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30節
大宅里傳來士兵們的狂笑聲和男男女女的哀求聲,以及那些價值千金的東方瓷器被打碎的聲音。這些笨重且脆弱的寶物無法搬運,于是已經陶醉在殺戮和破壞帶來的快感當中的士兵們就把它們打得粉碎。珍貴的掛毯上沾滿了原主人的鮮血留下的血點,它們的價值也因此大大減損了。 一扇窗戶被人從里面推開,窗戶里露出一個西班牙士兵大笑著的臉,他伸手一揮,將無數的紙片朝著窗外灑去。一張張白紙在空中飄蕩著,如同下了一場文件構成的大雪。 伍長從泥地里撿起來一張落下來的文件,雖然上面已經沾滿了泥水,但依舊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份借據。很顯然,士兵們和他們的債主之間的債務,已經一筆勾銷了。 街上的槍聲像是夏日雷雨天氣落在地上的雨點一樣,每一分鐘都變得更加濃密,可怕的嘈雜聲和尖叫聲像是不祥的烏云一樣,在城市里四處飄蕩著。濃煙和烈火正在四處擴散,城市里的街道上到處可見興奮的西班牙士兵們拖動著今天白天還不可一世的城里顯貴的尸體。這座城市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廣場上都堆滿了尸體,他們的衣服被扒得精光,任何值錢的物品都已經被貪婪的西班牙人搜刮干凈。而在那些冒著濃煙的建筑當中,尸體的數量比外面更多,這些建筑已經變成了它們之前住客們的墓地,或者更形象的說,就像是古希臘人舉行火葬儀式時候的柴堆,到不了明天早晨,那些殘垣斷壁里能找到的,就只剩下幾根燒的焦黑的骨頭了。 從如今還有聲息的窗戶里,時不時地就朝外摔出來一具面目猙獰的尸體,有的是完整的,而大多數被扔出來的,不過是尸體的一部分罷了。無論是尊貴的,富有的,抑或是低賤的,貧窮的,每一個安特衛普的市民,都難以逃脫降臨在他們頭頂上的噩運。 空氣中彌漫著焦味和煙氣,城中著名的安特衛普大廣場,也許是整個西歐最有名的商業中心之一,如今已經被徹底毀壞了。市政廳,安特衛普大教堂以及五座精美的商會大樓都在燃燒著。這些華貴的建筑,是愛攀比的安特衛普市民們花費巨資建造完成的,可如今,明亮的火焰正在它們的屋頂上跳動著,那些昂貴的木料都化作了空中飄蕩的飛灰,把廣場中央噴泉的白色大理石都染成了灰黑色。 大廣場連同周圍的建筑上,一共安放了三百多尊圣母雕像,在圣母慈悲目光的注視下,無數的尸體被扔進了廣場中央噴泉的噴水池里,很快水池里的水就被鮮血變得渾濁不堪?;鹧鎻拿恳簧却皯衾锾匠鲱^來,沿著墻壁飛快地爬行著。 這座城市的毀滅者們,這些新時代的哥特人和汪達爾人,此刻卻都因為這座城市的毀滅而興高采烈,他們的身上裝滿了沾著血的金銀,那是他們為西班牙國王服役二十年都無法得到的巨額財富。 在西班牙人的歡呼聲中,大教堂的柱子和墻壁rou眼可見地變形了,像是一個喝的酩酊大醉的醉漢一般,高聳入云的塔樓先是左右搖擺了幾下,隨即垮塌了下來。塔樓頂上的十字架落了下來,在廣場上像是犁耙一樣拉出一道長長的溝壑,一直沖到噴水池前方才停了下來。隨著教堂的垮塌,沖天的煙塵終于徹底遮蔽了月亮的光華,這座被譽為“尼德蘭的明珠”的名城,在三百尊圣母像的見證下,徹底淪為了人間地獄。 第175章 出逃 在這場被稱作“西班牙狂暴”的暴行發生之后第二天的下午,一位風塵仆仆的信使騎著馬沖進了布魯塞爾總督宮的大門,他的身體因為長時間騎在馬上而變得僵硬,甚至需要前院里的仆人撐著他的胳膊,將他從馬背上扶下來。 安特衛普加急傳遞來的快報被送進了女總督的辦公室,三分鐘之后,從辦公室里傳來了召見顧問的消息。而當女總督的顧問們紛紛抵達宮殿的時候,安特衛普徹底毀滅的消息已經在布魯塞爾城里不脛而走。