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8節
十四歲開始他就坐在這里,那時就只是坐著,什么都不需要他做,想做也做不了,就一遍遍地數地上的那些光斑。 敬誠殿的磚,九重闕的瓦,這一方天地的風景他看過許多年,體會過許多不得已,放棄和隱忍都是在這里學會的。 人常說帝心深似海,可卻沒人知道海一般深沉的心底有多黯淡,照不進一絲光亮,永遠都是無邊的孤寂,世間的那些鮮活熱烈從來都與他無關。就如同照亮大殿門口的天光,永遠都照不到他所坐的這把龍椅上。 年少一人的時候,他躲在敬誠殿的屏風后翻過天子影衛從外面偷偷帶給他的話本,那是他過往艱難歲月里唯一的放松和慰藉。話本里的紅塵可愛,市井喧囂他也很向往,想走出這方天地看一看人間百態。 說來可笑,話本故事里的心心相印,與子偕臧,其實他這個皇帝也是羨慕的。 從小生活在九重宮闕,沒有誰比凌燁更明白,最是無情帝王家,皇宮里的感情簡直就像個笑話。 他的父皇坐擁三宮六院天下美人,但為人心狠多疑且喜怒無常。 先帝喜歡過一個人,惠元皇貴妃媯海燕嵐,但是遇見貴妃以前,他曾經滅了貴妃全族,所以貴妃在宮里用十四年的漫長光陰殺死了他。 后來彌留之際,先帝告訴凌燁,他不后悔愛上貴妃,但也不后悔屠滅洱翡藥宗,就算一切都可以重來,就算他能更早地遇見貴妃,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他依舊會握住那把刀,毫不猶豫——身為皇帝,情愛相比皇權,理應一文不值。 先帝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對自己狠,對自己的兒子同樣狠。他在每一個兒子身上都不會表露多一分的期許和寵愛,即便有了儲君也仍不放心日后托付江山,更不會給儲君任何殊待。 先帝殘忍地給了很多個兒子御極九州的希望,也許在他眼中,擇選真正的繼承人,就該像是養蠱,整個大胤都是他們的廝殺場,任其自啖相食,最終只能活下來一個。養成的那個就是天下之主,活不下去的還談什么權御九州。 這一路走來,凌燁見識過太多的背叛與利用,權力傾軋感情,利益踐踏真心,人世間珍貴的一切,在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都輕如煙土不值一提。 如今他也坐在了這個位置上,他并不想像他父皇那樣。不愿將曾經被動經歷的,再由他來主動施予一遍,讓那些本來因他就可以避免的血腥殘酷在九重宮闕里反復上演。 這二十二年他活得很累,每日都必須要活成一個太子、一個皇帝的樣子,從來沒有機會、也不敢活成“凌燁”的樣子?,F在他終于有了喘息的時間,有了說話的權力,他格外盼望可以有那樣一束澄明純粹的光照進他的心里。 盡管生在天家,先帝、帝師、甚至政敵都以不同的方式教過他,帝王無情君無私。話本故事里那些不出于任何利益取舍、只有信任與愛的情投意合,本來就是假的。就算真的有,那也是他這個皇帝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望。 可他就是冥頑不化,明知遙不可及,甚至也許一輩子都遇不到,他也想要奢望。不是為皇帝,就只為凌燁而奢望。 江山社稷壓在肩上,胸膛里的這顆心九分都已經給了帝位,給了九州山河萬千臣民,只余下心底最深處的那一寸柔軟,他想留給凌燁,留給他自己。 一些獨一無二,過后難尋的東西,只要他還一絲有說“不”的資格,他就不想用作政治權謀的利益犧牲品。 