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14節
塞西爾往前跨了一步,“接受這個任命吧,大人……我清楚您對陛下的感情,我想告訴您的是,從我剛才在大廳里所見到的看來,陛下對您的感情同樣熾烈。您應當離開,但幾年后您也應當回來,而不是把自己的生命拋在地中海的某座石頭城堡的壕溝里,如果您非要這樣做的話,那么您就是這天底下最殘忍的人!” 羅伯特將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臉色煞白,渾身神經質地顫抖著。 “您覺得我應當回來?”他臉上露出一個凄然的微笑,“我還以為官員們都希望我離開的越遠越好呢,畢竟如果將來鬧出了什么丑聞,被叫來善后的還是你們這些人?!?/br> “恰恰相反,閣下?!比鳡柼袅颂裘?,“與一尊神像相比,我們更希望自己的主子是一個有血有rou的人?!?/br> 羅伯特呆呆地看向對方,過了半分鐘,他輕輕拍了拍塞西爾的肩膀,“謝謝您?!?/br> “所以我可以理解為,您接受了這個任命,對吧?” 羅伯特點了點頭,“我會去陛下希望我去的任何地方?!?/br> “陛下會很高興的?!比鳡柍_伯特點了點頭。 他一邊退出房間,一邊思考著要如何改造國王將要送給他的那位莊園的花園。 第153章 夜巡 在以上的談話發生過后的第二天,漢普頓宮舉行了盛大的婚約簽字儀式,伯利男爵威廉·塞西爾和葡萄牙大使唐·曼努埃爾閣下分別代表不列顛和葡萄牙在伊麗莎白公主與若昂王太子的婚約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而這場婚姻的主角伊麗莎白公主殿下,卻并未出席儀式,而是以“身體不適”的原因,被送回了她常居的哈特菲爾德宮。 一俟這份婚約簽字用璽完成,一名早已等候在隔壁房間的信使,就將其中的一份裝進一個硬木制造的圓柱型套筒里,用火漆將口密封住。這寶貴的文件被快馬送到樸茨茅斯,在那里又被送上一艘掛著葡萄牙王室旗幟的快船,用不了兩個星期就能被送到里斯本的宮廷。 與伊麗莎白公主的婚約一同公布的,還有新任不列顛駐西班牙大使的任命。內閣對于國王的這項任命表示了歡迎,許多觀察家也認為愛德華國王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像羅伯特·達德利這樣一位已經伏法的叛逆的兒子的確不適合繼續留在國王身邊,然而畢竟這位禁衛軍的司令長官在平叛當中立下了功勛,將他一腳踢開又顯得薄情寡義。駐外大使這樣一個地位顯赫,卻實際上形同放逐的職位,簡直就是為這種情況所量身打造的。羅伯特·達德利被體面的從權力的核心圈子里挪了出去,對于這一結果,除了國王之外的所有勢力都樂見其成,并且都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填補達德利家族垮臺所留下的權力真空。 隨著前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外交艦隊離港的時間越來越近,許多人都注意到愛德華國王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宮廷里的每個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揣摩陛下的心情,對于國王這如同即將到來的秋日陰雨天氣一樣的陰郁情緒背后的原因,許多人都有著自己的猜測,然而他們足夠聰明,天生就判斷的出來這件事背后的危險性,因此一個個都緘口不言。須知在這華麗卻暗藏殺機的華堂里,有些事情即使已經人盡皆知,但卻依舊如同高與水齊的巖礁,船只必須小心翼翼地繞過,否則就要在上面撞的粉身碎骨。 艦隊離港的前一天,一五五四年的八月十七日,是陛下的十八歲生日,然而根據國王的命令,一切儀式都從簡舉行。