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尼德蘭的明珠”所遭遇到的劫掠和破壞,只有諸如阿拉里克焚毀羅馬城或是拉丁人洗劫君士坦丁堡這樣的暴行可以相提并論。根據信使所送來的消息,整座城市已經淪為一片火海,所有的大型商業和行政建筑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而整座城市的上層階級已經被一掃而空,普通的民眾也傷亡慘重。 即便是再遲鈍的人,現在也能夠清晰的意識到,尼德蘭的局勢已經跨過了某種不歸點。如果說在安特衛普被毀滅之前,西班牙王室和尼德蘭貴族同盟之間還存在著某種和解的可能,那么在這一天之后,這種微弱的可能性也就徹底煙消云散了。這場戰爭注定要以一方的徹底屈膝投降為代價,在山窮水盡之前,任何一方都不太可能再做出爭取和平的嘗試了。 在總督宮的會議廳當中,那份從安特衛普快馬加鞭送來的加急快件,被會議桌邊上的顧問和大臣們傳閱了好幾圈,即使連他們當中最為強硬的代表,也因為文件中所寫的內容感到不寒而栗??靾螽斨性敿毭枋隽耸ダ碇堑氖勘鴤冊诔鞘欣锏谋┬?,那些描述令最為冷靜的政治家讀來也要感到渾身發冷。 在尼德蘭的十七個省當中,北部的七個省如今正處在尼德蘭貴族同盟的控制之下。新教徒在這七個省份占據絕對的優勢,在這些省份當中對于西班牙統治的反感程度也來的更高。而南部的十個省,即千年前羅馬帝國的比利時行省,一直以來都是全歐洲最富庶的所在之一,這里的天主教會雖然也收到了宗教改革運動的嚴重沖擊,但依舊保持住了它的統治地位,西班牙在這里的統治也比北部要顯得穩固許多。 安特衛普的駐軍,對城市當中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實施了無差別的掠奪和屠戮,無論是城中的天主教教堂還是新教教堂,西班牙軍隊破壞起來都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這樣的瘋狂舉動已經無法用宗教的理由來解釋了,對于尼德蘭人而言,這樣的暴行只能夠有一種解釋:西班牙軍隊已經把尼德蘭的人民當成了自己的敵人。 在會議上,女總督的顧問德·馬蒂斯男爵強烈要求對于當地的駐軍予以嚴懲,首先需要采取的措施,就是對第一軍的高級軍官全部予以逮捕。在他看來,如今只有用那些罪魁禍首的腦袋,才能平息南尼德蘭將要因為這場事件而產生的復仇情緒,這種情緒如果處理不好,就要“動搖尼德蘭總督府的統治根基”。 尼德蘭的女總督用一種憂傷而無奈的眼神回應了她的首席顧問,這些日子里接踵而至的壞消息已然令她疲憊不堪,據說女總督已經向馬德里的國王陛下遞交了辭呈,但截至目前并未得到回復,很顯然目前沒有任何人有能力或是有意愿接受這個燙手山芋。 “您知道的很清楚?!迸偠絼倓倧母忻爱斨腥?,因此她的聲音顯得十分沙啞,好像是在用鋸子鋸木頭時候發出來的聲音似的,“我沒有權力這樣做,我只掌握尼德蘭的民政權力,尼德蘭駐軍的指揮官是阿爾瓦公爵,他只對陛下負責?!?/br> “我倒是可以給陛下寫信提出我的建議,可我們都知道這已經來不及了?!迸偠捷p輕咳嗽了兩聲,她看向坐在桌子另一側的城防隊長,“消息已經在城里擴散出來了,是嗎?” 城防隊長的臉皺成了一團,“我正要向您匯報這件事情呢,夫人。今天傍晚的時候,安特衛普遭到洗劫和屠戮的消息,就已經在城里傳開了,根據我的探子傳回來的消息,許多市民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表現的十分不理智,有許多人發表了一些偏激的意見,同時也不乏有野心家或是北方的探子接機造謠生事,煽動人群。我想我們有理由開始對局勢的劇烈變動做相應的準備,據說在一些十字路口,市民們已經開始構筑街壘,很可能我們將要面臨一場巨大的暴亂?!?