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88節
店里的女仆之一瑪麗安娜,正坐在柜臺后面,無精打采地呆坐著,從放在手邊的陶碗里抓梅子干吃。除了巴蒂斯特一家人之外,塞維爾太太還雇傭了兩名男仆和兩名女仆,全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例如這位瑪麗安娜就是兩條街外鞋匠家的女兒。唯一的例外是大廚,那個滿臉帶笑的普羅旺斯胖子曾經在法國國王的軍隊里服務,喂飽那些法蘭西的戰士們,而當他厭倦了四海漂泊的生活之后,他就在這個小鎮上安了家。 “下午好,瑪麗安娜?!比鳡栒旅弊?,“老板娘呢?” 見到客人回來,瑪麗安娜連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下午好,爵士,塞維爾太太正在先生房里呢?!彼行┍孔镜貙⒛茄b著零食的陶碗藏了起來,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微笑。 “我不會告發您的?!比鳡枦_著她眨了眨眼睛,那姑娘的臉更紅了。 “謝謝您了,大人?!彼行┬咔拥氐椭^,“您需要點什么嗎?” “送些冰鎮過的果子酒來我們房間吧?!比鳡柎蛄藗€響指,“在這熱浪里騎了大半天的馬,真是要命!” “我馬上叫人準備?!蹦枪媚镄辛藗€屈膝禮,就繞過柜臺,朝著后廚跑去。 “咱們上樓吧?!比鳡栒f著,就朝著樓梯走去。 兩個人登上樓梯,來到二樓的走廊里,走向自己的房間。 突然,塞西爾感到自己的袖口被同伴拉住了,他驚訝地轉過頭,剛要說些什么,就被對方一個“噤聲”的手勢攔住了。 龐森比放開塞西爾的胳膊,用一個指頭指了指左側的一扇房門,塞西爾轉過頭去,發現自己的同伴所指的,正是塞維爾先生的那間房間,房間里傳來一男一女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在爭吵。 “我……這真是太過分了……做不到……”那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斷斷續續,然而兩個人一下子就聽出來,這正是塞維爾太太的聲音。 一個低沉的男聲打斷了她,然而那聲音十分低沉,根本聽不出他說了些什么。 “我……已經夠了……協議……”那女人又說了起來,聲音顯得比剛才更加激動了。 那男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過了約半分鐘,門里傳來瓷器摔在地上破碎的聲音,以及有些繼續的腳步聲。 兩個人連忙跑向自己的房間,當塞維爾先生的房門打開時,他們剛剛關上自己房間的房門。 “剛才可真險啊?!比鳡栭L吁一口氣,“就差幾秒鐘,我們就要被看到了?!?/br> “被看到了又怎么樣?我們是客人,出現在走廊里不是很正常的嗎?”龐森比瞪了他一眼,“請您別總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這樣還不等別人來問,您就把答案都寫在自己的臉上了?!?/br> “好吧,好吧,我下次一定注意就是了?!比鳡柪^一張扶手椅,一屁股坐在了上面,“您聽見她說了些什么嗎?” “我聽見她說什么東西太過分,還談到什么協議?!饼嬌劝櫫税櫭?,“除此之外就再沒聽見什么了?!?/br> “跟我聽到的差不多?!比鳡桙c了點頭,“可惜我們不知道塞維爾先生說了些什么,他到底給塞維爾太太提出了什么令她感到過分的要求呢?” “還有那個協議?!饼嬌妊a充道,“他們之間有什么協議?” “看來這位得肺病的丈夫不是什么簡單的角色?!比鳡栒f道。 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塞西爾努了努嘴,龐森比立即會意,兩人馬上轉移了話題,開始討論起打獵的心得來。 房門被敲響了,“請進來吧?!比鳡栒f道。 塞維爾夫人推開門走進了房間,她看上去臉色比平時顯得更加蒼白了,頭上的鬢發也有些散亂。 “這是先生們要的果子酒?!彼掷锒酥粋€托盤,托盤因為她手的顫抖而不?;蝿又?。