白天里,倫敦城里的老百姓們舉行了自發的慶祝儀式,就像是封齋節前的禮拜日那樣,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擠滿了狂歡的人群。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陛下的生日給了他們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在這場風暴之后用狂歡慶祝自己又安然度過了一場風波,就像是在瘟疫肆虐的年代里一場疫情結束之后常見的狂歡那樣。因此陛下雖然婉拒了倫敦市長的邀請,并未出席這項活動,但他也并沒有叫停這場狂歡,而是按照舊例向市民們表達了自己的感謝。 在白天的縱情狂歡之后,隨著夜幕降臨,嘈雜的街道上逐漸平靜了下來。而在這時,在郊外的漢普頓宮,國王的生日慶祝會也宣告開始。 人人都清楚陛下并不愿意出席這場慶祝會,事實上他甚至連早上的內閣會議都沒有參加。陛下僅僅是出于做主人的義務,才勉強答應來這場盛會上露個面。 晚上八點起,賓客們就開始在亞歷山大大廳里等待國王陛下的出席,然而慶祝會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鐘也已經敲響了晚上十點,而陛下依舊不見蹤影。 與夏天之前的慶典相比,這場慶祝會顯得冷清了不少,許多賓客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未能前來。明天將要出航的兩位公主,連同羅伯特·達德利和其他外交使團的成員,此刻都在泰晤士河下游的查塔姆碼頭等待登船。而還有許多過去有資格出席這樣儀式的人,由于他們已經沒有了腦袋,所以今天也未便出席。在粉碎叛亂當中立下功勛的新寵臣們倒是很愿意借此機會炫耀一番,然而國王陛下顯然心情不佳,因此他們也就知情識趣地放低了姿態,畢竟他們的一切都來自于陛下的賜予,而如果他們惹得陛下稍有不快,那么如今他們擁有的一切也隨時會被國王收回去。 時間快到十點一刻,大門外終于傳來了號角聲和通報聲,宣告圣駕的到來。 陛下穿著一身深栗色的服裝,臉上的表情嚴肅莊重,看上去威勢逼人,他一邊用頗有些凌厲的眼光打量房間里的人群,一邊脫下自己的手套,露出那雙保養的極好的白皙的手。 看到陛下的臉色不善,大廳里的氣溫一下子仿佛降低了好幾度一樣。任何人都不會忘記,正是這雙纖細的像琴師一樣的手,簽署了上百人的死刑令,將無數自從諾曼征服算起就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扮演重大角色的世家連根拔起。那十根好像是由雪花石膏制成的手指,雖然不適宜握住劍柄,然而只要抓起羽毛筆,那么威力就比再鋒利的刀劍還要強上百倍:須知一把寶劍一次只能砍下一顆腦袋,而一根羽毛筆只要輕輕劃拉幾下,就可以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 諂媚的人群像湍急的水流一樣涌向國王,在陛下四周打著旋。他們深深地朝著國王鞠躬,恨不得把臉貼到地板上,去吻國王的靴子。如今所有人都明白,誰在國王面前彎腰彎的最低,誰在政壇上就飛黃騰達的最高。國王乃是一切的中心,他如同太陽一樣普照四方,而朝臣們則像是行星,只能沿著他們的軌道,有條不紊地繞著國王運行,他們的前程乃至于生命,都取決于陛下那對嘴唇里吐出的只言片語。 跟在國王身后的,如今不再是那被人稱為“國王的影子”的羅伯特·達德利,而是新任的禁衛軍指揮官阿爾弗雷德·龐森比,這個五年前還在倫敦東區干體力活的退伍老兵,如今卻站在國王身后三步遠的地方,手里掌握著一支一萬多人的強大軍隊。