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9節
楚珩說:“睡覺?!?/br> 凌燁聞言輕笑:“偷懶?” “也算是?!背駨澚藦澊?,坦然道,“放松一下會讓人心情好?!彼ы?,眼底盛著笑意:“不如陛下今日也偷個懶?” 從來只有勸諫天子勤政的,像他這樣進言皇帝偷懶的凌燁還是第一次見。 凌燁不置可否,擰著的眉卻在不知不覺中舒展開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楚珩,楚珩卻仍沒有半點放肆妄言的覺悟,一臉的坦然自若。 或許是他神情言語間的理所當然實在有些獨特的感染力,凌燁不自覺地回想了一下,卻發現“放松”和“偷懶”這兩個再平常不過的字眼,于自己而言,竟陌生得仿佛素不相識。 作為先帝和元后的嫡長子,他自幼被立為帝國太子,此后便是日日勤勉,從不敢有半分懈怠。即位后就更不必說,在母家的暗中督促下,三更燈火早已是常態。 人人都要他勤政愛國,他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可天子也是人,一樣吃五谷雜糧,有喜怒哀樂。入眼所及的九重宮闕是凌燁的家,卻也是壓在他肩上的擔。九州萬千臣民、座下文武百官,人人都祈望著天子圣明,卻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會兒。 時間久了,晝乾夕惕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就成了習慣。這些年厚積薄發,從太后手中艱難地奪回天子權柄,兩年間九州江山漸穩,他才有了幾刻喘息的時間。但依舊沒人和他提起、他自己也忘了“放松”是什么滋味了。 凌燁側眸看著楚珩,半晌不言語。楚珩聽著窗外漸歇的雨聲,想了想說道:“陛下不是心情不好嗎?不如出去走走?” “過來?!?/br> 凌燁丟下兩個字,朝與書房相連的暖閣走去,楚珩跟在他身后,一路進了內室。這里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時臨時休憩的地方,楚珩在御前已有段時日了,卻很少見陛下來這里。 他頭一次跟皇帝進來,見軟榻邊的衣桁上掛著件嶄新的盤金云錦袍,鴉青襯面,袖口和胸前繡著金線龍紋,是陛下的常服。 楚珩的目光正凝在那衣服上,耳邊聽陛下叫他的名字,他側過頭,見陛下已經取下了冕旒,換了個簡單些的玉冠,他伸手指了指衣桁上的衣服,神情閑散自然,隨意道:“過來,給朕寬衣?!?/br> 他這句“寬衣”,同方才楚珩說“偷懶”時的語氣如出一轍,理所當然,仿佛就該如此。 楚珩怔了怔,略遲疑了一下,微微低頭錯開陛下的目光走上前去,停在陛下身前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幾乎能夠感知到彼此的呼吸。也不知怎么的,楚珩的心跳在這一刻莫明變得有些快,在靜謐的室內顯得尤為清晰,一聲一聲像是擂鼓,在他胸膛,在他耳畔。 許是見他久久沒有動作,凌燁垂眸瞥了他一眼,說:“腰帶?!?/br> 楚珩像是才回過神,立刻應聲伸手。天子朝服的腰帶格外繁復,錦帶束衣,再環以玉帶佩物。他低著頭一件一件摘完玉帶兩側佩飾的各色美玉寶珠,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手指最終落到中間的玉扣上。 團龍扣澄瑩剔透,再溫潤不過,楚珩卻覺得那截觸及玉扣的指尖燙得厲害,指節上的溫度隨著血液一路游走傳襲,一直蔓延到心底,最終再灼燒到臉頰,連帶著耳垂似乎都燒了起來,燙得厲害。 他給人寬衣的手法委實不怎么好,手指跟不聽使喚似的,磕磕絆絆幾次才將團龍扣解開。 楚珩聽見耳邊陛下輕笑了一聲,頭頓時低得更深,一雙眼睛深深垂著,半張臉都要暈上緋色。朝服束衣的錦帶系得頗為復雜,他手忙心亂,試了幾次不得其法,腦海里一片空白,最后憑著本能上前半步,伸手虛虛環著陛下的腰,欲將整條腰帶摘下。 等這半步邁出,手上動作跟著落到實處,兩個人一時都愣住了。 此間時光仿佛就此靜止,長明宮燈搖曳,窗外廊下風鈴作響。 幾息過后,兩道視線不約而同,一齊落到了腰間的那雙手上。 凌燁率先反應過來,清咳一聲,彎唇淺笑。楚珩后知后覺地回神,腦海里轟然一聲,草草將整條腰帶摘了下來,退開兩步再不肯動作,低下頭紅著臉道:“陛下……” 凌燁“嗯”了一聲,語帶笑意:“繼續?!?