她走到茶幾邊上,將托盤放下,托盤里放著一個裝著桃紅色液體的玻璃瓶和兩個杯子,幾塊晶瑩的冰塊在瓶子里隨著那液體而上下波動著,瓶子上已經結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 “謝謝您,夫人?!比鳡栕叩剿磉?,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臉色。 “唉呀,夫人?!彼犐先シ浅s@訝,”您是怎么啦,臉色這么蒼白?還有您的額頭上出了這么多汗?!?/br> 塞維爾夫人連忙擦了擦自己的額頭,“實在是太熱了,真的很抱歉?!彼f著就轉過身去,“如果兩位先生不介意的話,我就先行告退了?!?/br> “您請自便吧?!?/br> 塞維爾夫人走到房間門口,突然又定住了腳步。 “您怎么了,夫人?” 然而塞維爾太太依舊帶帶的站在那里,過了十幾秒,她才轉過身來,看向兩位驚訝的客人,“真對不起,我剛才記得要和兩位先生說一件事,然而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想了好一會才記起來,真是抱歉!” 她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然而嘴角卻比剛才抖動的更厲害了。 “我的丈夫,塞維爾先生,自從兩位大人到來之后都沒有露面,他感到慢待了兩位大人。這兩天他的肺病比起前段時間好了不少,因此為了表示他的歉意,他想邀請兩位大人今晚共進晚餐,一應花費都記在旅店賬上?!?/br> 塞西爾和龐森比互相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塞維爾先生實在是太客氣了?!比鳡栔匦驴聪蚶习迥?,“我們如果拒絕這樣慷慨的邀請,就顯得過于失禮了?!?/br> “我丈夫一定會很高興的?!比S爾太太臉上的微笑顯得更僵硬了,仿佛是有兩根看不見的繩子在牽拉著她的嘴角,“晚餐就定在晚上八點吧,那時候天氣也該涼快下來了?!?/br> “那就八點見,夫人?!?/br> “八點見?!比S爾夫人行了一個屈膝禮,走出房間,將房門帶上了。 待到對方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塞西爾走到了茶幾邊上,他拿起玻璃瓶,給兩個杯子里各倒了大半杯果子酒,把其中的一杯遞給龐森比,自己拿著另一杯坐到了剛才的那把扶手椅上。 “您對這事怎么看?”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冰涼液體,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想嘛,”龐森比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液一飲而盡,“我覺得無論他們剛才在房間里說了什么事情,那事情一定和我們有關?!?/br> 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天井,慢慢喝著。 太陽終于下了山,熱氣逐漸消散,旅店外面的廣場上也熱鬧了起來,人們三五成群地拿著自己的晚餐來到廣場上,坐在噴水池邊,喝著從旁邊小酒館里打來的淡啤酒和果子酒,談論著當天的新鮮事情。 當教堂的鐘敲響八點時,塞西爾和龐森比兩個人準時從樓梯上下來,而塞維爾夫人已經在樓下等候了。 “兩位大人很準時?!彼瓷先ニ坪跬耆謴土诉^來,如今站在兩個人面前的,又是那位八面玲瓏的老板娘了。 “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您和塞維爾先生?!比鳡柵跗鹄习迥锏囊恢皇?,輕輕吻了一吻。 “我丈夫已經在餐廳等候兩位了?!彼龓е鴥晌豢腿顺蛷d走去。 塞維爾先生已經在餐廳里坐好了,看到兩位客人進門,他用手撐著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朝著走到他身前的兩位客人深深地鞠躬。 “歡迎兩位大人?!彼蒙硢〉纳ひ粽f道,說的是帶一點口音的英語,“亨利·麥克米倫爵士和約翰·康沃利斯男爵先生?!彼謩e朝著兩個人點了點頭。 自從一個月前的驚鴻一瞥之后,這還是塞西爾和龐森比第一次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男主人。