許多貴族對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頗有微詞,然而這種不滿也就僅限于私下間的交談當中——與六年前國王剛剛即位時相比,如今已經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了。無法適應環境的動物只能夠滅絕,這一點對于個人,群體或是階級而言依舊成立。 國王走到王座前坐下,朝著之前一直代替他主持慶祝會的塞西爾點了點頭,如今內閣的首相是加德納主教,然而他卻連出席這場慶祝會的資格都沒有。對于這種冷遇,主教自己卻毫無不滿之意,畢竟他能夠保住生命和大部分財產,已經稱得上是意外之喜。在內閣會議上,加德納主教也同樣表現的非常識趣,對于國王的要求他從不反對;而對那些會影響到陛下名聲的不受歡迎的法令,他也毫不猶豫地以自己的名義予以發布,仿佛絲毫不介意給自己帶來罵名。 至于現在還站在主教身后的威廉·塞西爾,則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如今他實際上已經是文官之首,據說很快會接任財政大臣的職位。由于陛下不打算再次設立首相一職,這位年輕人也就成為了事實上的第一大臣。這樣的恩寵無疑也為他招來了不少的嫉妒,許多人在他面前或明或暗地指出,從先王的寵臣托馬斯·沃爾西主教算起,幾十年來,出于這一地位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得以善終。 對于這些不祥的預言,塞西爾一概嗤之以鼻,但這也并不妨礙他在國王面前顯得愈發誠惶誠恐。與他的前輩們相比,他在才智上并不遜于他們,然而他卻毫無與陛下爭鋒的念頭,而正是這種念頭要了無數權臣的命。塞西爾已經打定主意,做國王手里最稱手的工具,只要陛下給予他相應的報酬。 音樂再次響起,大廳里的人們隨著音樂的節奏陶醉的舞動著,如果窗外有旁觀者的話,一定會認為他們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無緣無故跳動著的木偶。更進一步講,如果這位旁觀者是一位富有洞察力的政壇老手,那么他就一定會注意到,在宮廷這這片波濤洶涌的大海上,這些隨著音樂跳動的華麗小丑不過是海面上的波濤,而那些海底不為人所見,卻又主導了一切的暗流,可是一直在王座的四周打著轉,從沒有離開過國王十步遠。 愛德華六世國王看上去并不打算離開自己的座位,顯然他完全沒有打算去跳舞。在這一片歡樂的氣氛中,毎過幾分鐘,就有一位有資格主動和陛下談話的大人物,邁著試探性的步伐走到王座前,向陛下鞠躬,試圖從一場和國王的短暫談話當中窺探這位半神的心思。這些語言運用的大師們,巧妙的在自己短暫的幾句話里夾進去對過去的種種影射和對未來的種種要求,里面混雜的種種暗示讓那些古希臘的寓言家們都自嘆不如。 對于所有人,國王這天晚上都保持著公平的冷淡。他用模棱兩可的語句回答這一系列帶著暗示的辭令,就如同古希臘德爾斐阿波羅神廟的祭司們用語焉不詳的神諭打發走前來祭祀的朝拜者。而后他輕輕打一個哈欠,告訴對方他已經對這場談話感到厭倦了,于是這些朝臣們雖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鞠躬告退。他們帶著問題而來,卻也只能帶著更多的問題一頭霧水的走回人群里,和他們的同伴們去細細揣摩國王的弦外之音。 國王在這間大廳里坐了大約三刻鐘的時間,他沒有主動和一個人說話,也沒有邀請任何人跳舞。時鐘剛剛敲響了十一點,就站起身來,和龐森比一起離開了大廳。于是大廳里的人群很快變得稀少起來,那些還未盡興而不想離開的人也只能隨著人潮一起從大廳里退出,去外面的大理石長廊上呼吸一番新鮮空氣之后,不情不愿地離宮而去。 陛下離開大廳之后,徑直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他伸手從腦袋上撤下用鉆石別針固定在頭上的無邊小帽,將它隨手扔在沙發上,而后穿過被仆人們聊起來的紫色天鵝絨門簾進入了內室。 