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77節
煙雨起先有一些慌亂,后來就鎮定下來了,拿手指點上了自己的唇,將那點柔潤搽了上去。 “怎么借怎么還……”她偎過去,仰頭眼巴巴地看著小舅舅,“那是息錢,您還要還本金呢!” 顧以寧垂目看她,不免呼吸微急,偏她還把手爪子乖巧地擱在他的胸膛上,抓了抓,活像個小討債鬼。 她威脅,“我討起債來,可是心狠手辣……” 也許這世上,沒人能抵擋得住這份靈動可愛,顧以寧揚手,輕抬起她的下巴,緩而輕地覆上她的唇色,將她的柔潤輕輕吮入了口。 酥麻有如過電一般,鉆進她的四肢百骸,煙雨軟在他的懷里,笨拙地回應著他的吻。 馬車平穩地駛動在金陵的夜色里,本是靜藍的夜,卻有叢叢的火光在街角巷口燒著,煙雨先是偎在顧以寧的懷里像外看,看到后來,便趴在了窗邊看。 “小舅舅,這里不是主街么?為何今日不點燈?”煙雨從前不曾在中元節出過門,此時有些便有些不解。 顧以寧何其明銳,覺察出一點她的不安,這便牽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亡魂憑火識家,官府便命中元節的夜里,四處滅燈,以免擾亂他們的神思?!?/br> 煙雨了然,默默地將挎兜里的明月珠拿出來,那柔弱的一點白玉光,照亮了馬車窗下疾馳的路。 “小舅舅,您是早知道了我的身世么?所以才將我的外祖母接了過來?!彼龁?,嗓音輕輕。 顧以寧嗯了一聲,眉宇間有些歉意。 “……這些時日動蕩頗多,我分身乏術,還未及好好同你說?!?/br> 煙雨搖了搖頭,回身認真地望住了小舅舅,“倘或不是您費心,恐怕這輩子我都尋不親人。雖然我嘴上不提,可我心里,都記著呢?!?/br> 顧以寧心有所感,眸色柔軟下來,“其間還有許多查探不明的,待石中澗楊維舟查明,我會細細與你分說?!?/br> 他想說會還廣陵嚴氏、她的生身母親一個清白,可理智又制止住了他,于是他只揉了揉了她的發,叫她安心。 煙雨便絮絮叨叨地同他說著,午間同外祖母相認時的情景,一時哭一時笑,十足小女兒情態。 顧以寧便也認真地聽著,看著她笑眼含淚的樣子,忽覺出幾分后悔——應當早些叫她同自己的親人會面的。 馬車駛過一叢一叢幽藍的火,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到了東水關。 秦淮河東水關這一段淺岸設了階梯,金陵城中百姓便都在此處下河緹,在岸邊放下各色花燈,寄托對親人的哀思。 此時已近二更,河岸邊的人稀稀疏疏,顧以寧下了車,回身接了煙雨,慢慢往河堤行去。 到那河堤處,果有售賣桂花酒釀的攤子,煙雨便讓青緹同種菱坐下來吃,自己則跟在小舅舅的身側,在左近的河堤處坐下了。 身側仆從奉上兩盞荷花燈,煙雨把布老虎放在一邊,將河燈捧在手里,只覺得這風制作的實在精致,便問小舅舅要了一只炭筆,仔仔細細地在上頭寫下了一些字。 她寫完便拿給顧以寧看。 “娘親爹爹,女兒過得很好?!?/br> 顧以寧嗯了一聲,煙雨便湊過去看小舅舅手里的河燈,里面卻只字未寫。 “小舅舅,您……”煙雨欲言又止,她知道小舅舅也是生母早逝,這會兒想到了,連忙住了口,把自己的小手窩進了他的掌心,“我們一道兒放出去吧?!?/br> 顧以寧說好,二人便下了幾步階梯,在水邊,將兩盞河燈慢慢放在水面,靜靜地看那兩道火光遠去。 放罷了河燈,算是了了今夜的一樁心事,煙雨便要吃桂花小元宵,“再給娘親和婆婆帶一碗兒……” 顧以寧自然說好,同煙雨一道,在那攤販的桌案前坐了。 煙雨愛甜,聞著桂花酒釀的問道嗅了嗅,只覺得清甜極了,正專心等吃的間,忽聽得不遠處河堤吵嚷聲一片,眾人便循聲望去,但見河堤上呼啦啦跑來一群家丁模樣的人,正追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 那少年瘦高的身形,面容卻還是孩子模樣,他不過跑遠了幾步,便被家丁們捉住了,他便掙扎著叫嚷起來,聲音還帶著孩童的尖細。 “我娘親就是在這里給人燒死的,如何我不能祭奠她?”他哭喊著,聲音嘶啞起來,“都給我起開!不許攔著我,蠢材!” 可惜那些家丁口中喊著大爺可不敢,可沒一個動作是停下來的,那少年益發的狂躁起來,左踢右打,可始終難敵眾手。 煙雨看的緊張,手便抓住了小舅舅的手臂,顧以寧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動聲色地向石中澗示意。 石中澗會意,領了幾人上前干涉,那些家丁倒是不敢擅動,略略放松了對少年的鉗制。 見有人為他出頭,那少年來不及致謝,登時便跑出去了,往那河里放出去一盞燈,旋即跪在了河堤上,哭著喊了一聲娘親。 那聲音帶著失去至親的痛苦,喊到后來已然嘶啞無聲,令周遭聽之動容。 煙雨聽著那少年的嘶吼,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劇痛起來,默默地拭了拭淚。 顧以寧見狀,眉眼微蹙,拿勺子舀了一顆小元宵,碰在她的唇邊。 “不必擔心?!?/br> 煙雨食不知味地將小元宵吞下去,再抬眼望過去,便見石中澗已然領了人回來,隱在了一邊。 而那少年跪過了,哭過了,便也不再掙扎,只深深向石中澗這一處看過來,那眼神里盛著感激之意。 只是他還未及說些什么,便已被家丁們擒住,那少年憤然甩開,傲然道:“小爺自己走!” 家丁們旋即不再上手,忽見一輛馬車駛過來,其上下來一位中年男子,形容清瘦,許是見周遭無什么人,見那少年近前喚了一聲父親,那中年男子橫眉立目,揚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少年的面上,直將這少年打了一個踉蹌,吐了一口血。 此人,顧以寧識得。 通政史司通政使杜從宜。 煙雨捉住了小舅舅的手臂,有些難過,顧以寧感受到了煙雨的無助,這便站起身,向杜從宜走過去。 煙雨即刻便跟了上去。 杜從宜正叫家丁將兒子杜允良抓回去,忽見眼前佯佯走來一人,形容萬分俊逸,正是當今內閣首揆顧以寧,登時便有些惶恐,拱手喚了一聲首輔大人。 顧以寧哦了一聲,銳利兩道視線落在杜從宜身上。 “杜使司何故當街教子?” 首輔大人的聲音冰涼徹骨,即使杜從宜早就知曉其人溫潤如玉,又不過將將弱冠的年紀,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力。 他忙示意家丁將兒子鉗制住,這便賠著小心道:“……下官教子無方,縱容犬子街頭胡鬧……今日中元節,家中已設了靈臺,供他祭奠亡母,可他非要跑出來,驚擾了大人,下官該死?!?/br> 杜允良在一旁嘶吼起來:“騙子!是你害死了我娘!我要殺了你?!?/br> 杜從宜滿面驚慌,立時便叫人去捂他的嘴,再看著顧以寧的臉色道:“犬子胡言亂語,下官即刻就將他帶回去!”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父親?煙雨氣的渾身發抖,顧以寧不動聲色地將她掩在身后。 “令郎想念亡母,天經地義,杜使司百般阻攔,倒有些欲蓋彌彰了?!彼淅?,“刑部已然在復核東亭翁主之案,杜使司近來還是低調行事為好?!?/br> 杜從宜聞言渾身如墮冰窟,強忍著心底的驚懼,面上卻顯出了哀慟之色。 “如此甚好,下官期盼著愛妻能沉冤得雪,早去輪回?!?/br> 顧以寧不置可否,杜允良卻在被押著往車轎去,哭著叫嚷:“我娘親泉下有知,一定不會放過你!今夜鬼門開,我娘會回來找你的!” 杜從宜不敢再逗留,恭敬同顧以寧道別,匆匆領人離去了。 煙雨想著方才那少年哀慟的樣子,不禁心有戚戚焉,再回到攤子那里,早已沒了吃元宵的心情,只呆坐在桌前不言不動。 