/br> “您和您的人有信心維持住布魯塞爾的秩序嗎?”女總督問道,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清晰地顯示出她已經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正像女總督所預料的那樣,城防隊長不情愿地搖了搖頭,“雖然我不愿意承認,夫人,但是事實就是我們極度缺乏資源,我手下只有五百個人,而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城市,這城市里有足足二十萬人,在今天的消息傳出之后,這二十萬人都是我們的敵人。我的五百人只能暫時維持總督宮附近的安全,但是一旦那股浪潮向這里奔涌而來,那么我的人是完全沒有能力阻擋他們沖進這座宮殿的?!?/br> 女總督在椅子上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她用手緊緊的抓住了椅子的扶手,“那么對于我們如今所面臨的這種麻煩的局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議嗎?”那聲音里帶著遮掩不住的恐懼。 “如果您要問我的話,夫人,我建議您……” “不,不,別在這里說?!钡隆ゑR蒂斯男爵不安地打斷了城防隊長的話,“我想您應當把您的建議單獨告訴殿下,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畢竟人人都清楚,總督府的漏洞比篩子上的還要多?!?/br> “好吧,好吧?!迸偠秸酒鹕韥?,“隊長先生,請您跟我來吧,我們去我的祈禱室說話?!彼隆ゑR蒂斯男爵招了招手,“還有您,男爵先生,您也來?!?/br> 在眾人含義不同的目光注視下,三個人走出了會議室,他們穿過整個總督宮,來到女總督平日里生活的區域,進入了殿下的祈禱室。 女總督走到房間內側的神龕前,朝著里面的圣母像低了低頭,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無論您有什么計劃,先生,您現在都可以說了,但愿圣母保佑,您的計劃能夠成功?!?/br> “如果我處在殿下的地位的話……”城防隊長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措辭,“我會暫時離開這座城市一段時間,去西邊做一次小小的旅行?!?/br> “去旅行?”女總督問道,“那么旅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我想殿下應該去圖爾奈,那里的圣母像大教堂非常有名,您可以去那里為陛下的健康和國家的安寧祈禱?!背欠狸犻L說道。 “還因為阿爾瓦公爵的司令部就設在那里?!钡隆ゑR蒂斯男爵在一旁作了補充,“那里有兩萬名西班牙軍隊,殿下在那里會非常安全。您也可以借此機會和阿爾瓦公爵面談,如果南尼德蘭局勢徹底崩壞,那么他的十五萬大軍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他對于這種情況想必也絕不會坐視不理?!?/br> “把尼德蘭的首府留給這些叛逆?”女總督聽上去頗為不滿。 “恕我直言,殿下,這座城市已經是他們的了,您救不了這座城市了,您只能救您自己?!?/br> “也許您說得有理?!迸偠介_始變得有些猶豫,“可是您打算怎么撤走全部的政府雇員和效忠者?光是要收集到足夠的馬匹和車輛就需要好幾天的時間,可您剛才也說了,一場暴亂已經迫在眉睫!” “或許……我們用不著撤走所有的人?!钡隆ゑR蒂斯男爵莞爾一笑。 