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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49節

    書房外的夜暗著,許是哪一盞燈被吹滅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石中澗望著窗紙上的一道剪影,低聲通稟了一句,里頭便傳出了一聲進來。

    公子坐在書案后,眼前一方漆盒,他的手指擱在上頭,透白的顏色同古舊的漆盒擺在一處看,像是靜沉的畫。

    石中澗覺得斜月山房像是一個神仙洞府,公子回回從那里回來,心緒總要好很多。

    “……當年嚴家老幼婦孺一共二十余人往三萬衛走,三萬衛極地苦寒,離范陽七八千里地,離金陵更有三萬里。流放的案犯里若有婦孺,怕是連范陽都過不得,就會病死凍死。好在嚴家命不該絕,在走至安丘時,遇上了山匪,流刑的官兵死傷大半,嚴家人也所剩無幾,此事當年已上報朝廷?!?/br>
    “那位老人家形容枯槁,在距安丘百里的登瀛隱姓埋名九年,若非嚴復禮此番冒險下金陵,怕是難尋她的下落。屬下已派人將老人家接回來,算著時辰,大約五日后能到金陵?!?/br>
    顧以寧嗯了一聲,拿指節在漆盒上敲了敲,似乎在思量著什么。

    “明日一早,去將顧家祖宅里的金匠請過來?!?/br>
    顧家祖宅位于雍睦里,如今只有一些做四時衣裳的裁縫、繡工、做首飾的金匠、年邁的花匠一類的老仆在其間,也是看家做活兒,捎帶著算是給他們頤養天年。

    石中澗領命,又問起明晨大朝會的事。

    “陛下明日宣了大朝會,想來身子舒爽了許多。程太師近半個月未曾上朝,明日怕是要去了?!?/br>
    顧以寧嗯了一聲。

    陛下年過不惑之后,精神氣便不如從前,機緣巧合之下,得一仙道蠱惑,以自己的丹藥為陛下解除身體的疲累,獲得了陛下的信任。

    此道為陛下煉四時丹藥,逢年節陛下都要供奉上天,程太師擅寫青詞,從此獲得陛下的倚重,又以貪腐之名,聯合朝中諸臣,將耕望先生拉下馬,坐上了內閣首揆的座椅,一路青云直上。

    前歲,顧以寧一篇有關于衛喇六城的千字策略,獲得了陛下的青眼,親往文淵閣同他詳談,之后日益器重。

    那丹藥服食久了,愈發要加大劑量,雖起先能暫時獲得一些快樂,清醒后身子卻益發受損,陛下本是清明之人,如今被丹藥捆綁,也在試圖掙脫,可惜見效甚微。

    近年來,陛下常以太極劍法等錘煉自身,身子倒是強健了一些,可惜那丹藥似能叫人上癮,偶一松懈,陛下又會被重新控制心神,如此反反復復,當真是折磨人。

    石中澗這里將今日之事一樣一樣地回稟,一直到深夜不提。

    到了第二日大朝會,那告病半月的太子太師程壽增,果真一臉枯槁地站在了眾朝臣列前。

    他子息薄弱,膝下只有二女,次女招贅在家,唯有孫子程務青可承繼衣缽,如今程務青卻深陷刑部天牢,怎能不叫他心力交瘁。

    依著他的能力,區區刑部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可事發委實突然。

    “行首案”初發時,他便將程務青拘在了府中,其后愈演愈烈,京中抓了七個有名的紈绔,那個為友伸冤的女子甘愿受殺威棒,狀告程務青為首惡,他才慌了起來,請女婿盛實庭將程務青藏匿于青藜園,卻未曾想半夜竟失蹤了。

    他派人多方巡查,都找不到孫兒的下落,再得知消息時,就是那個殺千刀的莽夫楊維舟,竟然當庭奏稟陛下,言稱“行首案”全部案犯皆已抓獲,又獻上百頁案宗,請陛下定奪。

    “行首案”轟動金陵,那個以rou身生受殺威棒的女子名滿金陵,便是連陛下都知曉此事,于是楊維舟冒著生死之危當朝面圣,打的湖阜一黨毫無還手之力。

    此時陛下已然端坐在金鑾殿上,他原是個面容俊逸的中年人,這些年服食丹藥倒使得面帶灰敗之相。

    程壽增乃眾臣之首,領著臣工躬拜天子之后,忽然轉身向朝臣們長揖到底,又轉身向著陛下垂淚,旋即動作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趴下,揚聲一句:“臣有罪啊……”

