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83節
國王繞過書桌,與塞西爾面對面坐著,他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秘書官,“您有什么事?” “我有一份文件需要陛下批準,”塞西爾從自己放在腳邊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紅色封皮的文件,“是夏日巡游的具體安排?!彼脙芍皇謱⒛欠菸募踔f給了國王。 國王打開那份文件,開始瀏覽起來,他看得速度很快,過了約半分鐘的時間,他將那份文件合起來,重新放回了桌上。 “瑪麗公主和伊麗莎白公主都不參加這次夏日巡游?”國王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瑪麗公主向您致以歉意,她的預產期在八月底,參加夏日巡游未免不便?!?/br> 國王挑了挑眉,瑪麗公主自從圣誕節之后,已經在自家的赫斯頓莊園里隱居許久了,據說她的孕吐反應非常劇烈,讓那些終日圍繞著她的一打醫生如臨大敵。 “既然如此,那就請她好好休息吧?!眹醭聊似?,終于做出了決定,“不過讓人盯緊她那里,看看什么人去拜訪過她,她給什么人送了心,讓沃爾辛厄姆注意著點?!蓖ǔ6?,瑪麗公主絕不會放過這個在眾人面前露面的機會,畢竟政治的本質就是一場表演,對于舞臺上的演員們來說,在觀眾面前露臉比什么都重要。 “一位懷著孩子的公主,在眾人看來無疑象征著王國的未來,其宣傳價值無可限量,瑪麗公主絕沒有理由不去,以她的個性即使身體不適也會堅持?!比鳡桙c頭附和著國王,“這件事情的確有些不尋常?!?/br> “伊麗莎白又是為什么?”國王接著問道,“在我看來她沒有任何理由不出席?!?/br> “伊麗莎白公主殿下同樣感到身體不適,陛下?!比鳡柣卮鸬?。 “身體不適?她就不能選一個有些誠意的借口嗎?”國王不悅地咕噥道。 “公主說她近來身體不適,而且一貫不耐暑熱,因此非常遺憾不能與陛下同行?!比鳡栒f道,“您看這怎么辦?” “怎么辦?我能怎么辦?總不能派禁衛軍押送她一起?!眹醪荒蜔┑厍脫糁巫拥姆鍪?,“和瑪麗公主一樣,派人盯好她,這一定有什么蹊蹺?!彼吭谧蔚目勘成?,“真是可悲啊,家族里的親人為了這把椅子而刀劍相向,其實坐上去才會發現,這不過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已,與其說是獎賞,不如說是枷鎖?!彼L嘆了一口氣。 塞西爾低下頭,不敢回話。 “您的計劃書我批準了?!眹趵_寫字臺的抽屜,拿出一根羽毛筆,蘸上了些許墨水,在那份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將文件合上,用手將它推回到塞西爾那一邊?!斑€有什么事嗎?” 塞西爾接過文件,將它重新放回到公文包里。 “還有一件事,陛下?!彼鄙碜?,兩只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胸前,“我想要向陛下告假?!?/br> “您要請假?”國王有些驚訝,“您需要多久?” “大約一個月左右?!比鳡柣卮鸬?,“不過可能會更久,因此我可能會錯過夏季巡游的開始部分,請陛下見諒?!?/br> “怎么,難道您也懷孕了嗎?或者您也要參與某種陰謀?!眹跤冒腴_玩笑的語氣說道,他的目光里滿是探究。 塞西爾嘆了口氣,“遺憾的是,陛下,這的確與一樁陰謀有關?!比鳡柕哪樕蝗蛔兊卯惓D?,如同春天突如其來的一股寒流,讓那新生的嫩芽上結滿了冰霜。 “哦?”國王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 “您還記得幾年前,您第一次在倫敦塔的牢房里見到我時,我們進行的那場對話嗎?您當時允諾支持我繼續對前護國公愛德華·西摩謀逆的案件進行調查?!?/br> 國王看上去有些驚訝,似乎沒想到塞西爾會說起這件事,“的確有這么回事?!?/br> “我一直認為前護國公也許參與到了謀害先王的罪行當中,但他沒有理由謀害先王后凱瑟琳·帕爾,他的弟弟也一樣?!