就比如,九州世家著族如今都在覬望的中宮元后。 今日朝堂上呈上來的賀表奏折又在旁敲側擊了。太后千秋整壽將近,九州四方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都要入京拜賀,祝壽奉禮,屆時各家貴女也會入宮向太后請安,借以探聽他的心意。誰人都知今時不同往日,入宮便是鳳凰登枝。 大胤朝的元后與帝同尊,是太祖定下的國法家規。帝后壽辰一樣都是在九重闕的前朝三大殿之一的紫宸殿里接受朝賀,賜宴群臣,這是元后的尊崇。這個位置只有一次,一旦給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凌燁很清楚太后和齊王只是收攏天子權柄的開始,皇族與世家分庭抗禮,朝中波云詭譎,未來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更多的荊棘利刃還在前方等著他。 一些鐘鳴鼎食、底蘊深厚的簪纓世族已經在向他示好,意欲效忠,他也需要給予點什么作為回報,比如空置已久的后宮,甚至是他身邊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 如果他繼續“冥頑不化”,不走世家鋪與他的“捷徑”,未來千難萬難,他可能需要踏過更多的刀山,走過更多的劍林,會很難很難。 大胤皇家有個古禮,帝后大婚的時候,皇帝要親手交付三樣東西——代表皇后權柄的鳳印,載明皇后地位的金冊,還有便是,御筆金粉寫就的儀典。 鳳印金冊從開國至今代代相傳,而皇后儀典卻是帝王家的旖旎心思,冠以莊重的雅名,由皇帝親手寫就,向自己的皇后表明心跡,因而每一冊都是獨一無二,獨屬于每一位皇后。這是太祖與太祖皇后定下的古禮,寓意天家也有真情。 但如果凌燁是個圣明理智的皇帝,他就該知道,哪有那么多的旖旎心跡,后世的儀典更多只是皇后尊榮、是帝后一體的象征,歷代的皇后儀典里,寫的大都是一些帝后同德的場面話。 中宮之主重之又重,后位可以是皇帝的籌碼、可以是恩賞,唯獨不該是私心。 可是,他不愿。 也許他就是不夠圣明,也不夠理智。 就是不想寫一冊違心的皇后儀典,想要這個位置唯獨只安放著自己的心。 這顆心就這么大,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不想亂分,舍不得,不愿將感情拿出去明碼標價與世家交易。 他是先帝元后嫡長子,必須得坐穩身下這把龍椅,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但盡管如此,他也從來不想讓自己活成龍椅的附庸。他為天子權柄已經放棄了許多,不想連“凌燁”這個屬于他自己的靈魂都徹底割舍出去。 除了做皇帝,他也想做自己。 身為天下之主,對得起他的子民,對得起大胤的山河,他也想對得起自己。 他想知道這世間天光無數,其中有沒有一束澄明日光是屬于他的,可以照進他的心里,可以讓他擁入懷里。 現在他遇到了一個令他心動的人,每一次看見都心動,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喜歡上了,但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喜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與他有沒有緣分,可以幸運地走到一起。 但他想試一試,他自幼為“皇帝”爭了那么多,現在他想只為“凌燁”爭取一次,就算最終有緣無分,失敗了也無妨。