女總督驚訝地打了一個哆嗦,“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殿下,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那樣,我們沒有足夠的資源供所有想要離開的人離開,城里的暴民也不會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如果我們硬要帶上他們,反倒會打草驚蛇,到那時候您想要離開,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既然那些人注定無法離開,那么不妨讓他們為您充當掩護,也算是用光了他們最后的利用價值?!?/br> “這也是您的意思嗎?”女總督瞟了一眼城防隊長。 “正如德·馬蒂斯男爵說的那樣,要保證您的安全,最好的方式就是由我護送您悄無聲息的離開。我們只需要一輛馬車,您,男爵先生和您的女官長德·卡瓦耶羅夫人坐在車里,由我來駕車,我的一位最忠誠的下屬將坐在我的身邊,沒有人會想到您是這輛馬車里的乘客。如果我們現在走,還能在暴民們封鎖城市之前出城,那么明天這個時候您就到了圖爾奈的大軍那里,安全地身處您的朋友們之間?!?/br> “那么還留在城里的人呢?我的那些忠實的顧問,為西班牙效力的官員,還有他們的家眷,這些人該怎么辦呢?他們身上會發生什么?” “我建議您不要去深究這個問題,歸根結底,保護您的安全是我們最重要的目標?!背欠狸犻L咕噥道。 “另外還有一點,殿下?!钡隆ゑR蒂斯男爵湊到女總督身邊,城防隊長識相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外面的尼德蘭人很憤怒,您無法否認,我們的軍隊向他們欠下了血債,而這筆血債必然要用鮮血來償還……如果他們在明天的暴動里滿足了自己的報復欲望,對于我們留在城里的這些人的腦袋感到心滿意足,那么我們就保留了一線讓局勢降溫的可能。如果我們救不了這些人,至少可以讓他們死的更有意義一些?!?/br> 女總督似乎終于被說服了,“那我們幾點鐘動身?” “現在,殿下,就是現在!”城防隊長說道,“我讓馬車在花園出口那里等候,十分鐘以后您,德·卡瓦耶羅夫人還有男爵先生順著暗梯就可以下到那里?!?/br> “現在就走?”女總督大張著嘴巴,“必須這樣嗎?” “必須這樣,殿下,時間是我們的朋友,或者說,是我們唯一的朋友?!?/br> 女總督猶豫了片刻,終于點了點頭,雷厲風行的城防隊長立即轉身出門,去找等候在走廊里的一位心腹布置相應的事宜。 五分鐘之后,城防隊長下樓來到他向女總督提過的花園入口處,他已經換上了一身旅行馬車車夫常穿的粗布斗篷,頭上戴著卷了邊的帽子,他的手里提著一個灰黑色的包裹。 一輛四輪馬車已經在那里等候了,馬車是那種常見的用來進行旅行的驛車,上面沒有畫上任何的家徽,也沒有豪華馬車上常見的裝飾。拉車的是一匹棕色的德國馬,個頭頗為雄壯,但顯然已經有了年紀,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驛站用來打發旅行者用的中下等馬匹。沒有人會認為這輛馬車的車廂里,坐的是尼德蘭的女總督,查理五世皇帝陛下的私生女。 那個在走廊里領受命令的軍官坐在車夫的位子上,他與城防隊長一樣,換上了一身下層階級常穿的粗布衣服,嘴里還叼著一個煙斗,看到城防隊長出現,他連忙挪動位置,給隊長留下一半的座位。 城防隊長解開包裹的系口,從里面掏出四把裝好了火藥和鉛彈的手槍,以及兩把出了鞘的利劍。他將兩把手槍別在自己的腰間,一把利劍放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 他在座位上坐好,將剩下的兩把手槍和一把劍遞給了身旁的軍官,對方也同樣如法炮制地放置了這三樣武器。 