/br> …… 天子朝服繁復隆重,一件衣服換得尤其之久。 一盞茶的時間,楚珩才將陛下身上的朝服脫下,換上衣桁掛著的那件鴉青錦服。 穿衣時腰帶依舊是“最難”的,他舉著那條帶子,磨蹭了半天,百思不得他法。 最后只得破罐子破摔,頂著陛下的目光,雙手再次環過陛下腰間,硬著頭皮將腰帶束理妥善。 等將天子常服上的最后一枚玉佩系好,楚珩連忙退開兩步,面紅耳赤地站在邊上,眼睛只盯著腳下的織錦地毯。 凌燁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微微笑了笑,緩聲道:“手法不錯,下次宣政殿大朝會過后,你再過來給朕換衣?!?/br> 楚珩面頰發燙,聞言深深垂著眸,不及細思就回道:“外間有掌殿值守,比臣熟練許多……” 凌燁并不應聲,目光仍落在他身上。 暖閣內安靜得突然,楚珩頓時驚覺自己又說錯話了。他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見陛下臉上尚未露出不愉,心下稍定,連忙頷首道:“是?!?/br> 凌燁輕輕翹了翹唇角:“走吧,出去偷懶?!?/br> 楚珩聞言揚唇,應了一聲。 兩個人剛出了暖閣,還不等走出書房,就見天子影衛首領凌啟正站在殿門處,寡淡無奇的面容上神情端肅,顯然是有事要稟。 凌燁斂去臉上笑意,立時揮手命進。 影首面圣,御前不留任何人。楚珩眼角余光掃過身旁這位臻至化境的武道強者,垂眸向陛下行過一禮,疾步退了出去。 殿內兩道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到楚珩身上。凌啟盯著他往外走的背影,眉心微動,面上忽然劃過一絲不甚明顯的狐疑。 直到楚珩踏出殿門,皇帝的視線才收了回來,他指尖擦過腰間懸著的玉佩,眼底有淺淺的笑意無聲流淌。 殿外冷雨已停,雖然沒能偷成懶,但他的心情變得很好。 終于有個人會記得,凌燁除了是大胤的天子外,還是他自己。 就如同九州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有心煩疲累,有個人能在他耳邊笑著說上一句“今日偷個懶吧”。 這便就夠了。 -------------------- 顏懋(mào) 第12章 蘇朗 每月逢六,楚珩休沐。 說來也巧,他九月拜入武英殿,通過禮儀文課的考核后,自十月中旬正式任職時,其實就已經安排了每月的例行休沐。 只是十月十六那日他被陛下諭旨點入御前,隨后幾天他自覺奏議錄寫得甚為生疏,廿六日正巧趕上御前議政,他便繼續留在了敬誠殿。 一拖二拖的,直到冬月初六,楚珩才頭回出宮休沐。 出宮前一日,初五傍晚,楚珩下了值剛走到武英殿,忽而想起從敬誠殿回來的時候,并未和陛下提起他明日休沐不來御前的事。 他略猶豫了一下,憶及今日在暖閣里那個意外的擁抱和那聲悅耳的輕笑,還是決定轉身折返,去和陛下說一聲。 武英殿位處宮城西側,從這里到敬誠殿,約有兩刻鐘的腳程。 彼時敬誠殿內,御前卻并不只有皇帝一人,楚珩走后不久,就有個人前來面圣。 已是日入時分,這人的到來讓外殿值守的侍衛紛紛吃了一驚——卻不是因為他過來面圣的時辰晚,而是因著這個人本身。 凌燁正在書房里閑坐著品茶,聽宮人通傳蘇朗請見,臉上亦是露出意外之色,立時命宣。 蘇朗進來行禮請安,凌燁連聲叫起,抬眸示意他坐,語帶笑意:“不是說月中才回么,怎么這么快就到了?” 蘇朗起身到另一邊坐下,格外熟稔地給自己斟了杯茶,笑道:“這不是聽說帝都最近出了件新鮮事么,就趕著回來了?!?/br> 凌燁瞥了他一眼,明知故問:“什么新鮮事?” 蘇朗清俊的眸子一彎,意味深長道:“陛下擢選了位御前侍墨,還不夠新鮮嗎?九州諸世家哪個不知道?!?/br> 凌燁默了默,垂眸看著白玉盞里浮沉的茶葉,半張臉藏在光線的陰影里,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就連聲音亦聽不出什么情緒,半晌,他淡淡道:“因為楚珩很特殊?!?/br> “確實?!碧K朗點點頭,刻意忽略了陛下說這話之前反常的停頓與沉默,說道:“他的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別?!?/br> 凌燁不置可否,目光轉向蘇朗放在桌案上的錦盒,指了指問道:“這帶的什么?” “這次回穎海,得空去了趟錦都,運氣不錯,收了幾塊頂尖的錦枝墨,寫在紙上滿箋生香,同旁的墨都不太一樣,臣覺得不錯便給陛下帶過來了?!