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108節
伊麗莎白公主點了點頭,朝著站在吉爾福德勛爵身后的兩個仆人說道:“你都聽到了吧,大人喘不過氣來?!?/br> 兩個仆人走上前來,一個扶住吉爾福德勛爵的胳膊,而另一個卻從自己的懷里掏出來一個什么東西,他看上去要扶住吉爾福德勛爵的另一只胳膊,然而他剛剛靠近吉爾福德勛爵,那年輕人就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一把匕首插在吉爾福德勛爵的腰間,那仆人沒有片刻猶豫,將那把匕首一下子拔了出來,而后又再次刺進吉爾福德勛爵的身體。 吉爾福德勛爵似乎想要說些什么,然而他卻只能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鮮血從傷口里不住地向外噴涌著,將他身下的絲綢墊子染成了徹底的血紅色。 “這是要做什么?”首席大臣驚訝地站起身來,就要沖向自己的兒子,然而自己的雙腿卻不受控制地發軟,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毯上。 首席大臣驚恐地將手伸向自己的喉嚨,他感到似乎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您也感到喘不過氣,是嗎?”伊麗莎白公主放下酒杯,提起自己的裙擺,站起身來,“您現在感到眼前發黑,好像有著無數的火星在您眼前跳躍著,渾身的每一個關節都在疼痛,我想大概是這樣吧?” “您是使用這種毒藥的專家,您對它的藥性想必比我更加了解?!币聋惿坠骼@過吉爾福德勛爵的鮮血在地毯上面留下的大片污漬,走到首席大臣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聽說您產生了抗藥性,因此給您的杯子上涂抹了兩倍的量,同時又在在您常用的番木鱉堿的基礎上加了一點顛茄,它能夠麻痹您的舌頭,讓您嘗不出酒里面的苦味?!?/br> 首席大臣難以置信地看著伊麗莎白公主,“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自然是因為您沒有干成您該干的工作呀?!币聋惿坠鞯穆曇魳O其平靜,“如果您在給我的弟弟下毒的時候能夠有我一半的細心,那么愛德華也不至于現在還活在這世上?!?/br> 首席大臣驚駭至極地看著伊麗莎白公主,他蒼白的臉上的光澤迅速消散,留下來一張死灰色的面皮,嗓子里翻出一聲既像驚呼又像是呻吟的嘶啞叫聲。 “國王還活著?”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這不可能!他中毒了,這是我親眼見到的!” “所以要么是您的藥劑師給了您過期的失效藥水,要么是您搞錯了劑量,無論如何,愛德華還活著,他的軍隊已經開進了倫敦,瑪麗的勢力已經煙消云散了,您看,這就是您做不好自己的職責會帶來的后果。然而我與您不同,我的藥劑師給我提供的毒藥是新從圣伊涅斯核桃里提取出來的,而我也絕不會搞錯藥物的劑量,所以您就要完了,而愛德華還安然無恙,這就是教訓啊,親愛的先生?!?/br> “所以您看,由于您犯下的這個致命的錯誤,整個局勢如今被徹底的改變了。我們之間的聯盟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么意義,正相反,它成為了一種可怕的負擔,我用不著您了,先生,而且您還會拖累我,我相信您如果是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br> “這不可能,他怎么會還活著……”首席大臣縮成一團,聲音嘶啞地吼道。 伊麗莎白公主沒有理會首席大臣的叫喊,她朝著躺在地上的吉爾福德勛爵打了個手勢,那個剛才用匕首刺了他兩刀的仆人立即走上前,單膝跪地,抬起吉爾福德勛爵的腦袋,將勛爵的后腦勺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他將手里握著的那把匕首的鋒刃抵在了吉爾福德勛爵的脖頸上。 