比鳡柦又f道,“承蒙陛下同意,我這幾年來一直在進行一些秘密調查?!?/br> “我知道?!眹醮驍嗔怂?,“您的秘密經費都是從我的私人金庫里撥出去的?!?/br> “感謝陛下的慷慨?!比鳡枏澚藦澭?,“然而遺憾的是,一直到最近,都沒有什么進展?!?/br> “然而自從兩周之前開始,事情開始變得有趣起來了?!?/br> 國王微微皺了皺眉,示意他繼續說。 ”五月二日的晚上,一位醫生從切爾西區出診回來的路上,在巴勒姆街的一家小酒館里給自己點了一杯葡萄酒。沒過多久,在他不遠處的幾個人產生了口角,而后迅速升級為一場斗毆。據目擊者稱,那位醫生沒過多久就卷入其中,而當他下一次被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胸前還插著一把短刀?!?/br> “這位醫生是誰?”國王看上去也變得嚴肅了許多。 ”西蒙·弗林特大夫,他曾經作為證人出席了前護國公的那次庭審,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正是他無意中的話引起了護國公對于番木鱉堿這種毒藥的興趣?!?/br> “然而這看起來不過是一起普通的酒后斗毆而已?!眹醯拖骂^思索著,“兇手抓到了嗎?” “很遺憾,當巡捕抵達的時候,他們已經消失不見了,據周圍的居民說,他們從沒見過那些人,而這樣的酒后斗毆在酒館里是非常常見的,甚至有時候連一些有身份的人也會參與其中,因此這不幸的事件并沒有引來太多的關注?!?/br> “那您是怎么注意到的呢?” “承蒙陛下允準,我一直在持續對前護國公那次審判牽涉到的人士進行監視,那位意大利醫生在兩年前過世了,他之前的不幸經歷給他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但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還活的好好的,至少直到兩周前是這樣?!?/br> “原來你申請的那些特別經費都花在了這上面,”國王微微打了個哈欠,“倒也不算是全然浪費掉了,不過我想這也證明不了什么,畢竟正如您所說的,酒后斗毆并不算是什么難得一見的事情?!?/br> “的確如此,陛下?!比鳡柍姓J道,“然而在三天之前,事情又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br> “三天前的晚上,圣文森特街上的一座三層房屋發生了一場火災,那里屬于中產階級的聚居區,按道理來說并不容易起火,然而不知怎么的,那棟房子就突然燒了起來。當消防隊趕到的時候,那棟房子已經化為飛灰,連周圍臨近的幾家也受了池魚之殃?!?/br> “房子的主人約翰·皮爾斯·巴頓,今年五十五歲,和他的妻子,一個女兒和一個小兒子一起住在這里,他們是五年前搬來的。約翰·巴頓是一個老賭棍,經常去賭場逍遙,然后醉醺醺地回到家,他的妻子有肺病,據鄰居說每天看上去都病歪歪的,他們有一個大女兒已經結了婚,現在在家里的是小女兒和小兒子。這一家人都在大火里喪命了,有說法是附近賭場的打手放的火,因為約翰·巴頓欠下了一大筆賭債,還試圖在賭場出老千,然而這一切都已經無從考證了?!?/br> “這個名字聽上去似乎有些熟悉?!眹跤檬种篙p輕撥弄著一支羽毛筆的尾端。 “是的,陛下,如果您還記得的話,那位在先王后去世當晚向您自首的女仆,名叫伊芙琳·巴頓?!?/br> “啊,原來如此?!眹跻蛔忠活D地說。 “這不幸喪生的一家人,就是那位女仆的家人,他們搬來這里的時間大致就是在護國公伏法之后不久,在那之前他們一直住在東區的貧民窟里?!比鳡栁⑽⑼nD了一下,“我想您一定也和我一樣好奇,他們是怎么有錢搬到這里來的?而那位約翰·巴頓先生這幾年來,又是靠著什么經濟來源供養著自己一家的生活和他那耗費不少的小小愛好呢?” 國王看著塞西爾的眼睛,“您的猜測是什么呢?” ”我認為,有人正在有預謀地除去那場審判的關鍵證人?!?/br> “您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您時提出的看法嗎?