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102節
煙雨愕然,顧瑁撓撓腦袋,“準確來說,是關門罷業,畢竟肆鋪是咱們自己的,就是賣不出去貨……” 煙雨想了想自己庫房里的那上百萬兩金銀,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拉著顧瑁坐下,仔細地問起來。 “糖坊廊那么長的一條街,來來往往那么多人,總能賣出去幾件飾物吧,怎么會倒閉呢?”煙雨越說越心虛,“即便是咱們一個不管兩個不問的,那顧店的馮轉春也該過問起來啊,怎么能關門呢……” 看著糖坊巷的掌柜叫做馮轉春,是個經年做買賣的老把式,即便是這樣資深的掌柜,也阻止不了“哉生魄”關門罷業的頹勢嗎? 顧瑁聞言便有些語塞,好一時才垂頭喪氣道:“也就剛開業那會兒,晉康翁主的幾位朋友來定過一批貨,一樓的那些金銀首飾從來就無人問津的,如今更是門可羅雀。馮掌柜說,他成天在門口望呆,索性關門了事?!?/br> 煙雨想了一會兒,倒也明白了,又想了想自己庫房的那些錢,就心平氣和起來。 “咱們一開始的方向就錯了。將我做的這些小發飾當寶貝似的放在二樓,過路的人誰也看不到,就指著翁主啊那些千金小姐來買,不倒閉才怪?!彼尖庵?,“可惜我做一只小發飾太費功夫了,是決計不能批量去售賣的……” 顧瑁安慰她,“橫豎肆鋪是自己的,先頭賣出去的錢也收回了,往后這鋪子怎么干好,咱們再慢慢商量也不費什么?!?/br> 煙雨點點頭,想起來一事,小聲問她:“我的事兒你全知道了,可你這些時日忙些什么,我還不知道呢?快些同我說說?!?/br> 顧瑁聞言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氣鼓鼓地說道:“谷懷旗成日里作弄我,先頭我煩他煩得要命,后來我上心了他卻躲著我不見,還說自己在北境有個心上人,我氣的要死,往后都不打算搭理他了?!?/br> 煙雨就很生氣,握住了顧瑁的手,“上回還說是未婚妻,這次又說什么心上人,可見是個慣會胡說八道的,咱別搭理他了?!?/br> 顧瑁嗯了一聲,顯然有幾分留戀,煙雨見狀想在安慰她幾句,卻見青緹掀了門簾進來,笑吟吟地請進了一位清麗婦人,竟是芩夫子。 煙雨自從搬到積善巷老宅那里,就沒再去“煙外月”上過課,也就沒再見過芩夫子,今晚有些遲了,打算另擇時間去拜見夫子,萬沒料到芩夫人竟然親來看她了。 煙雨霎時站起了身,將夫子迎到了正座,瞧著她笑吟吟的眼睛,心里有些歉疚。 “學生問夫子安。這些時日忙于私事,無暇向夫子請安……” 她的語聲漸弱,聽在芩夫子的耳中倒有幾分心疼。 芩夫子道了聲無妨,溫慈的眼睛里露出了笑意。 “你的事我從頭到晚都知曉,那是該忙的大事,不必向我告罪?!?/br> 芩夫子眼神溫柔地看著煙雨,從前在后山上遇見她時的情形浮上心頭。 七八歲的小姑娘生的纖柔,看人的眼神純質而天真,又喜歡研究花兒蟲兒的,是個秉性靈巧的孩子,于是她教煙雨制染、手工,半為知音,半為師徒,也為她的寂寥生涯增添了分毫光亮。 她知這孩子身世可憐,卻竟不知這般驚天動地,瞧著她這些時日應對時的游刃有余,倒讓芩夫子生出了幾分敬意。 她喚煙雨坐下,笑著從書袋里拿出一本書,遞在了煙雨的手上。 “你往后靜下心來,去鉆研制染,這本書必不可少?!?/br> 煙雨看著手里這本教授制染的書冊,心里砰砰直跳。 這本書冊,里頭每一頁都貼了風干了的花草枝葉,詳詳細細地寫明了什么顏色如何制染,光顏色便分了百多種,每一種顏色都是芩夫子親手試驗得出來的,何其珍貴。 “夫子,這是您費勁了心血做出來的書冊,學生實在不敢收?!睙熡觎龢O了,雖然心里很想收下,可左思右想,還是不能拿走老師的心血之作。 芩夫子笑著拍拍書冊,道:“先不說這些制染的方子我早已爛熟與心,只說我已然請人為我重新拓印了許多本,這一本是原本,便送給你翻閱學習了?!?/br> 煙雨一聽登時喜笑顏開,抱寶貝似地將書本抱在了胸前。 “夫子,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彼肓讼?,將自己這些時日的疑問問出口,再得到夫子鼓勵的眼神后,煙雨輕聲問道,“您覺得女兒家若要學習的話,最應該學習什么?” 芩夫子微怔。 女兒家要學什么呢? 窮苦女孩學持家,尋常女孩子學織繡,富貴姑娘學琴棋書畫,還能學什么呢? 芩夫子一向有不同的答案,此時笑了笑,道:“我覺得呢,最該學兩樣?!?/br> 見煙雨同顧瑁認真地聽,芩夫子便正了色,道,“一樣學強身健體,一樣學賺錢的法門?!?