首席大臣驚恐萬狀地看著自己兒子臉上的絕望表情,吉爾福德勛爵的嘴唇微微動了動,隨即,生命的色彩從他的瞳孔里蒸發了——那把匕首割開了他的喉嚨。 首席大臣看到鮮血隨著肌rou的抽搐,正從吉爾福德勛爵脖子上那駭人的傷口當中一股一股地如同噴泉一樣向外噴出,連窗前掛著的絲綢窗簾上都濺上了殷紅色的血點子。 “你怎么敢這樣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我是給他一個痛快,這是仁慈的舉動……畢竟他沒有犯下任何的錯,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做了您的兒子,先生?!币聋惿坠髡f話時的平靜語氣與說出的語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您身上帶著罪孽,就像傳染病的帶菌者一樣,把罪惡像鼠疫或是傷寒一樣,傳染給您身邊的每一個人。他們正是因為和您在一起,才沾染上了可怕的厄運,他們每個人都是因為您才會死的。您才是有罪的那個人,先生,而我給您安排了最合適您的謝幕方式?!?/br> “圣經里說‘弄劍者必死于劍下’,像您這樣使用毒藥的高手,自然也應當喝下您給別人服用的那種甜美的毒藥,不是嗎?就像波吉亞家的那些人,教皇和他的兒子凱撒·波吉亞用那臭名昭著的毒藥坎特雷拉抹除他們的敵人們,然而就在他們即將統一意大利的時候,教皇卻死在自己的毒藥之下,而兒子雖然僥幸未死,卻變成了一條失去權力的喪家之犬,還不如和自己的父親一起死了!這就是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情,這就是求仁得仁,先生,這就是您應得的結局!” “您剛才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您忘了您罪行的受害者之一,就是我的父親嗎?您雖然沒有親手給我的父親下毒,然而您卻是背后cao縱一切的那只黑手。我作為亨利八世國王陛下的女兒,為我的父親報仇,難道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首席大臣發出一陣凄厲的狂笑,眼淚從他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哈!您說您是為您的父親報仇,得了吧,殿下,您真是個虛偽的婊子。您根本不在乎自己父親的死活,您就像一只母螳螂,為了得到權力連自己的丈夫都會毫不猶豫地生吞下肚,連骨頭都不會往外吐上一根。如果殺了他能讓您得到權力,您會毫不猶豫地把毒藥倒進他的杯子里,就像小阿格里庇娜毒死自己的丈夫克勞狄烏斯皇帝一樣!” 首席大臣的憤怒壓過了恐懼和毒藥帶來的痛苦,他的聲調越來越高。 “您做了這樣不要臉的事情,難道就沒有勇氣承認嗎?您是為了向您的弟弟獻媚,您是指望著把我拋出去,希冀愛德華國王能夠寬恕您的罪行,就像迦太基人為了讓羅馬人放過他們,而流放他們最卓越的統帥漢尼拔一樣!然而這背信棄義的城邦終究逃脫不了毀滅的厄運,您也是一樣的!這樣拙劣的把戲騙不了我,也騙不了國王……我會在地獄里等著您的……而且我相信,我用不著等很久!” 站在伊麗莎白公主身旁的懷亞特爵士臉色鐵青,他一腳踢在首席大臣的胸口上,對方呻吟了一聲,仰面朝天地癱倒在地上,然而那仿佛融進了毒蛇的毒液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在伊麗莎白公主身上。 伊麗莎白公主冷笑了一聲,一字一頓地說道,“您這話說的可不夠公正啊,先生?!?/br> “您說我要洗脫自己的罪行,請問我犯下了什么罪行呀?”公主又換上了一種刻意的天真語氣,“難道我曾經宣稱過自己是女王嗎?難道我曾經扯旗反叛嗎?難道我曾經和外國的政府勾勾搭搭,甚至把侵略軍引來自己的國土上嗎?不,先生,這些事情您做過,我的jiejie做過,然而我倒是一件都沒有做過?!?/br> “所以我有什么罪行需要國王陛下寬恕呢?我召集了軍隊,然而這支軍隊僅僅被用在了抵抗西班牙侵略者的戰場上,從來沒有和忠于愛德華的軍隊交戰過。是的,我接納了您,然而這只是緩兵之計而已,我會把您這顆叛國者的腦袋送到我的弟弟那里去,而我則會成為粉碎叛亂的英雄。