前護國公也許犯下了弒君大罪,但他沒有理由要先王后的命,幕后黑手可能另有其人,我想這幾起謀殺案,也和他脫不了關系?!?/br> 國王臉色變得陰沉下來,“這就意味著,在五年前的事件中,護國公或是先王后,都不過是棋子而已?!彼酒鹕韥?,走到落地窗前,背對著塞西爾,“而他在五年之后,突然決定要讓那些有可能將他秘密暴露出來的人永遠閉上嘴,這說明了什么呢?” “也許他正在策劃某種行動,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要在那之前解決掉所有的隱患?!比鳡栞p聲說道,“五年前的那件事情當中,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是我?!眹趵涞卣f道,“您是在指控我嗎?” 塞西爾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我絕沒有這種意思,陛下!” “您應該控制一下自己的舌頭,在他給您招來更大的禍患之前?!眹醺甙恋卣f道,“現在您打算怎么辦?所有的證人已經長眠地下,也許有個永恒的審判庭可以讓他們開口作證,可我需要一些人間的證據?!?/br> “約翰·巴頓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長女就是那不幸的女仆,三女兒和小兒子在大火里喪命,然而還有一個女兒還活著,并且嫁人了?!?/br> “嫁人了?”國王問道。 “是的,陛下,嫁去了法國?!比鳡栒f道,“這也正是我要向您告假的原因,我想親自去調查這樁案件?!?/br> 國王看著塞西爾,似乎竭力想要透過他的眼睛進入這位顧問的內心世界,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您確定這不是出自于您對舊主的忠誠嗎?您太過于想要為他洗刷冤屈,以至于失去了自己的客觀性,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br> “對于前護國公涉嫌弒君,我并沒有絲毫懷疑?!比鳡枖蒯斀罔F地說道,“前護國公憑借這一點已經永遠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即便他沒有策劃毒殺先王后?!?/br> 他看上去安詳而又堅定,一點心虛的樣子也沒有。 “那么好吧,我準許您去法國?!眹踔匦伦呋氐阶肋呑?,“我會給您安排一個幫手,龐森比會和您一起?!?/br> “龐森比?”塞西爾往后退了一步,“恕我直言,陛下,他是個沒什么腦子的武夫,我計劃的是一場隱秘而謹慎的調查……” “他比您想象的要聰明得多?!眹醮驍嗔怂?,“況且,如果真的如您所說,我想他的武力在您的這次旅行當中,會有用武之地的,畢竟如果真的存在一個幕后黑手,他又怎么會讓一條淺淺的海峽阻擋他的滅口計劃呢?” 塞西爾微微打了一個寒戰。 “那么,我就祝您一路順風?!眹趵死?,叫仆人進來帶塞西爾出去。 塞西爾臉色蒼白地深鞠一躬,看上去仿佛有人朝著他的肚子來了一拳,當他退出房間的時候,他的腳步異常虛浮,如同一個踉踉蹌蹌的醉漢。 國王靠在椅背上,看著天花板上起舞的繆斯女神,而腦子里浮現出的卻是先王后和她的女仆死前臉色那恐怖的表情。 “這該死的回憶?!彼吐暪緡伒?。 第121章 鄉間旅行 塞西爾在兩天之后的星期五悄然離開了漢普頓宮,前往法國。而對外的官方說法是他患上了風寒,因而自然不適宜繼續呆在陛下身邊。 國王選定的那場鄉間郊游的日子也正是那一天,早上剛剛九點出頭,陛下和羅伯特已經坐上了一輛由四匹馬拉動,可以容納六位乘客的四輪大馬車,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從漢普頓宮出發了。 國王坐在馬車的最里側,靠在天鵝絨的軟榻上打著瞌睡,這輛馬車除了車軸發出的吱嘎聲和時不時的輕微顛簸以外,和宮殿里的一間小臥房并沒有太大區別。 