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3節
楚珩一進宮門便回了武英殿,今日初六,就算提前回來,現在也仍是他休沐的時辰,他才不會到敬誠殿去。 再過小半個時辰就到酉時了,昨日酉時,陛下正和蘇朗君臣相得有說有笑,今日酉時,御前也不差能同陛下和樂融融的人。 許是人又回到了皇城內,從踏進宮門開始就是這樣了,盡管他克制著自己不往敬誠殿的方向看,可不知為何,心神思緒還是會不受控制地去想九重宮闕的主人。 楚珩煩躁又低落,悶悶地解下披風疊起來放好,正準備隨便找點事情做,門就被敲響了,是天子影衛—— “陛下宣召?!?/br> 話音入耳,楚珩心神一動,原本低落的眉眼不自覺生動起來。他下意識地抬腳就要朝外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飛快地斂下情緒,悶聲悶氣地“哦”了一聲。 宣他做什么,今日又不該他磨墨,找別人去。御前那么多人,還差他么。 他磨磨蹭蹭地站在原地,影衛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來,楚珩糾結了一陣,還是忍不住跟著朝敬誠殿去了。 -------------------- 檸檬花:不許笑,吵架警告!我這是勉為其難!誰笑打誰! 第17章 撒氣 一路從武英殿過來,風寒刺骨,帝都上空的天穹濃云密布,過不了多久就會落雪。 楚珩剛走到殿前就察覺出不對,敬誠殿的氣氛似乎格外緊張凝重,一如外頭陰沉沉的天。他不及細想,垂下眼簾獨自一人進入內殿書房。 寒氣都被擋在了門扉外頭,敬誠殿書房內點了熏籠,暖意盎然。 楚珩進來的第一眼便注意到,陛下換了件和昨日完全不同的衣服,明黃金繡的緙絲龍袍,比昨日那件鴉青常服更顯矜貴威嚴,也更讓人覺得遙遠疏離。 俯身請安的一瞬,楚珩思緒不自控地開始飄散——昨日那件沾了墨點的鴉青云錦袍被放到哪里去了呢,是送去漿洗還是直接廢棄?漿洗的念頭甫一冒出來,他自己都覺得離譜,大胤九州至高無上的天子,還會缺一件衣服么?沾了墨漬的袍子難洗,金尊玉貴如皇帝,當然不會再穿。 楚珩靜靜低著頭。明明是再合理不過的一件事,可想到此些時,心里卻莫名的低落,一股來歷不明卻又難以抑制的酸澀郁氣堵得整個心口悶悶的。 凌燁坐在御案后,聞聲叫他起身過來御案側旁的圓凳上坐下,又仔細打量了幾眼,見他安然無恙沒在武館受過傷,才放下心來隨口問道:“回宮了怎么不過來?” 楚珩垂眸走上前,卻只站在陛下三步之外,他心里憋著一股氣,平聲回道:“今日臣休沐,不該臣來?!?/br> 凌燁眉梢輕挑,聞言覺得好笑:“前廷禮典白翻了?御前的人,出宮休沐回來,不知道過來請安?” 楚珩仍低垂著眼簾:“那臣以后不提早回來便是?!?/br> 凌燁只當他是在武館氣著了,這會兒沒緩過來,在耍小性,便依著他不再提。又說了些別的事,見楚珩始終興致缺缺,于是轉而問道:“你昨日傍晚過來敬誠殿,什么事?” 楚珩驀地一怔,霎時有些失神,不知怎么的,心底那股來歷不明的郁氣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翻騰上涌。陛下知道他來過,是后來才知道,還是說當時便已知曉,只是忙著同蘇朗談笑,沒空見他? 可就算真是這樣又如何呢? 楚珩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平心靜氣。 先不說召見本就要分先后,待人本就該有親疏,權御九州的大胤天子有什么理由要去在意一個可有可無的御前侍墨的感受?難不成他對陛下很重要嗎?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在氣什么,自己都覺得這氣生得莫名其妙,格外別扭矯情,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可心里偏偏抑制不住地酸澀低落。 活了二十年,還是頭一次發覺自己的心神情緒居然會如此不聽話。 凌燁見他低著頭出神,也不答話,耐心又問了一遍。 楚珩飛快地抬眸掃了一眼陛下身上的明黃龍袍,又沉默了半晌,才悶聲悶氣地說:“沒什么,臣有件東西落在殿里了,過來取?!?/br> 凌燁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自己怎么從來不知道,御前當值,還能未經報備就隨便帶著旁的東西進到內殿書房里。 