不,先生,您說錯了,我沒有任何罪責需要洗清,您所指控我的那些事情,既沒有證人,也沒有證據,只是您的一面之詞而已,而您恐怕也再沒有機會向法庭開口說話了?!?/br> “真是卑鄙無恥……”首席大臣大口喘著氣,“多么殘酷無情的女人……多么高明的陷阱……您這個無恥的小人,該死的叛徒,上帝啊,我經歷了一場多么厚顏無恥的背叛??!” 伊麗莎白公主大笑起來,“我沒聽錯吧,先生,您竟然在對上帝說這些話?您會逗得他也笑起來的。您指控別人背信棄義,然而您卻是自從猶大之后這世界上存在過的最惡劣的叛徒。您在我父親的統治下發跡,卻陰謀要毒害他的性命;我的弟弟讓您做了首席大臣,您卻親自往他的酒杯里加進了毒藥;您為了您的野心把自己的兒媳,那可憐的簡推到了那滿是尖刺的王位上,一看到勢頭不對,就把她像一袋垃圾一樣留給您的敵人,自己逃命去了……像您這樣一個視背叛如同兒戲的人,卻敢來指責我背叛了您?您可真是不要臉!” 伊麗莎白公主的話,如同燒紅的烙鐵一樣,將首席大臣那所剩無幾的靈魂燒的血rou模糊,他張大嘴,痛苦地呻吟著,充滿了血絲的眼睛瞪的如牛眼一般大。 “國王不會饒過你的……他不會因為你的這些強詞奪理就讓你平安無事的……”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咕噥著。 “是啊,他知道我做了什么,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我做了什么,然而他們沒有證據?!币聋惿坠鞯钠届o語氣此時聽上去已經近乎殘忍了,“他可以削弱我的羽翼;他可以為我安排聯姻,將我送到國外去;他甚至可以把我軟禁起來……但是他不能沒有證據就剝奪我的頭銜,更不能沒有證據就處決一位公主,即使在王權已經膨脹到這個程度的當下,這也是不可能的……也許我有一天會和您在地獄里見面的,但絕不會是最近的某個時候,換而言之,您還要在那里等我很久呢?!?/br> 血沫從首席大臣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他渾身的每一塊肌rou都在劇烈地痙攣著,那嚇人的目光逐漸冷卻下來。 他朝著伊麗莎白公主伸出一只僵直發青的手,食指威脅地指著伊麗莎白公主的眼睛。 “我……我詛咒你……我詛咒你們所有人……”他的聲音嘶啞地如同兩張砂紙摩擦時發出的聲音,然而就連這樣的聲音他也很快就不再能夠發出來了,取而代之的是嗓子里發出的恐怖的“咯咯”聲,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掐碎了他的喉骨。 首席大臣的身體變得僵硬,那張大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伊麗莎白公主,嘴角因為臨終時的肌rou收縮而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首席大臣,諾森伯蘭公爵約翰·達德利死了。 懷亞特爵士恐怖地朝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房間門口。 “怎么,您不害怕活著時候的首席大臣,卻害怕死了之后的他?”伊麗莎白公主嘲弄地看著懷亞特爵士,“您可是個軍人,先生,難道您沒見過死人嗎?” 懷亞特爵士咽下去一口唾沫,強撐著擠出來一個難看的微笑,“并不是如此,殿下?!?/br> “那就好,現在您可以讓您的那些人來干活了?!彼噶酥傅厣系膬删呤w,“完事之后把東西拿到書房來,我要看看?!?/br> 她提起裙擺,繞過地面上的點點污漬,走出了房間。 伊麗莎白公主回到了自己的書房里,她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前一天沒有看完的《十日談》,接著之前看到的地方閱讀起來。 公主看了大概二十頁之后,房門被人推開了,托馬斯·懷亞特爵士那張僵硬的臉出現在了大門口,跟在他身后的兩個仆人手里各自捧著一個銀盤子,上面用蓋子蓋好,就好像在上菜一樣。 “打開來看看?!币聋惿坠髡酒鹕韥?,命令道。 懷亞特爵士臉上掛著極不情愿地表情,揭開了兩個銀盤子上的蓋子,首席大臣和吉爾福德勛爵的腦袋靜靜地躺在盤子里。 