雖說馬車能坐下六位乘客,然而此時的車廂里除了國王,就僅僅坐了羅伯特·達德利一個人,他安靜地坐在對面,眼睛看著窗外的景色,過一會又轉過頭來,看著對面愛德華的睡顏。 春日的陽光輕柔地撫摸著大地,樹梢上的嫩芽在微風當中微微顫動著,幾只云雀劃過藍天,歡快地落在枝頭開始歌唱。 馬車一路朝著西北方向走,經過皇家天文臺,泰晤士河已經近在眼前。 愛德華終于醒了過來,他微微揉了揉眼睛,那如同鴉羽般的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著。 “我們到哪啦?”他微微撅了撅嘴巴,睡眼惺忪地看著羅伯特,那嗓音因為剛醒來而顯得有些悶悶的。 “到天文臺了,正要過泰晤士河?!?/br> 國王坐直身體,拉開窗簾,馬車正緩緩駛過古羅馬時代修筑的橫跨泰晤士河的石橋,河水仿佛凝固了一般,偶爾才在微風中泛起星星點點的漣漪,大小船只在河里穿梭,幾艘靠在岸邊的小艇上有人在釣魚,與下游相比起來這里的河水顯然要清澈許多。那些船只為了接收到那細微的風,都把船上的風帆張的最大,如同一群低飛的海鷗掠過河面。 “在水上坐著那樣的小艇滑行,一定很愜意?!眹踺p聲說道。 “我可以試試能不能釣上幾條魚來?!绷_伯特回答道。 “我們就在船上架起鍋來燉上一鍋湯,把吃完的魚骨就扔回到河里,而后躺在船板上,直到夕陽西下?!眹蹩粗_伯特,過了幾秒鐘,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我想不到比這更完美的生活了?!碑攦蓚€人終于止住笑聲時,羅伯特說道。 “可我們還有這么多的事情要做呢?!眹鯂@了口氣,“作為國王,我本該是權力的主人,可反過頭來卻成了它的奴隸,只能每天在公文的海嘯里掙扎求生?!?/br> 羅伯特坐到國王身邊,握住了他的手,國王看上去有些驚訝,但并沒有制止他的意思。他輕輕捧著那只手,生怕讓自己在國王面前顯得幼稚或是粗魯。 國王的眼里帶著微笑,“您用不著這么小心翼翼,我又不是陶瓷做的?!彼粗巴獾臉淠静粩嗪笸?,突然喊叫了起來,“快瞧呀,有一只大公鹿?!?/br> 果然,一只公鹿剛剛從灌木叢里邁出來,穿過大路,它高傲地擺動著腦袋,在陽光下展示著那巨大的鹿角。 國王打開車窗,探出頭去往外看,羅伯特猶豫了片刻,俯下身來,輕輕吻了下那從領子里漏出來的白皙的后脖頸。 愛德華仿佛觸電一樣彈了回來,他低下頭試圖遮掩臉上的緋紅,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您別再鬧了?!彼恼Z氣了有微微的嗔怪,但聽在羅伯特的耳朵里就如同撒嬌一樣,“吃點水果吧?!彼蛔匀坏刂噶酥敢慌孕〔鑾咨戏胖拇杀P。 “那些都不夠甜?!绷_伯特湊上前來,輕輕啄了一下國王的右臉,“比不上這個?!?/br> 國王拍了一下羅伯特的胳膊,“您今天是怎么啦?” “這很簡單?!绷_伯特湊到國王的耳邊輕輕說著,那說話時的氣流掃過國王的耳垂,讓國王的臉變得更紅了,“我算是直面過死亡的人了?!?/br> “您自己也說了,那就是一點小傷?!?/br> “然而很有可能,那刺客的手稍微偏一些,于是那把刀就刺進了我的心臟?!绷_伯特用一種耍賴的語氣說道。 “別說這種話?!眹醯闪怂谎?。 “您是國王,您說了算?!绷_伯特又捏了捏國王的手,愛德華試圖把手抽回來,然而對方卻越握越緊,他只得放棄,讓對方接著握住自己的手。 “我剛才說到哪了?對,我算是直面過死亡的人?!绷_伯特接著說道,“與死神擦肩而過,平安地又回到這并不完美卻令我留戀的人世間,這讓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及時行樂。我們不過是凡人,人生轉瞬即逝,如同一根根隨時就要熄滅的蠟燭,既然如此,為什么不隨心所欲呢?”他看著國王的眼睛,“我們已經做了這么多,為什么不能為我們自己做點什么呢?” 國王避開他的視線,“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您明白的?!绷_伯特輕輕捏住國王的下巴,把對方的腦袋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