一百遍。 門外高公公打簾子走了進來,手里提著個紅木食盒,凌燁目光掃過去,溫聲笑道:“楚珩病了好些時日,朕不好親自去瞧他。他愛吃鮮的,還有些貪甜,茶房照著他的口味新做了幾樣點心,東君幫朕帶回去給他,告訴他好好養著,朕等他回來?!?/br> 站在凌燁面前的漓山東君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接過那只食盒,甫一拎在手上,便覺得沉甸甸的,份量很重。他心間微燙,連忙低下眸子掩了掩眼底溢出來的笑意,捏著提手點了點頭。 “嗯?!?/br> 像是東君自己在應聲,又仿佛是意有所指。 總之漓山東君當下便覺得,自己回去得好好想個法子,以便盡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