伊麗莎白公主饒有興致地走上前來,端詳著首席大臣的腦袋,脖子上的鮮血已經被擦干凈了,那張慘白的臉上睜大的眼睛也已經被合上了,如果不看那扭曲的肌rou和毫無生氣的膚色,他看上去就好像是睡著了一般。 “我們的朋友的臉色今天是多么蒼白??!”伊麗莎白公主感嘆道。 第147章 凋零的紅玫瑰 在漢普頓宮盤桓了數日之后,愛德華國王陛下終于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天回到了自己的首都。 國王的馬車經過的大路兩旁擠滿了歡呼著的市民們,這些嗅覺靈敏的倫敦人敏銳地意識到,混亂和內戰已經結束,一位勝利者已經產生。因此他們一反之前對首席大臣和瑪麗公主的冷淡,冒著灼人的暑氣走上街頭,用他們全副的熱情來歡迎凱旋而歸的愛德華國王陛下。 禁衛軍被部署在了國王車隊途經的道路兩旁,然而由于道路太長,這條防線在洶涌的人潮面前就如同沙子筑成的堤壩,不時有過于熱情的觀眾從縫隙之間沖到路中央去,引來負責維持秩序的軍官的一陣怒吼。 四百名騎兵作為前導,國王的車隊駛上了首都的街道,騎兵們全副武裝,他們的盔甲和利刃反射出駭人的寒光,似乎陛下進入的并非是自己忠誠的都城,而是一座剛剛被征服的依舊懷有敵意的城鎮。 遠處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方向傳來悶雷般隆隆作響的禮炮聲,無數的鮮花如同雨點般被從道路兩旁的陽臺上拋下,千萬只手在空中向國王的馬車揮舞著他們手中的手帕,然而陛下的馬車的窗簾卻始終沒有拉開。 當馬車駛過倫敦橋時,一直掛在車窗上的簾子被微微揭開了一條縫,然而很快就重新被放下了。有幾個人賭咒發誓說他們看到了陛下的臉,而國王看上去神色冷淡,然而周圍的群眾卻基本對這種無稽之談一笑置之。這些市民們毫不懷疑,一天情緒高漲的表演,就能夠沖刷掉他們經年來在國王心目中留下的心懷怨毒,怒氣沖沖的形象。首都就像是一個水性楊花的交際花一樣,朝著國王賣弄起了風情,如果陛下再不寬宏大量地原諒市民們之前做過的一切,在市民們看來就顯得太不通情理了。 國王陛下的馬車駛進了議會入口處的走廊,他從馬車上下來,在他身后跟著羅伯特·達德利和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手都放在纏繞著象征王權的金色絲帶的劍柄上。 國王穿過議會大廈里擠滿了人的走廊,貴族和命婦,軍官和商人,地方代表和教士們都身著他們最好的禮服,按照地位的高低排列在從大門到議事大廳的路上。國王對于兩邊的人傲然直視,只有在看到少數在之前的風波當中始終如一地站在王權一邊的人時,才會施恩賞給他們一個如同初秋清晨的淡霜一樣轉瞬即逝的微笑。 在議事大廳里,議長為了歡迎陛下的到來,宣讀了一段熱情過了頭,幾乎稱得上諂媚的致辭,在這個歷史悠久的立法機關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位議長對于君主如此奴顏婢膝過。而如今依舊幸存,得以坐在這個大廳里的議員們,對于這樣的演說都給予了最為熱情的歡呼聲,好像是要借此來洗凈自己的絲綢領子和禮服花邊上因為背叛所染上的污點。比起他們那些或是如今身陷囹圄,或是已經長眠于九尺之下的同僚,他們可謂是幸運的多,畢竟他們勉強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和一部分財產,徹底丟棄的只有尊嚴而已。 國王用嚴厲的語氣對議會首鼠兩端的行為進行了指責,如果一次屈從于反叛者還算是情有可原,而第二次從賊就實在是不可饒恕了。他再一次揭開了每一位議員心口那血淋淋的傷疤:這個議會先是迫于首席大臣的威懾,將繼承序列拋諸腦后,宣稱簡·格雷為不列顛的女王。而后沒過多久,這個機構又屈從于瑪麗公主手中掌握的更強大的暴力,將王冠拱手送到了她的手里。在這場席卷全國的可怕風暴當中,議會表現的就像是一塊任人揉圓搓扁的橡皮泥,它曾經擁有過的一切權威已經被扔進了街邊的臭水溝里。 在國王演說的最后,他宣布這個議會已經失去了王冠和民眾的信任,因而將于即刻起解散。大廳里的聽眾注意到,國王并沒有提到新一屆議會將在什么時候召開——很可能永遠不會召開了。