龐森比看了看壁爐上方的時鐘,想著國王或許之后還會來召見他,于是他也學國王的樣子,脫下了自己的帽子和斗篷,將它們折疊起來,同樣放在沙發上。 而后他靜靜地坐在沙發旁邊的一把金色扶手椅上,拿起旁邊的一本故事書,隨意地翻動著里面的紙頁。 果然如他所料,沒過多久,那紫色天鵝絨的門簾再度被掀起,一個穿著號服的年輕侍從從內室里走了出來,請龐森比進去:國王想要用夜宵,請他作陪。 龐森比立即站起身來,他將自己的劍留在椅子邊上,疾步走進內室,門簾又重新在他身后放下。 國王的臥室里彌漫著一股美妙濃郁的天然香氣,對于有些神經敏感的人而言,這味道已經可以算入刺鼻的范疇了。龐森比低下頭去,他發現房間里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灑滿了鮮花和干花的花瓣,玫瑰,月季,丁香和山茶花,這些在大自然中永遠不可能同時出現的各色花朵,如今卻共同在國王的臥室里織成了一張色彩斑斕的花毯。 國王正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他赤腳踏在花毯上,仿佛提香筆下描繪的花神。這些花的莖干都被花匠剪掉,以免劃傷陛下腳上嬌嫩的皮膚。他的雙腳時不時地踏一踏地面,讓腳下的花朵的汁液沾上自己的腳底,而更多的汁液則浸染到下面那價值千金的地毯里面去。 兩個仆人站在他身后,將那微微發卷的黑發向上撩起,而陛下的理發師正在為他梳理著頭發。在國王面前,另一個仆人則為他在臉上抹上用花汁和香膏制成的香脂。 國王微微閉著眼睛,讓仆人在他的臉上施為,他看上去如同一尊大理石的阿波羅雕像一般,女性的柔美和君王的威風凜凜結合在一起,讓人的心中只能產生出莊嚴的感覺。 陛下聽到了靠近的腳步聲,他睜開眼睛,朝著正在鞠躬的龐森比坐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坐在對面的另一把椅子上。 “碼頭那邊怎么樣了?”國王好像是漫不經心地一樣朝著對面發問,“一切都順利嗎?” “是的,陛下,今晚也許會有雷雨,但是明天會是個好天氣,正適合出海?!饼嬌刃⌒囊硪淼鼗卮?,他聰明地只點出實際的情況,而絲毫不附加自己的看法,“艦隊已經完成了貨物的裝載,瑪麗公主的私人財產和伊麗莎白公主的嫁妝都已經安然無恙地存放在艦隊旗艦的底倉里了?!?/br> 國王含混地“嗯”了一聲。 “萊斯特伯爵大人也已經抵達了查塔姆,他今晚在驛館休息,明天會和兩位公主一道登船?!?/br> 國王輕輕叫了一聲,他轉過頭去,看向自己的理發師:“先生,您是要把我的頭發連根揪下來嗎?” 理發師連忙雙膝跪地。 國王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隨即圍攏在他身邊的仆人們立即一窩蜂地散開了,在離開房間之前,他們打開了房間的窗戶,讓外面的清新空氣替換掉房間里已經變得有些污濁的空氣。 兩人份的精致夜宵被送進了房間,國王拿起銀制的調羹,輕輕喝了幾口碗里的湯。 “您隨意吧,先生?!彼嬌让畹?。 屋子里只剩下龐森比牙床咀嚼的聲音,聽到了國王的命令,這個早已經胃口大開的壯漢也并不客氣,開始享用起國王為他準備的雙份夜宵來。 愛德華靜靜地將后腦勺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燈,吊燈上并沒有插蠟燭,取而代之的則是香油燈,如今它正努力讓房間里充滿它散發出來的美妙香氣。 國王顯然心事重重,他漫不經心地輕輕用指節敲擊著椅子的把手,如果塞西爾在這房間里,相比能從那敲擊聲的散亂節奏里,聽出國王內心的煩躁不安。 但龐森比卻對此一無所知,他風卷殘云地將面前的一切掃蕩干凈,而后才看向國王。 “我以為陛下今天也會去查塔姆?!狈路鹨瓜推咸丫谱屗潘闪私湫?,龐森比今晚第一次向國王推心置腹。 “可我并沒有去?!眹跻琅f盯著天花板。 龐森比咬了咬嘴唇,“我并不像文官們那樣善于運用詞藻,他們會贊揚您的做法,聲稱您盡到了國王應當盡到的義務,您做出了明智的決定?!?/br> “怎么,難道您不打算為此而贊揚我嗎?”國王冷淡地反問道。 “我只看得出來,您不開心,陛下?!饼嬌日酒鹕韥?,隨即單膝跪在地上。 “您這是做什么?”國王驚愕地坐直了身體,他詫異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龐森比。 “幾年前,在那場倫敦東區的大火之后,我失去了一切,是您拯救了我,陛下。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我對您的感激,只要您需要。我看得出來您不開心,請告訴我能做些什么吧!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您這樣,這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折磨?!?/br> “我需要您做些什么呢?”國王苦笑了一聲,“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先生,至少我現在不需要了……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人能給的了我?!?/br> 悲哀的霧氣在國王的眼睛里氤氳起來。 “塞西爾說的對,國王也許是半神,但終究不是神,那么也就無法從心所欲。如今的結果已經是我所能夠期待的最好的結局了,我理應感到滿足才是?!?/br> “可您對此并不滿足?!饼嬌嚷曇羯硢?。 “誰又能萬事如意呢?”國王輕輕嘆息了一聲,“命運注定了人生中的種種歡愉和快樂不過是瞬間的事情,而剩下的時光都被空虛和失望所占據。 一直蝴蝶扇動著輕柔的翅膀,從大開著的窗戶里飛了進來,在房間里的明亮燈光下,它優雅地轉著圈,終于落在地面上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凋零的花瓣上。 “人就像是蝴蝶一樣?!饼嬌壬斐鍪种赶蚰莾炑诺木`,“我們的生命如此短暫,所以要及時行樂?!?/br>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陛下,我想說的是,一匹快馬一個小時可以跑十英里,如今還不到午夜,而查塔姆碼頭距離我們這里不過是二十五英里?!?/br> “您已經做出了足夠的犧牲,我想您有資格在這最后的一晚享有自由……您可以做您自己,而非國王,您甚至不需要費心去想一想是否還有一個國家需要您去照料?!?/br> 國王猛地吸了一口氣,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仿佛是被內心的閃光晃花了眼一樣,很顯然,龐森比所說的正是他心里一直在考慮,卻因為種種顧慮而并未訴諸實踐的念頭。 過了半分鐘的時間,當國王再次抬起頭來時,他臉上的蒼白已經被激動的潮紅所代替了。 “您愿意陪著我去嗎?”他急促地問道,“就我們兩個人?” “如果您不想讓別人知道的話,那么就沒有第三個人需要知道?!饼嬌忍袅颂裘济?,“不過我并不覺得他們的意見有什么重要性?!?/br> 國王點了點頭,他伸出手,抓起旁邊小茶幾上的鈴,輕輕搖了搖。 “給我取一件外套和斗篷來,不要過于顯眼?!彼M來的仆人說道。 “取一件厚的來?!饼嬌妊a充道,他指了指窗外,那銀色的月亮已經被醞釀著閃電的烏云遮蓋了。 “陛下要出門嗎?”那仆人問道,“需不需要我讓人備車?” “請您把我和龐森比先生的馬準備好?!?/br> 仆人有些猶豫,然而最終還是屈從于國王話語中那副不容置疑的語氣,他躬身退出房間,沒過多久就把需要的東西都拿了來。 