天子權柄他并不擔心,從前四面楚歌他都走過來了,前路再難也不怕。 第24章 昭明(修) 山河地理屏風后的氣氛與前殿簡直像是兩個世界,楚珩在博古架旁屈膝蹲下,眼前最上面一本書封面寫著“昭明紀要”四個字,是大胤國史里的一冊。 他隨手拿起來,翻開看了一眼,閱及其上內容,頓時啞然失笑,“昭明紀要”下原來另有乾坤,哪里是什么史書,分明是一冊民俗話本。 這里是敬誠殿的正殿,除了方才讓他在這坐一會兒的人,沒人敢將話本藏在龍椅后面。 楚珩翻到尾頁,這冊書印于宣熙二年初春,至今已經過去很久了,并不是當下時興的話本游記。 這里總共沒有幾冊書,加起來不過一只手再加一根指頭的數量,稀松寥寥。楚珩一一翻過這些書冊的尾頁,發現竟都是從前的。 民間話本只作消遣之用,沒人會拿來品鑒收藏,看過后隨手丟到舊書堆里,下一次再翻出來就是墊桌角的時候了。薄一些的十來文錢就能買上一冊,大都印制得十分粗陋,用的紙也是最下等的,擱得時候長了,手上動作稍微重點就能撕爛。 可敬誠殿里的這幾本書雖然時間久遠,卻都被保存得很好。 “昭明紀要”這一冊中間有些紙張破了角,還被一頁頁細心地糊好,上面缺失的字句也都用小楷補全。 楚珩指尖在紙面上輕輕摩挲幾下,一眼便認出來,這是陛下的字跡,但卻與他批閱奏章時的筆勢迥然不同。 楚珩身為御前侍墨,看過無數奏章上的御筆朱批,上面的字端嚴勢整,落筆寬廣平和,內里卻又藏著不容違逆的鋒利,霸道而內斂,也許就如同坐在御座上不怒自威、深沉難測的皇帝。 但是話本上的小楷,筆筆都透著寧和簡靜,字里行間斂去了肅嚴持重的帝王威儀,仿佛只是那個叫“凌燁”的人在書寫。 楚珩撫摸著那些字跡,心里一片柔軟,他彎眸莞爾,翻著書看了幾頁,發現還不只是修補缺角。 民間話本大多粗糙簡陋,為的只是講三兩個故事,起轉承合的情節到了也就成了,比不得經史子集那般精雕細琢、不贊一詞。著書人字句時有不通不順之處,看話本的人只是圖個樂子,當然不會在意。 而楚珩眼前這冊“昭明紀要”,字里行間的每一處錯漏竟都被仔細校對過。 那用作批閱奏章、決策國事的御用朱砂墨落在泛黃滯澀的梗棒紙上,每一筆顯得格格不入,從中依稀能窺見當年在燈下對著粗糙話本逐字逐句查漏補缺的少年天子,該是怎樣的一種認真與虔誠。 這些話本里兩冊是講民俗志趣的,一本游記,還有三冊是風花雪月。從宣熙二年至宣熙七年每年一本,每本都校對過,紙張的邊緣微微卷起,書的主人顯然將它們翻過許多遍。 楚珩摩挲著那些微卷的頁角,忽而有些心疼。 旁人唾手可得,看過一遍后便丟在一旁用來墊桌角的消遣玩意兒,于書的主人,卻是視若珍寶的存在,是不屬于“皇帝”,只屬于“凌燁”的別樣顏色。 他不厭其煩地校對著每一處錯漏,一遍又一遍地讀這些看似粗漏卻寫盡人間百態的話本,這些都是九重闕里尋不到的紅塵可愛。 也許在這些書面前,他可以脫去九州帝王的外衣,摘下繁復沉重的十二冕旒,不再肅嚴威重,巍然沉靜,看見有趣的橋段會笑,觀閱悲離的故事會哀。 但這樣的“凌燁”不能被別人看見,話本也要藏起來。 現在那個偷偷藏話本的人,就坐在前面的龍椅上。從楚珩腳下的地毯出發,要繞過屏風,踏上御座的丹陛,走上許多步,才能靠近他。而平日里御前侍墨書房當值,與他之間只相隔著三步。 距離分明是長了,可此刻楚珩捧著這些頁邊卷角的話本,卻覺得自己離那個叫“凌燁”的人好像近了一點,比三步還要近。 但也越加心疼。 要是能早一點遇見他就好了。 楚珩低眸看著手上的書,心里忽然想,如果能早一點遇見凌燁,說不定可以幫他多帶幾冊話本。 