出一趟宮回來,就任性得沒邊了,和他溫言溫語地說話,就沒一句是好好應的,是不是非得要板起臉訓兩句才行。 凌燁微微沉下臉色,肅聲道:“楚珩,你這是打算當面欺君么?” 欺君。 楚珩失神一瞬,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心里頓覺空落。 他忽然就明白陛下為什么會突然叫他過來了。 心里那些本已經消磨了一整日的低落和酸澀,在陛下說出這兩個字的一刻被無限放大,膨脹到心口似乎都在隱隱泛疼。 “如有下次”終于到了。 不要說留在御前了,他是真的會被“一并處置”。 楚珩心底自嘲,之前到底在一直糾結煩悶些什么呢?徐劭、鐘平侯、同僚侍衛,人人都清楚明白,怎么就他看不懂呢?陛下點他到御前只是一時之意,興致到頭了自然該算算之前留下的賬。 昨日蘇朗已經從穎?;貋砹?,陛下和他師出同門,情分匪淺,敬誠殿的書房里當然也不再需要其他人。 方才過來的時候,敬誠殿內外氣氛緊張凝重,不用想都知道,陛下心情很不好。今日宣他過來,大抵就是準備打發了他,或許還能順帶拿他撒撒氣。從大不敬到欺君,他全都犯了一個遍,處置他本也是理所當然。 于是楚珩沉默了一會兒,后退一步,垂首跪了下來:“臣知罪?!?/br> 凌燁皺了皺眉,不等他開口,楚珩又接著道:“臣自知愚鈍,也不曾通過武英殿的考核遴選,本就沒有資格到御前來。臣不敢忘記曾出言無狀冒犯陛下,身上還記著二十杖。陛下金口玉言,‘如有下次,一并處置’,臣知欺君罪不可恕,就請陛下今日一齊處置了罷?!?/br> 楚珩說這話的時候垂眸斂目,眼睛看著膝前的一方地界,是標準的認罪認罰姿態,就仿佛無論如何處置,他都心甘情愿領受,但臉上卻沒什么表情。 凌燁知道,楚珩不甘,也不愿—— 分明是在跟自己鬧脾氣。 從進殿開始就在由著性子鬧脾氣,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沾來的一身小刺,把氣全撒到他身上?,F在居然還學會以退為進,拿認罪認罰、離開御前威脅。 他知道若是真罰,依照規矩該如何處置么? 真是慣的他,簡直是放肆。 凌燁沉著臉,盯了楚珩半晌,冷聲問:“朕說過要罰你么,你是要代朕作主?” 楚珩垂著眼睛不作聲,嘴唇依舊緊緊抿著。半晌,他脾氣上來,心一橫,低著聲音開口,說出的話字字清晰:“陛下宣臣過來,不就是要拿臣撒氣嗎?” 凌燁聞言先是一愣。 要拿他撒氣? 那今日午后自己是吃飽了撐的把徐勘宣到敬誠殿,讓他在外頭一跪就是兩個時辰? 凌燁頓時心頭火起,“砰”地一聲拍了桌子,站起身喝道:“起來!” 楚珩不經意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抬眸看向陛下,觸及陛下怒容的瞬間立時收回視線,連忙從地上站起身,低垂著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從初來御前直到現在,他頭一回見陛下真正動怒,而且還是因為自己。 帝王威儀沉靜如山,陛下的情緒總是會斂進那雙深沉如海的眼睛里,像今日這般大發雷霆,還是頭一遭。 楚珩心尖發顫,他本有滿心的郁氣和不甘,見陛下忽而如此,心里又開始亂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只低頭站著。 凌燁冷冷地看著他,良晌,忍著怒意沉聲反問:“朕拿你撒氣?今日巡查明正武館的影衛向朕稟奏說,嘉勇侯世子徐劭言行囂張妄議御令,午后朕把他弟弟宣過來在敬誠殿外跪了兩個時辰。朕氣徐劭對你挾私發難,叫你過來看看你在武館受沒受傷,到你這反倒成了朕要拿你撒氣?” 楚珩霎時怔住,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逐字逐句地回想了幾遍才領略陛下話里的意思。 驚愕過后,有一種隱秘的欣愉開始從心底最深處蓬發出來。他忍不住想抬頭看一眼陛下,未及動作,卻猛然間回憶起自己方才說的話,頓時再沒了抬眸的勇氣。先前那些來歷不明的酸澀郁氣,此刻全釀成了手足無措的慌亂,他一時間失了語。 凌燁斂去怒意,容色恢復了一貫的沉靜,聲音格外冷冽:“楚珩,換一個人來,你以為還能像你這樣好端端地站在這里么?出言無狀大不敬,只記你二十杖,朕是記得太輕了。你要一并處置,不如朕允你所請,大不敬的六十杖打完了朕再接著同你論欺君?” 楚珩啞然失聲,不敢答話,也不敢抬頭,并不只是因為陛下口中駭人的責罰,他更懼怕看見陛下冷漠的眼神和慍怒的容色。