又過了幾分鐘,德·馬蒂斯男爵出現在出口處,他挽著女總督的胳膊,而德·卡瓦耶羅夫人就跟在他們身后。三個人都沒有攜帶任何笨重的行李,哈布斯堡家族在尼德蘭的掌權者唯一從這座象征著西班牙統治的建筑里帶出來的,是德·卡瓦耶羅夫人手里捧著的一個巴西香木材質的首飾盒,里面放滿了價值連城的寶石和珍珠。 “請上車,殿下,請快快上車!”城防隊長催促道。 三個人迅速地擠進了馬車,走在最后的德·馬蒂斯男爵從車廂里面將車門關上。 “請把窗簾放下?!背欠狸犻L對著車廂里說道,窗簾立即被放下了,如今任何人也難以窺知馬車當中乘客的真實身份了。 城防隊長放開了韁繩,用鞭子朝著馬的屁股用力地抽了一下,那匹馬不情不愿地開始朝前跑了起來。 馬車從宮殿花園一角的一扇小角門里駛了出去,車上掛著一盞明亮的馬燈,照亮了前方空無一人的道路。 雖說道路上并沒有看到人,但從窗簾的縫隙當中朝外看去,一場風暴的跡象已經非常明顯,道路兩旁被人挖出了兩道小腿深度的壕溝,路上的鋪路石許多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讓車輪每隔一段時間就因為地面上那些新產生的坑坑洼洼向上彈起或是朝下落去。路邊上商店的招牌也都已經被撤除,毫無疑問這些木板和鋪路的石頭,等到第二天天亮時就會變成各個十字路口阻礙軍隊行進的街壘。 馬車沒過多久就抵達了尼沃諾城關,從這里出了城,就能夠徑直駛上通往圖爾奈的林蔭大道了。 在這里,旅客們遇到了今晚旅行當中所遇到的第一個麻煩:幾個穿著破破爛爛的人正手持火把,把守著路口,火光照亮了他們猙獰丑陋的面容,在馬車上的乘客看來這些人無異于一群土匪,事實上也許這正是他們的真實身份。在這樣席卷王國的浪潮當中,從古至今都少不了希圖渾水摸魚之徒。 “站住,是什么人?”那群人看到了靠近的馬車,沖著馬車大喊了起來。 “是去蒙斯的驛車?!背欠狸犻L回答道。 “把車停下,把車門打開!”領頭的那個人一把抓住了轅馬的籠頭,“我們沒弄清楚車里坐的是誰之前,什么馬車都不能通過!把車靠邊停好,不然我們就給你們的馬開膛破肚?!?/br> 那人的一個同伴走上前來,伸出手就要將車門拉開。 城防隊長朝著自己的手下使了一個眼色,他將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揮,狠勁抽打在那匹馬的身上,吃痛的轅馬猛地蹦跳了起來,將那個用手拉著籠頭的領頭者撞倒在地,他手里拿著的提燈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很快就熄滅了。 與此同時,隊長身邊傳來一聲如同重錘敲擊一般的槍聲,他的手下朝著那個將自己的手已經湊到車門把手前的倒霉鬼放了一槍,那人一聲都沒吭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韁繩被徹底松開,那匹馬狂奔了起來,車輪猛地顛了一下,顯然是從某個人的身子上壓了過去。 馬車沖出了城關,隨即駛上通往圖爾奈的林蔭大道,朝著西邊疾馳而去。 第176章 天翻地覆 女總督在離開自己的房間之前,在梳妝臺上給依舊留在城里的官員和顧問們留下了一封幾行字的短信。晚上十一點鐘,當女仆按照平時的時間表來為女總督更衣時,她驚訝地發現房間里空無一人,而梳妝臺上放著一個封了口的信封,上面的火漆印是女總督的紋章。 女總督出逃的消息立即被通知了此時還在會議室里的十幾位顧問和官員,他們已經因為女總督的長時間離席而感到有些不安,得知這個噩耗,頓時有五雷轟頂之感——他們已經被女總督和西班牙政府無情地拋棄了。 總督宮里的會議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參加會議的人各自回家,去尋找出城逃亡的門路。