漓山藏書閣里有各式各樣的話本子,楚珩記得有幾冊寫得極好,漓山開在帝都的書局里也有,很受讀者歡迎。 改天出趟宮,可以偷偷藏進衣襟廣袖里帶過來,恰好,凌燁的話本里沒有宣熙八年的,他可以幫他補足,還能多補兩冊,就說是作為……作為他幫自己出氣的回報,楚珩思及此,不禁彎起了唇角。 這會兒前殿很安靜,落針可聞,陛下正在替他欺負人。 楚珩眉目舒展,索性盤膝在地毯上坐了下來,打算看看凌燁眼中的紅塵煙火——也許看過之后,可以悄悄地再走近他一點。 楚珩隨手拿了一本宣熙七年的書,看名字就知道講的是風花雪月,與子偕臧。 當他翻開扉頁,入眼卻不是著書人姓甚名誰,鐵畫銀鉤的八個大字徑直闖入眼簾——“我心匪石,不可轉也?!?/br> 楚珩微微一怔。 同樣是陛下的筆墨,筆勢卻和校對錯漏的簡靜小楷截然不同。 楚珩在心底默讀了一遍,指腹輕輕描摹過上面的墨跡,眼前仿佛浮現那雙執掌大胤九州天地乾坤的手,握著山河社稷筆,蘸著江山不老墨,落筆字字磅礴千鈞,一筆一畫力透紙背,仿佛是在下定什么九死不悔的決心一樣。 可這樣落筆鎮山河的八個字,卻偏偏是寫在一冊看似與之格格不入的情愛話本上。 …… 凌燁處置完徐劭,繞過屏風走進來,就見楚珩正坐在地毯上,看自己以前偷偷藏起來的話本。 琉璃窗扉透進來的天光灑了滿室,紅木案幾上的兩杯清茶在和光里冒著細細的熱氣,顯然才斟不久,其中有一杯是給他的。 凌燁走到案幾旁坐下,拾起那只杯子,隨口問道:“你在看什么?” 楚珩聞聲抬起眼簾,但并未如實回答在看哪一本,而是似笑非笑道:“昭明紀要?!?/br> 凌燁旋即明白他是指的什么,不由失笑,解釋道:“這是很久以前,天子影衛自作主張從外面偷偷帶回來的,要防著不被帝師發現,所以才想了這么個法子。套上經史子集的書封,混進從問渠閣取來的書里,悄悄地帶到御前。影衛先前從沒提過此事,頭一次乍然看見,朕也吃了一驚?!?/br> “不過影衛也不敢多帶,怕被帝師發現,后來不知怎么地就成了習慣,此后年年也只帶一本,都是他們看過后覺得不錯的,從中挑出一本來?!?/br> “帝師?” 楚珩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兩個字眼,陛下說帝師,可他怎么記得,從前先帝年間,太子三師一直形同虛設,不曾有人專門擔任。 當朝國史中并無記載,楚珩先前也從未聽人提過,況且他身為御前侍墨,見到過大胤朝堂上所有官員的奏折,可從沒有哪一本,官職前面是再冠以“帝師”二字的。 楚珩納悶不解。 凌燁卻點點頭“嗯”了一聲,笑容淺淡了幾分,視線落到那幾冊話本上。 楚珩合上書,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才注意到,所有的書里唯獨只有宣熙二年這一冊套了旁的書封做掩飾,其余的都是話本原模原樣的書封。 凌燁看著那沓書,眼底的笑意漸漸隱去,語氣平淡道:“自宣熙三年起,就不再有帝師了。所以影衛后來再悄悄帶話本進來的時候,就不必再套‘昭明紀要’了?!?/br> 不再有帝師了么…… 楚珩抬眸覷了一眼陛下的神色,發現提起這兩個字后,他又變回了素日里沉靜冷峻的圣明天子。 而那個叫“凌燁”的人,仿佛隨著合上的書一起,被封進了“昭明紀要”殼子下的話本故事里。 ———— 【因后期修文,本章刪了77個字,這部分玉佩已在后文以免費章節的形式補足。由于長佩v章只能增加不能減少,所以必須得在這湊夠原來那版的字數,還請大可愛們包涵,鞠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