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22節
顏懋少時游學四方,曾在北境看過一次。 那一年,姝色無雙的無名少女素衣持劍第一次來到這里,她從重山腳下出發,踏著滿地碎瓊亂玉,拂花過群雄,揮劍斬百刃,一步一劍走上重山之巔。 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間,素衣少女手持三尺秋霜,在白梅落雪中翩然出劍,花與劍同,劍與人同,勾勒出塵世間最純粹的一抹雪色。 北境的雪,江南的風,雪北香南是能令大胤九州無數英雄折腰驚嘆的無邊風色。顧徽音在這飛花踏雪城許多年,年年都見圍雪談道,歲歲都聽墨客贊雪,可那一日,連她這個北境大小姐都由衷覺得,重山落雪三千白,不比人間驚絕色。 他們北境的雪,輸給了今日持劍的仙。 顧徽音握緊手中的劍,看著那個飄然遠去的白衣少女,終于忍不住打破了小重山的規矩,急急開口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直白唐突的話一出口,顧徽音便有些懊喪,她以為自己并不會得到任何回應??蓻]想到少女竟真的回了頭,她未曾介意自己的失言,反而微微笑了笑,輕聲說—— “訴樰?!?/br> 聲音被遠處的風送到顧徽音的耳朵里,她并沒能完全聽清,只隱約聽見了一個“雪”字。 名字帶雪的少女在小重山上驚天一劍,就此描摹了顧徽音對劍道的所有憧憬—— 劍之所至,心之所至,人之所至。 顧徽音當日在小重山下揮墨作畫,其上題了一行字,說:“花如雪,劍如雪,持劍的人亦如雪?!?/br> 后來畫上的這筆題字不知怎么被人傳了出去,世人都說成德皇后是在寫飛花踏雪城的劍,因為這確實符合踏雪劍歌“人劍合一,心即是劍”的要義。 再后來,顧家的小輩們進宮請安,將這些坊間傳言當作玩笑說與姑母,已經嫁入九重闕的成德皇后第一次聽見自己的題字被世人誤傳時,先是愣了一愣,有片刻的失神,像是回憶起了什么。 小重山白梅落雪,踏雪城銀霜鋪地,北境年年圍雪論道,可是再沒有第二抹簡單到極致的素白,能壓得過落雪三千,驚艷到人心坎里了。 最終顧徽音對這誤傳也并未出言否認,她的目光掠過白玉兵蘭上的劍,看著顧家的小輩們,每一個字都說得格外認真:“北境習劍者,日后若能如‘雪’便就很好了?!?/br> …… 顏滄送完露園的人回來,看到顏相依舊坐在茶幾旁,手上捻著一枚白梅殘瓣,出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顏滄跪坐在他身側,提壺為他添了一杯茶。顏懋很快回過神來,屈指彈開手上白梅,目光轉而落到楚珩方才坐著的圈椅上。 顏滄覷了一眼他的神色,開口問道:“相爺,之前南邊傳來的密信上說,鏡雪里確定在南隰使團之中,五城兵馬司那邊需要著手安排準備些什么嗎?南衙的劉將軍方才來過,見您有客,就先回去了?!?/br> “不用準備,也不必動用永鎮山川?!鳖來勓允栈匾暰€,端起身前茶盞,淡淡說道:“這不都安排好了么?” 東君來帝都。 顏滄頓時驚詫:“???” 顏懋卻沒應聲,垂著眸子開始暗自思忖。 他還是覺得楚珩有問題,盡管楚珩很年輕,盡管他面對試探時的神情言語都很自然,但是當年親眼見過姬無訴樰的人都會知道,那個仙姿玉色的少女,從前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驚才絕艷,世無其雙。 可是天驕淪為掖幽奴。 漓山將她的過往埋藏得太好,任誰都以為后來那個從掖幽庭里走出來的女奴,只有一張臉可以看得。 所以盡管楚歆秀出班行,楚琰亦是出類拔萃,但因為楚氏本就是幾十代高門聯姻結出的血脈,所有人也都只會聯想到他們的父親,從來沒人會去注意他們那個出身掖幽庭的生母—— 更何況楚歆楚琰之前,還有個根骨極差的楚珩。 顏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姬無月”三個字,目光微微閃了閃。 …… 楚珩從水榭出來,迎面就看到了來接他的竟然是齊峯。 齊峯向他遞了個眼神,楚珩微微皺眉,心里頓時一沉。 他們從顏相府出來,上了露園的馬車,直到駛離長街后,齊峯壓低了聲音,立刻將穆熙云已進入中州地界的消息告訴了楚珩。 