他看上去大約五十歲左右,不過實際年齡恐怕到不了這個數字。這如同小老頭一樣的孱弱男人用一件寬大的黑色上衣把自己包裹起來,似乎絲毫沒有受到暑氣的影響,那露出來的皮膚顯得有些發青而又枯槁。令人意外的是,他臉上那一對發黃的小眼睛卻顯得炯炯發光,如同兩顆閃亮的貓眼石正在滴溜溜地打轉,而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還有著充足生命力的器官了。這具瘦骨嶙峋的軀體,顯得和一個月前同樣孱弱,顯然肺病給了這位塞維爾先生以巨大的折磨。 塞維爾先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微微咳嗽了幾聲。 “我要向兩位大人道歉?!彼テ鹱郎系谋?,喝了一口水,朝著已經在餐桌旁坐下的兩位客人說道,“二位已經在鄙店住了一個月之久,然而我卻始終沒有歡迎過兩位大人,實在是失禮,因此今天略備了簡單的晚餐,很高興兩位大人能夠賞光?!?/br> 他又咳嗽了起來,顯然一口氣說完這么多話已經讓他的呼吸系統達到了極限,對面的塞維爾夫人用擔憂的眼神看著自己的丈夫。 “我們很榮幸接受先生的邀請?!比鳡柎韮蓚€人說道。 那位名叫瑪麗安娜的女仆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手里的托盤里放著第一道菜。 “德魯昂先生準備了普羅旺斯當地的海鮮濃湯?!比S爾夫人站起身來,協助女仆上菜,“他從下午就開始準備了,這也是他的拿手菜,然而遺憾的是我們這里離海實在有些太遠,實在難以買到新鮮的海產,于是很多原料只能用本地的河鮮代替?!彼f著,給兩位客人的湯盤里盛滿了濃湯。 湯盤里的濃湯上方氤氳著淡淡的白色熱氣,湯里飄蕩著幾片面包皮,濃郁的香味彌漫在空氣當中。 塞西爾喝了一勺湯,“的確非常美味,請夫人替我向德魯昂先生表示感謝?!?/br> 塞維爾夫人笑著屈了屈膝,“兩位大人喝點什么?勃艮第酒怎么樣?我們酒窖里有十五年的陳酒?!?/br> “好的,就喝勃艮第酒吧,我也挺喜歡?!比鳡柨戳丝磳γ娴凝嬌?,對方也點了點頭。 塞維爾夫人走出餐廳,過了約五分鐘左右,她拿著一個沾滿了塵土的陶瓶回到了房間,瓶塞已經打開,讓她將酒放在桌上時,那陳年老酒的芳香讓桌上的食客一下就聞出了酒的成色。 “這可真是好酒啊,夫人?!比鳡栃χf道,“我必須贊美您和塞維爾先生的慷慨?!?/br> “希望它能表示我們對兩位的歉意?!比S爾太太拉了拉鈴,將女仆叫進餐廳,“瑪麗安娜,請您去把這酒拿去廚房里準備一下?!?/br> “是的,夫人?!迸瓦B忙捧起酒瓶,走回了廚房。 “您的英語說得不錯?!饼嬌群攘艘豢跍?,就把勺子放了下來,“您的太太是英國人,您也是我們的同胞嗎?”他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塞維爾先生。 塞維爾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啊,不,先生,并不是如此,我是個法國人,出生在巴黎的圣安東尼區,至于英語嘛,是為了做生意學來的,我之前曾經在英格蘭做過生意,我也是在那時認識了我能干的太太?!?/br> “您原來是個生意人?在英格蘭?”塞西爾問道,“也是開旅店嗎?” “啊,不,大人,我原來是個絲綢商人?!比S爾先生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湯,“我從安特衛普進貨,然后運到倫敦出售給當地的成衣鋪子?!彼麑⑸鬃永锏臏瓦M了嘴里,喉嚨深處傳來“嗬嗬”的響聲。 “那一定很賺錢吧?!比鳡栒f道,“如今不但女士們用得到絲綢,男士們的流行款式也要用上不少,無論是東方的絲綢還是土耳其和歐洲生產的都供不應求?!彼麑⒆约旱男淇跍惖饺S爾先生眼前,“您瞧瞧我這件東方絲綢做的襯衣……那位裁縫收了我十個英鎊?!?/br> 塞維爾先生煞有介事地在燈光下看了看對方的袖口,又用左手的兩根手指輕輕磨挲了幾下,“在我看來,您的裁縫沒有說謊?!彼χf道,“這樣上好的東方絲綢,也的確值得上這個價格?!?/br> 塞西爾臉上的微笑顯得更濃了,“我還一直以為他是個騙子呢?!?/br> “我想您是搞錯了?!