已經淪為橡皮圖章的議會被徹底掃進了歷史的塵埃里,絕對君主制的新時代就此開始了。 如同一個醫生一樣,國王宣告了議會制度的死亡。在簽下了死亡證明之后,陛下也就像一個合格的醫生應該做的那樣,在眾人還沒有從震驚的情緒當中反應過來的時候就離開了房間,留下議員們在這間大廳里哀悼他們的時代和權勢的逝去。 國王的馬車離開了議會大廈,然而車隊卻并沒有直接返回漢普頓宮,而是繞了一個彎子,朝著倫敦塔的方向駛去。 與往常一樣,倫敦塔的長官加吉爵士已經在庭院里等候陛下了,二十年的時間里,國王,貴族和囚犯們來來去去,無數人的鮮血讓塔丘上的綠草長得格外茂盛蓬勃,然而加吉爵士卻依舊是這座城堡的長官,事實上他已經成為了這座城堡的一部分,那臉上新添的皺紋和老年斑,就像是古樸的塔樓上新生的爬山虎和青苔一樣,與其說是衰老的象征,不如說是歷史留下的痕跡。 一個人的名字被寫上倫敦塔的囚犯名單,就可以被看作是開具了一份死亡的證明。這座城堡那厚重的墻壁經歷了數百年的考驗依舊屹立不倒,如果那些石頭有意識的話,它們一定會選擇但丁所描述的地獄大門上的那句“進來的人們,必須放棄一切希望”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英格蘭的歷代國王,在加冕前夜都會下榻在倫敦塔的國王套房里,而當這座城市遭到敵軍的威脅時,王室成員也會把這座宏偉的要塞作為自己的庇護所。而君主們在這座城堡行幸時所居住的套間,就位于白塔的中央。 穿過三道全副武裝的崗哨,加吉爵士將愛德華國王陛下引入了他在加冕前夜曾經睡過的這間臥室。 距離愛德華六世國王的加冕禮,已經過去了七年之久,這間曾經被精心布置過的房間,也被時間的洪流沖刷的一片荒涼。那些臨時拼湊出來的家具,已經不知道在地下的儲藏間里沉睡了多少年,房門和窗戶的木頭因為熱脹冷縮而失去了彈性,再也無法像當年那樣嚴絲合縫地合攏住,于是冬天的寒風與夏天的熱氣都從這些無處不在的縫隙里涌進房間,提醒著人們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時代即將逝去的影子而已。 散發出嗆人的煙霧的油燈所散發出的微弱光線勉強照亮了這間因為陳設的不足而顯得過于空曠的房間,愛德華國王環視四周,他感到自己如同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石頭匣子當中。 瑪麗·都鐸,亨利八世國王的女兒,英格蘭的長公主,西班牙的太子妃,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坐在一張鋪設著獸皮的軟椅上。她的臉上毫無血色,那張缺乏表情的臉看上去就如同是用白釉燒制成的一樣,散發出的唯有冷淡和空洞的氣息。公主的頭發自然地沿著椅背吹落到地上,那黑發當中混雜的的銀絲已經無法讓人視而不見了,她疲倦而虛弱,就如同外面已經行將結束的夏日,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國王伸出手,擦了擦在自己額頭上聚集起來的汗珠。雖然房間里依舊悶熱,可依舊留在瑪麗公主身邊的忠心仆人們依舊在壁爐里升了火,于是國王已經大汗淋漓,而安樂椅上的瑪麗公主卻依舊在微微顫栗著。 國王沉默地走到瑪麗公主面前,向她投去嚴厲的的目光。然而瑪麗公主雖然依舊睜著眼睛,可看向他的目光卻呆滯地如同一條冬天冰封的河流,讓愛德華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覺得,自己的jiejie的靈魂和神智已經隨著那個子虛烏有的孩子一起消散如煙了。 “您為我的jiejie找醫生了嗎?”國王用一種憂郁的語氣說道。 “我為殿下找了一打全城最好的醫生,然而他們都表示無能為力……殿下并沒有如同有的人那樣發瘋,事實上,她每天都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然而那些清醒的時光對于她來說是一種折磨?!奔蛹羰空f道。 “醫生們認為,公主殿下的精神失常,是一種自我保護。她的神智意識到自己給主人所帶來的痛苦,于是就自作主張,將自己封閉了起來,而讓公主殿下得以在每天剩下的二十幾個小時里沉醉在夢神墨菲烏斯的懷抱里。