碧K朗伸手打開盒子,里頭整整齊齊地碼著四方墨盒,雕刻著繁復華麗的錦紋,再精致不過。 凌燁頓時來了點興趣:“試試?!?/br> 蘇朗捧著錦盒起身跟皇帝朝對側的書案走去。 楚珩過來的時候,未及進殿,隔著廊間半開著的鏤窗,一眼便看到陛下身旁站了個他此前從未見過的人,霽月清風,溫潤如玉,分明是面圣,這人身上卻并未穿著正式的官服,反而是一襲樣式新巧的錦衣,入眼便是翩翩公子的清雋模樣。 他和陛下并肩站在書案后,手上執著墨錠,是在研墨。兩個人有說有笑,神情間俱寫著明晃晃的夷愉,氣氛格外和洽。陛下和顏悅色,正偏頭和那人說著什么,眼里滿盛著笑意,是發自心底的高興。 楚珩在御前的這段時日,文武百官也好,天子近衛也罷,他們面圣時楚珩都在場過,卻從不曾見陛下對哪個人能有眼前這般親昵,熟稔到就算殿內開著窗、當著宮人侍衛的面也可以并肩而立,可以讓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絲毫不避忌地將高興直接寫在臉上。 一眼看過去便就知道,殿里的那個人,在陛下心里同別人是不一樣的。 他不知說了什么,陛下眼光一橫,像是嗔了兩句。楚珩看的真切,縱使是在嗔怪,陛下眉梢唇角的笑容卻依舊不減分毫,哪里是真的生氣。 那人半分不怵,似乎還開口還了嘴,惹得陛下抬手作勢要打。 他身形往旁邊一撤,手上也沒仔細留神,墨錠上沾染的墨汁隨著動作四散飛灑,有一兩點竟直接濺到了陛下的衣服上,不偏不倚正巧在金線龍紋上留下兩團墨色的漬跡——正是楚珩今日在暖閣內給陛下換的那件嶄新常服。 楚珩的視線凝滯在那團墨漬上,心里突然無端生出一點來歷不明的火氣。 殿內的兩個人依舊和樂融融??v使是龍袍臟了,陛下也仍未動怒,隨意拿絹帕擦了兩下,見那墨跡暈得更深,也只是伸手隔空指了指罪魁禍首。 那人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隨意說了兩句賠罪的話,又走回陛下身側繼續磨起墨來。 也不知怎么的,眼前君臣相得的一幕忽然變得格外刺眼,楚珩半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低垂著眉眼站在檐廊下。 直到今日親眼見過,他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在肅嚴端重的大胤天子面前,有這般獨一無二的親昵待遇。 帝王恩寵,不外如是。 大概是見他站在廊下窗前遲遲不再向前,在外值間守的殿前侍衛走上前來,以眼神詢問。 楚珩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側眸朝殿內看了一眼,便轉身向殿外走去。 許是雨霽后的太陽格外眷戀蒼穹,楚珩大步踏出殿門外,見天邊的夕陽正不留余力地撒著僅存的光輝,火紅的霞光染滿天際,抬眸望過去,直刺得人雙眼酸澀。 方才的那名殿前侍衛跟著楚珩一起出來,疑道:“你不是有事面圣嗎,怎么不等了?” 楚珩搖搖頭,只道:“也不是什么急事,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br> “也好?!蹦鞘绦l點點頭,隨口道:“里頭估摸著還要聊一會兒呢,蘇朗離開帝都月余,今日才剛從穎?;貋?,和陛下定然有不少話說,說不準陛下等會兒還要留膳?!?/br> 楚珩心中一動,重復道:“蘇朗?” 那侍衛一拍腦門:“哦對,你才來帝都不久可能不認識,蘇朗是天子股肱穎國公蘇闕的嫡次子?!?/br> 他伸手比了比拇指,嘖了一聲道:“說起來,他和你算是同僚,也在武英殿。不過這位啊,同旁人可都不一樣,他和陛下是打小的交情,從前一塊兒在顧公座下學過武,有著師出同門的情分?!?/br> 侍衛不禁感嘆了一聲:“蘇朗這人啊,家世人品樣貌才干樣樣都拿的出手,他是穎海蘇氏驚才絕艷的二公子,天子跟前一等一的近臣,陛下最是親近信任不過?!?/br> 他碰了碰楚珩的肩,放低了聲音道:“里頭的場景你剛才瞧見了沒,人家那才叫‘近’呢?!?/br> 楚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算是附和,淺笑著同殿前侍衛道了別,便大步朝宮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