他為國王穿上了一件銀灰色的緊身外套和長褲,以及一雙直拉到大腿的長筒靴,再為他帶上一頂普普通通的黑色絲絨無邊小帽,再為陛下披上了一件深色的斗篷。 當國王跨出漢普頓宮的角門時,宮殿教堂的鐘樓剛剛敲響午夜的鐘聲。 兩匹黑色的駿馬已經在那里等候著,其中一匹便是國王心愛的那匹栗子色的安達盧西亞馬。 國王翻身上馬,他朝著龐森比做了一個手勢,兩個人一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當中。在他們頭頂上夾雜著電流的烏云里,一場夏日的雷雨正在醞釀著。 第154章 雷雨夜的恩底彌翁 正如同龐森比所預料的那樣,國王胯下的安達盧西亞馬剛剛飛馳了五分鐘,暖而大的雨滴就開始從黑沉沉的天幕里散落下來。 這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愛德華睜大眼睛,勉強地分辨著面前的樹林,道路和石塊。夜空中時不時地劃過一道青紫色的閃電,用它藍色的光芒照亮兩位騎手四周那些包圍著他們的高大橡樹,隨即半空中憑空炸響一聲響雷,在空中回蕩許久之后,方才不情愿地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狂風卷著雨滴,像一顆顆子彈一樣打在國王的身上。那羊毛的旅行斗篷雖然厚重,然而僅僅撐了幾分鐘之后就浸滿了水,如同暴風雨里濕透了的船帆,牢牢地裹在國王身上。 雨水沿著愛德華的頭發流到臉上,又順著臉頰一路流到脖頸里,迫使國王只能低下腦袋。幸而陛下騎的是一匹訓練有素的名馬,這匹安達盧西亞血統的高貴良駒有著修長的身體,像鹿一樣的細長腿上交錯著如同漁網一樣的血管,在惡劣的道路上也能夠如履平地。而這匹名駒在它成年之后又經過了馴馬師常年的訓練,不需要騎手的指示就能夠避開面前的障礙物,這才使得愛德華不至于在這茫茫黑夜里跌跤,或是一頭撞在粗大的樹干上。 隨著雨越下越大,原本平整的道路吸飽了水,也逐漸變成了一個爛泥潭,馬蹄踏在上面濺起無數的泥點子,愛德華不得不時不時地松開緊握著韁繩的一只手,去擦一擦臉上的泥水。而他胯下的馬顯然也對于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下奔跑而感到不適,它的耳朵支棱起來,鼻子里也開始向外冒出代表著煩躁的熱氣。 雖然處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下,但國王和龐森比都沒有絲毫減速的意思,這兩匹馬如同一陣旋風一般在通向查塔姆的大路上滾動著,在他們身后的爛泥地留下兩串支離破碎的馬蹄印。 當兩個人終于把樹林拋在身后時,國王的帽子已經被樹枝打掉了,他身上披著的斗篷也已被道路兩旁茂盛生長著的灌木割的支離破碎,然而他卻更加用力地拿腳下的馬刺刺著座駕的肚皮。而那匹馬則顯得比它的主人還要狂熱,它的馬蹄幾乎不著地,仿佛變成了珀爾修斯胯下長著雙翅的神馬帕加索斯,就要帶著它的主人一道乘風而起。 雨勢逐漸減弱了,那一直隱藏在厚厚的云層之后的月亮,如今終于從那晦暗的海洋里一躍而出,勾勒出整個世界的輪廓。在渾身濕透的旅行者的眼里,可以看到那廣闊的草地從這里一直延伸到海邊,在這片美麗的草地上,無數富裕的村莊和城鎮星羅棋布,仿如一張巨大地毯上復雜而又精美的圖案。一條泛著浪花的寬闊河流一路延伸到地平線上,那正是泰晤士河,它看上去就如同地毯邊緣用作裝飾的銀色流蘇。 查塔姆鎮就位于那條銀色流蘇的拐彎處,這座城鎮擁有天然的深水港灣,那些從泰晤士河口開進來的海船,如果要從這里接著駛向上游,則必須由引水員導航。于是許多遠洋貨船就選擇在此處卸貨,而后將貨物用便于在運河和細流當中穿行的駁船運到這個島嶼的各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