楚珩皺著眉思索一陣,最終沉聲道:“拖不得了,我得親自去,至少得趕在京畿二百里之前見到他們。等再近一些,就到天子影衛的轄制地了,凌啟勢必會有準備,我不在,師娘很難騙他說東君同行?!?/br> 齊峯點點頭,又問:“顏懋怎么會突然找你?” “不知道具體緣由?!背駬u搖頭,說道:“他從前游學時在小重山圍雪談道會上見過我母親,所以對我的身份起了疑?!?/br> 楚珩從袖子里抽出那冊寫著“大乘境非旨不入帝都”的紙,面無表情地道:“但他并不確定,畢竟四年前的這個時節,我剛滿十七,除了幾百年前十七八歲入境大乘的太祖,再有年輕的就是宜山書院的太元道祖。他哪那么大把握,說出去都沒人信,不過是在詐我。從大胤律到阿歆阿琰,后來又提到我母親,一直都在試探我的反應?!?/br> 帝都水太深,個個都不是簡單人。 楚珩伸手撫過放在身旁的那三冊話本,閉了閉眼睛,掩住眸底低落,片刻后低聲對齊峯道:“師叔,我今晚就得走,明日您幫我給武英殿請休吧,就說……就說我幼時落下的病根復發了,要調養一段時日?!?/br> 齊峯應了,又道:“不過還是得尋個由頭,好好的怎么會突然發???” 楚珩沉吟片刻,睜開眼睛面不改色地說:“顏滄半道上套麻袋劫人,被他給嚇得?!?/br> “……” -------------------- 1顏滄:我什么時候套你麻袋了??? 2御前侍墨上午才過上好吃好喝的生活,當天晚上就連飯也吃不上了。 3顏懋和徽音對訴樰都是純屬欣賞。 4文中出現的一些諸如“五城兵馬司”等機構的權能地位和真實歷史有所出入,只是借鑒了歷史名稱,各朝代亂燉雜糅,看中哪個名字就用哪個了,當不得真不必考據。 第30章 稱病 “病了?” 明承殿內,內侍宮女正仔細伺候著皇帝穿戴朝服,凌燁聽見高匪的稟報,擰著眉倏然轉過身來,正往他腰間系玉佩的小宮女一時不察,手中團龍佩順勢掉在了地上。 靈玉雖然未碎,但落地也不是好兆頭,一眾內侍登時變色,小宮女更是慌得手足無措,連躺在地上的玉佩也忘了撿,白著一張臉跪伏在地。 殿內霎時落針可聞。 凌燁瞥了一眼地上的團龍佩,眉頭皺得更深,沉聲問:“人在露園還是鐘平侯府?昨天不是好好的嗎,怎么突然病的?” 高匪悄悄地給站在邊上的徒弟祝庚使了個眼色,微垂著眼恭聲道:“回稟陛下,卯初宮門剛開的時候,漓山露園就將告假帖送到了武英殿,因著楚侍墨現在御前任職,今日上早值的天子近衛便直接稟到了靖章宮?!?/br> 高匪輕輕抬首覷了一眼凌燁的臉色,見他面沉如水,連忙低下頭去繼續道:“露園那邊說,楚侍墨昨日傍晚出宮后去了趟書局,取了書才剛出來,就被……” 高匪言及此忽然停頓,有些欲言又止,斟酌了一下措辭方道:“被顏相府的人在長街上給劫了,劫的方式……咳,極其不斯文,讓人受了不小的驚嚇。加之回去又因吹風不慎受了寒,一來二去的,幼時落下的病根就被勾起來了。估計要等過兩日漓山東君到了,給楚侍墨梳理經脈后,再叫他仔細調養幾日方才能有所起色。這段時日恐怕是當不了值了,故而今日一大早露園便急忙替他請了休?!?/br> 漓山東君要來帝都的事凌啟昨日晚間已經向皇帝稟報過了,凌燁對此事并不意外,只是—— “顏相當街劫人?” 說到此事,高匪也有些難為情,點了點頭,遲疑片時,見皇帝不錯眼地盯著,只好直言道:“露園那邊說,顏相的人在大道上直接套麻袋,整條街的人都瞧見了,緣由尚不清楚,但楚侍墨肯定是被嚇得不輕?!?/br> 凌燁頓時擰緊了眉,心里浮起一股煩躁的郁意,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來,思索一陣定了定心,對高匪吩咐道:“去武英殿,告訴謝初讓他到露園看看?!?/br> 他輕輕揉了揉額角,勉強斂下心中的郁氣,繼續道:“你親自去,盡量別讓武英殿里旁人瞧見。若是碰上了別的天子近衛打招呼問起來,就說朕派你去找蘇朗說鴻臚寺的事?!?/br> 一旁的祝庚輕手輕腳地拾起落在地上的團龍玉佩,垂首站在皇帝身側三步,聽見這話,立時就明白,楚珩來御前本就是特例,他在帝都根基尚淺,圣眷太過并不是好事,反倒容易惹人忌恨。 陛下廢這么大周章,不派自己身邊的人去,卻拐彎抹角地叫謝統領去瞧人,還用蘇朗掩人耳目,全是為了“不為帝喜”。 