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幸運,陛下?!奔蛹羰空f著,微微抬起眼皮,觀察著國王的反應。 陛下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如同無風的夏日里平靜的水面,他只是看了加吉爵士一眼,示意他對自己的話做出解釋。 “您的jiejie曾經擁有一切,如今也失去了一切,權力,愛情和孩子,都被一陣旋風卷的無影無蹤,從有著枝形吊燈和華麗水晶鏡子的金碧輝煌的宮殿里,墜落到這間僅僅配稱作一個臨時過夜之處的所在……過去圍繞著她的是無盡的贊美和阿諛奉承,如今則是敵意和憤怒,至多不過是像我所表現出的這種帶著同情的禮貌。失去神智,也意味著不再會感受到痛苦,陛下,那種痛苦如同一只鋒利的利爪,會把即使有著最堅韌的靈魂的凡人也撕得粉碎的?!?/br> “您總是對您的這些客人們抱有這樣的同情心嗎?”國王平靜地說道,并沒有因為加吉爵士的直言不諱而惱怒,“當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們的時候,您仍舊給予他們這種‘帶著同情的禮貌’?!?/br> “并不是經常,陛下?!奔蛹羰靠嘈α艘宦?,“這份工作讓我或多或少地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這恐怕也是我的神智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如果讓二十歲時的我看到現在的這位約翰·加吉爵士,他想必也會大吃一驚的。上一次我對一位客人產生同樣的感情,還要追溯到凱瑟琳·霍華德臨刑前那一天?!?/br> “凱瑟琳·霍華德的確是有罪的?!?/br> “是的,陛下,然而命運的巨手已經給了她遠遠超過她所應受的懲罰了。而先王陛下讓她在那之后還要經歷人世間的刑罰,也就顯得格外殘忍。您的jiejie也是如此,陛下,命運無情地懲罰了她,還在最后給她留下一個嘲諷的微笑,她已經贖清了她的罪,能夠審判她的如今只剩下上帝了,而那一天已經為時不遠:她的一只腳已經踏在了靈車上?!?/br> 國王向加吉爵士投射出威嚴的眼神,“如果我父親在凱瑟琳·霍華德的臨刑前夜出現在這里,您會對他說同樣的話嗎?” “我不敢,陛下。那時候我還不夠老,而先王陛下也與您不同?!?/br> 國王沒有回答他的話。 就在這時,瑪麗公主仿佛終于聽到了發生在身邊的這場對話,她微微轉動腦袋,將那對因為發炎而顯得紅腫的眼睛看向國王。 愛德華注意到神智的火苗似乎開始在那睜大的瞳孔當中閃爍起來。 “您認出我來了嗎?”他彎下腰,輕聲問道。 瑪麗公主重重地點了點頭,國王驚訝地發現喜悅的潮紅色爬上了她的臉頰。那浮于表面的紅色讓那張枯槁的臉上如同被涂上了一層厚厚的劣質胭脂,隨時就要開始結塊崩落。 “菲利普?”瑪麗公主用顫抖的聲音對著自己的弟弟輕聲呼喚道。 國王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似乎混雜著各種感情,就像是一位畫家不小心將他調色盤里的各色顏料灑在了畫布上。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有無數的話要從那張嘴里說出來,然而那千言萬語最后都匯聚成一聲輕輕的嘆息,而這聲嘆息就是對瑪麗公主一生最好的注腳。 “您看到我們的兒子了嗎?”瑪麗公主急切地說道,“你看他多么漂亮呀,您看到過更漂亮的孩子嗎……一個健康的兒子,您高興嗎?”她伸出手,抓住國王的胳膊,“您喜歡您的兒子嗎?” “我很高興?!眹酹q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我想好了孩子的名字……用您的名字加上我父親的名字:菲利普-恩里克·馮·哈布斯堡,西班牙,不列顛和尼德蘭的王子殿下,未來的國王……您覺得好不好?”瑪麗公主搖晃著愛德華的胳膊,急切地問道。 “好極了?!眹跎斐鍪秩?,握住了瑪麗公主的手,他感到自己好像是握住了一塊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