自然而然地,這個消息也就立即不脛而走了,畢竟所有人都明白,女總督的出逃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可怕風暴,而每個人都有幾個相熟的朋友和親戚要通知,于是這消息很快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 1557年3月1日的晚上顯得異常安靜,天空中沒有一片云彩,空氣中亦無一絲風的流動,星辰在藍黑的的蒼穹上閃爍著。然而隱藏在這令人意外的平靜之下的,是正在積蓄著力量的巨浪。在這靜謐的夜晚,革命并沒有休息,它只是暫時收回自己的拳頭,但這僅僅是為了在下一次出拳時能夠更加有力。就像海嘯到來前,港灣里的潮水總會向深海退去,這種退卻越明顯,后面襲擊港口的巨浪就會越猛烈。 當3月2日的太陽升到空中,重新將城市照亮時,摩拳擦掌的市民們驚訝地發現,西班牙在城里的統治機構并不需要他們來推翻,就已經自行瓦解了。官僚機構的大樓已經空空如也,之前無數官僚涂寫過的文件像是垃圾和廢紙一樣,被隨意地扔在走廊里。而城防隊伍里的士兵們,大多在昨晚得知女總督已然出逃的消息之后就作鳥獸散了。 如今西班牙國旗依舊在屋頂上飄揚的建筑,就只剩下位于城市中間的總督宮了,一只瑞士衛隊依舊保衛著這座宮殿,就好像是什么事情都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這些忠誠的雇傭兵們,以他們對于雇主的忠誠而聞名于世,當西班牙軍隊已經消失無蹤的時候,他們依舊在崗位上履行著自己的職責,正如他們的后輩在1792年為已經前去國民議會避難的路易十六國王保衛著杜伊勒里宮,最終全部犧牲一樣。 女總督手下幾個來不及逃離布魯塞爾的顧問正在這座宮殿里避難,其中就包括那位曾經稱尼德蘭貴族們為“乞丐”,又在海牙的戰事當中出了大丑的德·巴利蒙先生。作為整個尼德蘭最受痛恨的人物,德·巴利蒙先生不敢冒險穿過市民們在出城路上構建起來的封鎖線,于是他只能躲到這座象征西班牙統治的建筑里,寄希望于鐵柵欄,石墻和瑞士侍衛兵的長戟能夠保住他的性命。 總督宮里的人都湊在窗前,驚恐地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街區傳來一聲聲響亮的鐘聲和隆隆的鼓聲。毫無疑問,市民們正在集結,用不了幾個小時,這一切就要以某種方式結束了,對于這座宮殿里的人來說,大概率這個結局對他們而言算不上太好。 那些曾經深受西班牙王室隆恩的顧問和官員們此刻已經六神無主,他們瞪著空洞的眼睛,像是游魂一樣從一個房間毫無目的地游蕩到另一個房間。當一艘大船行將沉沒時,船上的乘客也正是如同他們現在一樣,在甲板上跌跌撞撞,期待著某種奇跡的發生。 忐忑不安的情緒在宮殿里蔓延著,這座宮殿并非是中世紀時候那種堅不可摧的城堡,它不是一座用于抵抗襲擊的堡壘或是一座軍營,而是一座為了居住在里面的主人的舒適而設計的建筑。一旦外面的市民開始進攻宮殿,那么指望這座宮殿能夠守住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這場斗爭尚未開始,可它的結果已經注定。 鼓聲,吼聲和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轟鳴聲,從四面八方朝著宮殿涌來,轉眼之間,成百上千個律師,商人,學徒工和殺豬匠,手里拿著火槍,長矛和斧頭,朝著宮殿挺進,將整座宮殿包圍起來,隔著鐵柵欄,向宮殿內部發出憤怒的吼聲,這是對于接近一個世紀的壓迫和掠奪的高聲抗議,在哈布斯堡家族統治尼德蘭七十余年后,清算的時刻終于要到來了。 在宮殿正前方的廣場上,有一尊查理五世皇帝騎著馬的青銅雕像,市民們大逆不道地爬上了皇帝的脖子,在上面揮舞著尼德蘭的橙白藍三色旗,這面旗幟的顏色來自奧蘭治親王徽章上面的三種顏色,因此也被稱作“親王旗”,如今它已經成為了尼德蘭反抗運動的象征。 