/br> “不管出身窮富,身子骨都要健壯起來,要多跑多跳,憑誰都不能欺負你。第二樣,錢是人底氣,有錢了就要守住錢,沒錢了就要學會賺錢,萬萬不能兩眼一抹黑,從旁人的手里頭討錢過活?!?/br> 芩夫子說的直接,煙雨卻甚有感觸,定定道:“夫子說的甚是?!?/br> “我娘親從前嫁在廣陵謝家,那前夫動輒打罵她,我娘親也不發憷就同他對打,雖說吃了不少虧,可到底是從那家里逃了出來,還不是因為她身子骨強健,意志力又比尋常人堅定?” 芩夫子從前同煙雨授課時頗為閑散,常常閑聊,故而此時也很隨意,同兩個小姑娘閑聊起來。 “我家里頭從前就是制絨花的,這門手藝就是傳男不傳女,我不服氣,哥哥們學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偷學,比他們用功、比他們勤練,到如今,家里的絨花鋪子還是要交給我,為什么?還不是我比他們都強?” 煙雨和顧瑁佩服地看著芩夫子,芩夫子笑著收回了話頭,道,“會賺錢,有了錢,嫁不嫁人成不成婚,都不成問題。不嫁人也能過得快活,嫁了人倘或不痛快了,也又底氣和離?!?/br> 煙雨不由自主地贊同起來,“沒錯兒,哉生魄倒閉了,換做從前我一定心疼壞了,可如今我兜里有了銀子,心痛的感覺就少了許多?!?/br> 借著這個話頭,煙雨便說起她同顧瑁兩個人經營的問題,芩夫子思忖了一時,道:“絨花絨球從前專供皇家,如今也漸漸對民間售賣了,首要一點,價格上就要做變動,不要想著我這絨花絨球是給宮里頭的娘娘們用的,放下架子,才能有銷路——這世上千金小姐多,還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多?” “你這發飾也是,光靠著金陵的那些個翁主縣主來買,能有多少銷路?” “不過專憑煙雨一個人做,十分的費功夫,自然價高,倘或多幾個人會做……” 煙雨同顧瑁對看了一言,只覺得醍醐灌頂。 “夫子,倘或我在金陵、在廣陵、在冶山、在方塘等等地方,開辦教女孩子們的學堂,教她們讀書、制染、織繡、防身的武藝、甚至如何做買賣……可不可行?” 芩夫子聞言眼睛亮了起來,身子微微向前傾,遲疑道:“我從前就有這樣的想法,男兒們到了年齡,家里頭不管窮富,都要將他們送進學堂,而女兒家即便送去讀書,也不過略學幾個字罷了,倒不如開個女學,就學些實用得、能掙錢的技藝,叫她們往后不必依靠任何人……” 煙雨點點頭,輕問道:“那您后來的顧慮是什么?” “我從宮里頭出來啊,的確在冶山那里開辦了一間女子學堂,攏共就收了幾個女學生,倒是什么都教,漿染啊、織布啊,可惜后頭都被她們家里頭給叫回去了,說是沒什么閑錢供她們學這些?!?/br> “還不是舍不得給她們交束脩?!鳖欒R会樢娧?,“那些女孩子即便學出來,還不是被家里頭壓榨?” “若是不收束脩呢?”煙雨一邊想著一邊說,“顧瑁開鋪子,我開學堂,比如制染,學生們做出來的飾物,可放在肆鋪里售賣,賣出來的銀錢四六開……” 她說著,就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打個比方,織繡、武藝、制茶……都可以依著這個法子?!?/br> 芩夫子只覺得眼前緩緩鋪陳開一個新世界,“煙雨好孩子,開辦一間學堂可不是容易事兒,要選址、選老師,還要有人專門去管著,倘或不收束脩,學生自然會來的多,可投入的成本就越大?!?/br> 顧瑁也覺得躍躍欲試,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擔心,“可若是學會了這些技藝,掙到了錢,說不得又被她們的爹娘兄弟給剝削了去……” “可學到的就是自己的啊。倘或自己有能力又堅定,總有一天會脫離泥沼?!?/br> 煙雨看著芩夫子,眼睛里又浮泛了一層小小的得意,她矜持地說道,“錢不是問題,我有的是?!?/br> 第118章 .花晨月夕動一動怕什么呢! 芩夫子走后,煙雨就同顧瑁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的——夫子說要強身健體,那便不能老是坐著,要動起來才好。 眼見著外面的夜色越來越深沉,即便是梅庵離積善巷不遠,這時候也該回去了。 煙雨就去了正廳同太主娘娘磕頭道別,說話間不免神思亂飛,這都什么時辰了啊,小舅舅如何還不家來??? 出了西府的竹林子,煙雨走兩步跳一步,見那樹枝上懸著瑩瑩的銅燈,便起了頑皮之心,小小地向上躍了一下,妄圖伸手觸碰到那燈的底部。 毫無意外的失敗了,煙雨落了地,慢慢往前走,走了沒幾步,腳前的一方土忽然亮了起來,煙雨驚喜地轉頭,停住了腳步。 