比S爾先生聳了聳肩,接著喝起自己湯盤里的湯。 通向廚房的門再次打開,那端著托盤里的女仆再次出現在餐廳里。 第二道菜是用各種香料烤制成的嫩雞,這雞只有兩個多月大,配上德魯昂先生秘制的調料更是香氣撲鼻。 塞維爾太太熟練地拿起一把餐刀,將那只雞切開,將最嫩的部分放在了兩位客人的盤子里。 那女仆去而復返,這次她手里的托盤里,放著一個長頸的大肚玻璃瓶,紫紅色的葡萄酒在里面晃蕩著。 塞維爾太太再次接過杯子,給每個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酒。 “為兩位大人的健康干杯?!比S爾先生臉上露出一種稱得上是狡黠的微笑。 他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第126章 蝗蟲 塞維爾太太稱得上是一位殷勤的女主人,每當四個人杯子當中的酒都已經見底的時候,塞維爾太太再次站起身來,給每個人再次斟上了一杯酒,于是那瓶子里的酒液的高度很快就下降了不少。然而塞西爾卻注意到她那平靜的外表下,時不時地流露出一絲緊張和激動的情緒,仿佛死火山的巖縫里偶爾冒出的一縷縷青煙,預兆著某種災難的降臨。 “您說您之前曾經在英格蘭做生意,而塞維爾太太又是一位英國人,所以您是在英國遇到我們這位可愛的老板娘的?”塞西爾將自己杯子里的酒再一次喝個干凈,當塞維爾太太湊上前來給他倒酒時,他抬起頭問道。 “啊,是的?!比S爾先生喝了一口酒,滿足地吧唧了一下嘴,他的舌頭在口腔里輕輕彈了一下,發出了一絲輕微的響聲,聽上去十分滿足。 “您是怎么認識夫人的?”塞西爾看著塞維爾太太接著把他的杯子倒滿,聽到這個問題,她的手似乎微微顫抖了幾下。 “這很簡單,我和我夫人的父親是老相識?!比S爾先生在他的椅子里微微動了動。 “哦?”塞西爾有些驚異地瞟了對方一眼,這位丈夫按照最保守的估計都比他的這位妻子大了不止十歲,一位父親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這樣的一個人做妻子呢? “塞維爾先生是想說,我是我父親送給他抵債的?!比S爾太太將裝酒的大玻璃瓶放在桌上,滿不在乎地說道。她眼睛灼灼有神地看向自己的丈夫,那張臉被放在壁爐上那有著十只蠟燭的枝形燭臺發出的光亮照亮了一半,“我父親是個賭鬼,而我的丈夫是他的債主之一,通過一紙婚約他了結了一樁五十鎊的債務?!彼闷鹱约好媲暗谋?,把里面的酒一飲而盡,“這可是一筆巨款,能買一匹不錯的馬呢,您是懂馬的吧,爵士?”她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我很抱歉,夫人?!比鳡栠B忙說道,他用余光看了一眼那位丈夫,對方的兩撇小胡子正如同野豬的獠牙一般向上翹起著。 “不,這沒什么,大人?!比S爾太太一動不動,面帶微笑,“上帝自有其安排,而我必須要說,我對此沒什么可抱怨的?!彼e起右手,伸出食指,讓那指頭轉了一圈,“我現在過的很幸福,不是嗎,親愛的丈夫?”她笑著對坐在對面的塞維爾先生說道。 塞維爾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丈夫在我們結婚之后不久就得了肺病,就在我們剛剛結婚時候的那個冬天?!彼o自己倒了一杯酒,接著說道,“英格蘭那種陰沉沉的天氣簡直是要了他的命,于是我們也不得不搬回法國來,在這個空氣清新的小鎮上落腳,醫生說這里的空氣對他有好處?!?/br> “您再沒回過英格蘭嗎?也沒和您的家人聯系過?”塞西爾接著問道。 “沒有?!比S爾太太搖了搖頭,“我想您可以理解,這樣的家人還是不聯系的好?!?/br> “我完全理解?!比鳡柍e了舉杯子,又喝了一口酒。他注意到塞維爾太太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在額頭上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陰云,而隨即嘴唇上又露出一絲頗為微妙的微笑。這三種表情融合在一起,如同調色板上的顏料之間發生的奇妙反應一樣,使得那整張臉帶上了一絲詭異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