祝庚正自顧自暗忖,就聽皇帝忽然轉頭對他吩咐道:“你悄悄去將顏相當街劫御前的人一事透露給御史臺,最好趕在今日早朝之前讓韓國公知道。鐘平侯那里也稍稍知會一二。機靈一點,別太刻意?!?/br> 祝庚連忙應是,猶疑片時低頭捧著那團龍玉佩上前。 凌燁掃了一眼,余光瞥見跪在邊上驚慌失措的小宮女,他心頭煩躁之意不減,卻也不欲為著一點小事責罰人,只擰眉揮了揮袖子叫人起來,索性道:“不戴了?!?/br> …… 今日初十,正趕上宣政殿有大朝會。 南隰使團名單昨日夜里業已送達帝都,國師鏡雪里果然在名錄之中,朝會上當即就此事仔細討論了一番。 等與太后千秋有關的諸多要事商議完,蘭臺御史大夫韓國公韓卓便持著板笏出列上前,當庭參了顏相一本,說他目無君上,罔顧國法,當街劫持朝廷命官,其心可誅,扣了顏相好大一頂帽子。 鐘平侯楚弘也出列附議。雖說他平日里對楚珩并不如何上心,可再怎么人也姓楚,而且又在陛下身邊奉差執事,是御前的人,結果卻被顏相府的人極其粗暴地當街劫走,簡直就是把鐘平侯府的顏面直接撂在地上踩,楚弘臉色自然不太好看。于公于私他都要站出來參一本。 顏相自然不肯認,顏黨中人紛紛為之辯解。言辭激進愈演愈烈,一群人就這么不顧體面地吵了起來。 韓國公質問顏懋,“你不套人麻袋,人家好端端的怎么嚇病了?人而無儀,粗鄙!” 顏相堅決否認,“不可能,我們家的人,從來以德服人最講道理!” 鐘平侯冷冷嗤笑,“德?書局門口整條街的人都瞧見了,你們家的人持刀挾棒強行將人當街劫走,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一看就是慣犯!” …… 幾句話下去,朝堂上顏黨韓黨世家乃至寒門全攪和了進來,幾波人吵得不可開交,場面一度十分混亂,還是陛下出面叫停方才作罷。 顏相本就不太占理,韓卓又是他曾經的同門師兄,學識論辯不比他差,最終顏相當然沒能吵贏。還被韓國公指責說當年在韓師座下學來的君子四修六德,如今全被顏懋丟了個干凈。 口頭上沒能占得上風,里子也失了好些——此事最終以顏相罰俸半年告終。 甫一散朝,顏懋連尚書臺都沒去,滿懷著一腔沒處發的憋悶氣,直接出宮回了府,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問顏滄:“你昨天把楚珩帶來的時候套人麻袋了?” 顏滄一臉茫然:“沒有啊?!弊蛲硭蠲鼘⒊瘛罢垺钡礁?,雖說言辭不甚客氣,但卻也不曾動武。 “那怎么外頭都說你當街劫人?而且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一看就是慣犯!人而無儀,粗鄙!” 顏滄見顏相這憋著火沒事找事的狀態,當即就覺得憤懣:“不是相爺你說直接劫的嗎?” “我什么時候說了,”顏相斷然否認:“那不是你提議的嗎?” 顏滄被他這睜眼說瞎話的行為氣得滿腦子嗡嗡作響:“我沒提議??!” “那你強調‘請’字做什么?而且還說了兩遍!” “……” 顏相十分有理,在顏滄身上找回了點早朝時丟掉的面子,心里頓時覺得順暢了許多,這才開始琢磨起正事來。 他心知坊間那些添油加醋的傳言,定然都是漓山露園派人故意放出去的。但是思及東君不日就要來帝都,而楚珩卻正好在卡這個節點上稱病不出,他怎么想都覺得此事有蹊蹺。 于是轉頭對馬上要被氣暈過去的顏滄吩咐道:“你等會收拾點人參藥材,去露園拜訪一番,就說昨日之事多有唐突得罪,代我當面向楚珩致歉。切記,務必要親眼見到楚珩,看看他到底是真病,還是人根本就不在露園?!?/br> …… 彼時因驚嚇過度而臥病休養的楚珩正快馬趕往中寧道,與漓山赴帝都的車隊匯合。 等楚珩真正見到穆熙云一行人已經是翌日午后了。露園派去的暗衛比他早到了半天,清晨就將信送到了穆熙云手里。 此時距離帝都只還有不到四百里的路程,顯然已經無法再作出東君與他們從漓山同行的假象。穆熙云見信后,索性便直言說東君從別處過來,要等候與之匯合,叫車隊在客棧停了一日。 是以楚珩在中寧道上先遇到的,是穆熙云悄悄派來迎他的人。 楚珩在寒風里快馬疾馳,戴著頂竹笠風塵仆仆地連夜趕來,路上都沒敢歇息幾個時辰,委實形容疲累,可來迎他的這個人就很是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