是小舅舅! 他怎么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啊,這回手里還提了方才樹枝上的那盞銅燈,那柔光向上映去,顧以寧深秀的眉眼望住她,其間藏了一抹笑。 “您怎么又跟貓兒一般輕手輕腳的??!我都沒察覺是您!”煙雨驚喜地跳起來,雙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您方才去哪兒了,我豎著耳朵一直聽您的動靜,就是聽不著?!?/br> “我往禁中去了?!鳖櫼詫庉p笑,向上提了提手中的那盞小銅燈,“方才我看你跳著夠這盞燈,喜歡?” 煙雨正驚訝那盞燈如何跑到了小舅舅的手里,低頭看去,搖頭說不喜歡,“夫子說女孩子頂頂重要的就是要強身健體,方才想到了,我就跳一跳……” 顧以寧失笑,眼睛里的笑意擴大幾分。 “竟是我誤會了?!彼麑~燈遞給了一旁的長隨,笑著向前走,“我送你?!?/br> 煙雨跟住了小舅舅的腳步,仰著頭看他。 “我夠了下銅燈,您就以為我喜歡,所以摘下來送給我……”她笑瞇瞇地盤算,手指牽住了他的衣袖,“您就那么喜歡我???” 顧以寧在她的側旁輕輕笑,煙雨拽著他的袖子,一邊走一邊得意洋洋地說,“您這樣可不成。今兒我要個銅燈,明兒我要個玉屏風,后兒我再要個羅漢床,您這樣無有不應的,我就被慣的貪得無厭——該跟您要星星要月亮了?!?/br> 她狡黠一笑,仰頭替他嘆了一口氣,“到時候,您該怎么辦啊……”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鳖櫼詫幝?,牽住了她的手,“我對你,一定是無有不應,無有不依?!?/br> 煙雨聞言心中一跳,拿腦袋蹭了蹭小舅舅的手臂,“不成不成,以后娃兒可不能給你管,一準慣成個嬌嬌女?!?/br> 說話間,已然到了西府門前,顧以寧同門房交待了一聲,這便隨著煙雨上了馬車。 “方才你說女兒家要強身健體,我很是贊同?!鳖櫼詫幾诖跋?,認真地看著她,“活動有方,五臟自和。以后我們的女兒,除卻讀書以外,還要學些強身健體的本事才好?!?/br> 煙雨聞言眼睛就亮亮的。 小舅舅竟然說“我們的女兒”這五個字,這么坦然自若,怪讓人不好意思的。 “學些什么好呢?”煙雨不自然地接口,思維發散開來。 “不如……冬練石鎖,夏練箭,秋日里練角力,春天練扛鼎——這么用功個三五十個春秋,說不得十幾歲的年紀就能考回來一個武狀元!” 顧以寧扶額,直笑的垂下眼眸去,“倒也不必這般用功……” 煙雨本就是同顧以寧逗悶子,此時見小舅舅笑的眉眼舒展開,面龐好看的如畫一般,愈發挪不開眼睛。 “您可真好看呀,我女兒糕糕若是生了和您一樣的眼睛眉毛,那得多美呀……”煙雨說著說著,思維又發散起來,“十八年后,一準是全大梁最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顧以寧失笑,“如何要做將軍?” 煙雨一本正經:“既然要學這么多本事了,不去做個將軍豈不可惜?” 她托腮,忽的想起來一事,站起身去拿自己的小布袋,從里頭翻找出一張銀票來,遞在了顧以寧的眼前。 “我娘親說,梅庵的宅子少說也要七八萬兩銀子,這幾日我時時帶在身上,就想著還給您……” 小舅舅方才還笑著的眼睛,此時稍稍斂了幾分,煙雨見狀心里有些忐忑,將這張十萬兩的銀票雙手輕輕推了過去。 “這可是您當初說好的……”她蹙著眉,生怕小舅舅拒絕。 顧以寧垂眸,手邊的銀票矚目,拿到日晟昌票號便能現兌出來銀子,修長的手指在上頭輕叩了叩,他并沒有收起來,只抬頭問了一句。 “芩夫子同你,除了強身健體,還聊了些什么?” 煙雨聞言,心神便又落在方才同芩夫子和顧瑁的議題上面了。 她想了想,將想要在幾處選址建女學堂的想法,字字句句同顧以寧說了,末了眼睛亮亮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知道這個想法還很稚嫩,可以后的事誰也說不好是不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辦起來,再請幾位厲害的老師,總能教出來幾個厲害的女孩子……” 她的眼神充滿期待,顧以寧的心神微震,只覺得心中溫瀾潮生。 “誰說稚嫩了……”他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手上,語聲益發的溫和,“這樣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