人群朝著宮殿持續地發出雷鳴一般的怒吼,窗子上的玻璃因為這巨大的喊聲而隆隆作響,畫廊里掛著的哈布斯堡家族歷代統治者的畫像似乎也被震動地在墻上瑟瑟發抖。那些生鐵制成的柵欄像是核桃薄薄的殼一般,被成千上萬的人組成的鐵鉗輕而易舉地夾的粉碎。 瑞士衛兵們試圖反擊,他們在宮殿入口前組成一道細細的紅線,這是一道面對著海嘯的由碎石和樹枝草草搭建成的堤壩,轉瞬之間就被人潮沖的粉碎,英勇的雇傭兵們被長矛刺穿,又被屠夫們用他們的刀和斧頭一陣劈砍,就像是初冬時節被屠宰的牲畜一般,而他們的腦袋就被插在長矛上,被興高采烈的人群像是節日里的裝飾一樣高高舉著?;饦尩淖訌椇腿缬臧忝芗氖^打碎了宮殿的玻璃窗,在走廊里四處亂飛著,又激起一陣驚恐的喊叫聲。 皇家宮殿的大門被撞的粉碎,市民們沖上了寬闊的大理石構成的前廳和臺階,平日里這里只有經過精挑細選的藍血貴族才能夠邁入,而如今那些平日里在這里負責維持秩序的典儀官早已經不知所蹤。再也沒有人敢于阻擋這股浪潮,它沿著樓梯一路向上,在大廳和走廊之間肆意奔涌著,把擋在面前的一切人和事物輕松地打成齏粉。 這股浪潮終于抵達了它的目的地:女總督的會議廳。房間的大門被闖入者們粗暴的用斧頭砍成了碎片,當市民們涌進房間時,他們看到的是一群臉色慘白的達官貴人們,驚恐地縮在房間的一角,像是患上了熱癥一般劇烈地顫抖著。 這些垂頭喪氣的官員們淪為了市民們的俘虜,他們被像死狗一樣地揪著領子拖出了房間,一路上無數的拳頭和踢打落在他們身上,有幾個人還沒被拖出宮殿就已經斷了氣,而剩下的人都在查理五世皇帝的青銅像前被人砍下了腦袋。他們的腦袋被插在長矛上,在全城游街示眾,而那些被開膛破肚的尸體則被掛在宮殿對面一家豪華旅館的招牌下面,正對著查理五世皇帝那雕像的目光。 至于那位最受人痛恨的德·巴利蒙先生,被市民們單獨抓了出來,有人建議使勁掐他的脖子,讓他把“從尼德蘭人這里搜刮的黃金都吐出來”。這位女總督的顧問在來尼德蘭任職之前只從他的父親那里繼承了一座衰落的莊園,可在任職幾年之后他已經擁有了二十萬杜卡特的家產,甚至于他在布魯塞爾城里的整套住宅的墻面上都貼著金色的天鵝絨。自然而然地,德·巴利蒙先生被人掐了個半死,直到他的眼球都要爆出來時,那用力掐著他脖子的鐵掌才松了開來。 “行行好吧,善良的人們,行行好吧……”剛剛一被放開脖子,德·巴利蒙先生就癱軟在地上,他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抱住最近的那人的腳哀求起來,把眼淚和鼻涕都糊在了人家的褲腿上。 “安特衛普的市民們向你們哀求的時候,你們放過他們了嗎?”那人一腳踢在德·巴利蒙先生的胸口上,引來對方一聲凄慘的哀嚎,“你在海牙讓軍隊去向我們的同胞開槍的時候,難道你曾經猶豫過嗎?” “說的對,說的對!”人群高聲附和起來,“我們要復仇,我們要為安特衛普復仇!” 德·巴利蒙先生還想要說些什么,也許是要哀求,也許是要辯解他不過是在服從女總督的命令而已,但那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在如雷聲般的怒吼聲中,他的聲音如圖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激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轉瞬之間就消失不見了,沒有人聽清楚他說了些什么,即使聽得清楚,恐怕也不會有人對此感興趣。市民們七手八腳地抓著德·巴利蒙先生的衣服和四肢,將不斷尖叫著的德·巴利蒙先生朝著窗口抬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