他在御前日日都能見識帝王威儀,平淡到堪稱冷漠的視線落在人身上的時候,沒人不畏懼臣服。 但是從他來御前的第一天,陛下看他的目光里總會帶著淺淡的笑意或者別的什么。 或許是因為習慣了,他莫名地不想、甚至是懼怕下一次陛下看向自己時,眼睛里只有威嚴冷峻——這種情緒就如同先前那些郁氣和酸澀一樣,來歷不明,但卻又真實地堵在心口,教他如何都無法忽視。 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他不敢求情,是他自己說要一并處置要離開御前的,陛下沒有理由放縱他的任性,也不會再饒他第三次。 凌燁的視線從楚珩身上移開,再不看他,只冷淡道:“今天敬誠殿前跪了一個還不夠,朕看你也想跪上兩個時辰。就依你所言,朕拿你撒氣?!?/br> 第18章 添香 凌燁攥了一下手心,輕描淡寫道:“出去跪著,兩個……”話到嘴邊,他又忍不住停頓,末了還是改了口:“想清楚了再來回話?!?/br> 楚珩心下黯然,卻又知陛下所言應當。他忍不住微微抬眼,見陛下側臉冷峻,目光越過御案看向窗外,眼角的余光也凝在窗欞上。心里頓時悵然若失,他低下頭行了一禮,朝殿外走去。 窗外寒風正是凜冽,天陰沉沉的,厚厚的云層遮天蔽日地壓下來,看不見半點天光,是即將要下雪的跡象。 “回來!”凌燁皺著眉,叫住楚珩,卻并不看他,只望著御案前厚厚的地毯,沉著臉冷聲道:“就在這跪?!?/br> 楚珩微微怔滯一瞬,不知陛下為何突然改了主意,只依言走回來,在御案前跪好。 時光在殿內靜靜流淌,凌燁隔著御案,終于還是忍不住看向低頭跪著的楚珩,冷峻的眉目不知不覺間變得柔軟下來。 對著眼前的這個人,他總也狠不下心,慍怒過后,又是無奈,又是舍不得。 到底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呢? 凌燁后來也總問自己,他明知道身為皇帝不該如此,可心底那些漸生漸長的情愫,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動搖他的底線。 九月廿三,凌燁第一次遇見楚珩。 身為大胤九州的皇帝,什么樣的公子佳人凌燁都曾見過。少時讀詩,一直以為“公子只應見畫”不過是詩人夸大其詞罷了。直到石階下無意間一瞥,饒是尊貴如他也才第一次知道,那“定非塵土間人”原來字字應景,筆筆珠璣。 但驚艷至多也不過是一眼,頃刻即散,美則美矣,人卻無神。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分明最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那人臉上卻沒有半分神采,整個人仿佛都沉浸在黯淡的陰云里。 直到他走到回廊的盡頭。 凌燁站在石階下,看著天光落滿他的面頰,那雙眼睛被暖暉點綴,由暗變亮,星辰讓光。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織,他看人的眼神格外專注,烏黑的瞳仁里映著凌燁的影子。而那雙眸子落在凌燁眼里,大抵便是—— 一泓秋水,星河失色。 秋風攜著桂花清香穿廊而過,一切都來得突然,卻又是那么后知后覺。 凌燁心間微燙,卻始終不明所以。后來回去問渠閣,無意間翻了《詩經》,心頭一陣悸動。他咀嚼著“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八個字,只讀一遍便覺得荒唐。 或許真有過一瞬間的心動,但那不過是一時驚艷,轉瞬即逝,怎至于“適我愿兮”? 于是放下書便一笑置之。 人吃五谷雜糧,便生七情六欲,天子也不能免俗。世間心動,往往不知何起,但最怕念念不忘。 那日桂花的香氣很淺,但又格外余味悠長,游絲浮絮一般盤旋縈繞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久遠到某個午后,目光再掠過那冊詩經的時候,腦海里還是會浮現那雙星辰失色的眼睛,心頭還是會有蜻蜓點水般的悸動。 這些感覺并沒有因為時光的推移而褪去顏色,反而格外鮮活熱烈,不經意間就會從心底蹦出來,牽動他的神思。 凌燁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日的心動可能并非是浮于心表的一時驚艷?;蛟S還不能貿然視作喜歡,但至少,這個叫“楚珩”的人,有點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