顧以寧嘆了一息,輕聲吩咐石中澗備車,準備將煙雨送回雍睦里的老宅。 煙雨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河里慢慢漂浮的河燈,忽的想到了一事,登時渾身冰涼,提裙向河堤跑去。 方才夜色如墨,她一心想著河燈,竟將布老虎忘記在了那一處! 那只布老虎,自打記事起,便一直陪著煙雨睡覺,原是錦緞制成的,十年間縫縫補補,便成了一只打補丁的布老虎。 煙雨滿心的懊悔,只覺得自己愚笨至極,竟能將自己心愛之物遺忘。 好在離得不遠,快要近前時,忽見那河堤處,站了清瘦一人,石中澗揚起燈照過去,那人蓄了胡須,面目英俊,手中正拿著煙雨的那只布老虎。 煙雨看到那人的長相,只覺得心頭突突跳,未及多想,正待出聲,身后卻有一雙手將她拽住,旋即將她掩在了身后。 而河堤那人,循聲看過來,眸色沉沉。 在鬼門大開、亡魂四處游蕩的中元日,他的眼神,比鬼魅還要陰森。 第86章 .鬼門大開(下)這……不是夢?!?/br> 煙雨霎時就認出了此人。 那一晚宮變,此人曾為她遮掩,也陰晴不定地質問她的來歷,使煙雨手心生汗,頭皮發麻。 她原以為是那晚的生死攸關的氣氛使她膽戰心驚,可目下再度對上他的眼神,仍令煙雨心提在了嗓子眼,望而生畏。 她被顧以寧掩在身后,一顆心牽系在了布老虎身上,從小舅舅的肩側望過去,那人的視線撞上了她的,那其中的審視之意味,令煙雨不寒而栗。 她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藏起來,眼神收回,躲在了小舅舅的身后。 顧以寧哪里不知煙雨的害怕,他看向盛實庭,眼神銳利。 “石中澗,拿回來?!?/br> 石中澗領命,腳下迅疾兩步,已然走到了盛實庭的身前,不過一個晃眼,布老虎已易主。 石中澗旋身,將布老虎雙手奉給了煙雨,煙雨的心這才安穩下來,在小舅舅的身后抱緊了布老虎。 盛實庭原本森冷的眼神一霎轉為溫煦,負手道:“下官夜游東水關,竟撿到了首輔大人的愛物,當真是有緣?!?/br> 身背后傳來煙雨驚魂未定的細微喘息,顧以寧心頭微動,只將視線落在盛實庭鎮定自若的面龐上。 “盛公二更天夜游秦淮,好雅興?!?/br> 盛實庭聞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下官心有牽念,以致夜不能寐,只有出來走一走,方能排解愁緒?!?/br> 他說著,眼眸里有水光微動,望在眾人的眼中,似乎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一般。 盛實庭如此這般惺惺作態,顧以寧并不意外。 這幾日,他常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的家鄉宣州,提起早亡的父母,像是察覺了周遭的動作一般。 能在宮變之事中全身而退,盛實庭決計不是個簡單之人。 他的嗅覺敏銳,能知微見著,故而能在這十年間平步青云,不惹塵埃。 楊維舟等人調查廣陵嚴氏的貪餉案,想必他早已聞風,故而才會在這幾日動作頻頻。 倘或真如顧以寧所推理判斷那般,他今夜對于這只布老虎的不執著,看似無視煙雨的灑脫,倒有些過于做作了。 顧以寧并不打算同他閑談,聞言略點了點頭,旋身舉袖護在了煙雨身后,往馬車前走去。 煙雨覺得渾身冰涼,僵硬著腳步上了馬車,待小舅舅也上來了來,馬車緩緩走動起來,她才瑟瑟發抖著同顧以寧說話。 “……前些時日在宮里遇見的,就是他!”煙雨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益發害怕,“我看他的眼神,像是認得我一般,一直在上下打量,刨根問底……” 顧以寧嗯了一聲,將她攬在了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