    這一聲長嚎實在令人震顫,在深宏肅穆的殿宇里悠然回旋,龍椅上的天子本有些精神渙散,聞言立時便來了精神,努力匯聚了精神往殿下看去。

    程太師一番陳詞,涕淚直下,已知“行首案”已無任何轉圜的余地,這便極力向陛下請罪,說到悲憤處,直要陛下將他的官爵除去,告老還鄉去。

    眾臣工聞言都在面上顯出感同身受的神情,陛下自然出言挽留,無非就是一些稚兒之事無關與你,最不至此的一些話罷了。

    于是大朝會便在這樣君臣相惜的場面里散去,程太師在盛實庭的攙扶下,邁著顫微的步子往外走,路過的朝臣微微向他們二人致禮,倒無一人停下來寒暄。

    湖阜黨之人為了避嫌,也不圍簇在他們的身邊,程壽增盛實庭岳婿兩個一路走出了宮門,上了車轎,一路無言,直至成賢街時,程壽增才嘆了一口氣,向著女婿默然無言地看了一眼。

    “從前我還記得阿青個子一把大,在我身前背千字文,怎生過了十多年,就成了這個樣子?”他愈發覺得心痛起來,向著從前那孩子乖巧的模樣,怎生后來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擦去面上的眼淚,程壽增見垂坐眼前的女婿涕淚滿面的樣子,不由地說了一句,“此事先不必同珈兒提起,我另有計較?!?/br>
    盛實庭哀慟地說不出話來,好一時才語帶悲戚道:“兒子這便去打點,從天牢里尋出個形貌差不多的,只要給足了銀錢,必能過關?!?/br>
    程壽增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只是刑部如今橫空出來一個楊維舟,將刑部牢獄看的密不透風,也不知能不能辦成,

    他在大朝會上的表演已然耗盡了精神勁兒,這會兒便揮了揮手,叫盛實庭自去cao辦不提。

    那一頭齊王粱東序推遲了回北地的時日,索性在積善巷口頭買了間屋子,住了下來。

    他是個面上跳脫,胸中自有溝壑之人,認準了目標那便一百萬個不回頭。

    先叫人買屋,又叫人將白鷺洲上,名滿金陵的一位行首請來了這里裝樣子,對外只說齊王為了這位女子,晚幾日再走,這番cao作倒叫眾皇親貴胄都覺得合情合理——畢竟這一位白日里往禁中侍疾,晚上還要流連秦樓楚館,名聲在外啊。

    粱東序這廂尋得癡情,那頭斜月山房里,顧南音同芳婆算了一天的賬本,只覺得頭昏腦脹,便站了起身,往天井下站了一站,同芳婆閑聊著。

    “昨兒濛濛回來的委實有些晚,青緹又是個嘴緊的,問來問去就是同瑁姑娘在玩兒……”顧南音思量著說,“今兒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給瑁姑娘送書袋,真是有了朋友忘了娘啊?!?/br>
    芳婆就拿掃把掃地,笑著叫姑奶奶安心。

    “總說孩子離不開娘親的,奴婢怎么瞧著是娘親離不開孩子?如今日子好過起來,姑娘也有自己的交際,您就該忙些您自己的事兒,何必一顆心總牽系著她?橫豎開了春就回廣陵了,這一段時日你就出門子逛一逛,再不濟同香茶姑娘閑聊也是好的?!?/br>
    提起香茶,顧南音就有點兒心虛,腦海里一霎就浮起了那一晚的旖旎畫面,為了掩飾便假咳了一聲。

    “回廣陵也好……”她敷衍地接了一句,忽聽的門外有人喚:“姑奶奶,公中劉阿公叫小人傳話來了?!?/br>
    芳婆便把門打開,認出來人是跟在劉賬房身邊的跑腿小廝。

    他手里遞過來一張紙條,恭敬地說道:“阿公想起來了,十年前是西府的六爺叫人送來了條子,只說斜月山房表姑娘的月錢銀子,每個月從他的月錢里扣,同府里的姑娘們一般數目?!?/br>
    小廝說完便走了,顧南音聞言怔在了當場,芳婆將條子遞在了姑奶奶的手里,目色里有些顯而易見的疑慮。

    “十年前咱們也才回顧家,姑娘是怎么同六爺認得的???”

    不管怎么說,六公子的恩情是要記得的。

    顧南音腦子里將一些她的推斷聯系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計較。

    正思量著,外頭打了落更,一聲聲地,顧南音捏了捏肩頭,道:“理了一天的事,肩背有些酸痛,我去香茶那里去一趟?!?/br>
    她回了屋子換了衣衫,臨行前又叮囑芳婆:“再過半個時辰,姑娘若是不回來,你就下山迎一迎她?!?/br>
    見芳婆應了,這便下了山出了門。

    夜色落了下來,靜深地像井,這一帶都是官邸私宅,積善巷更是一條街都是顧家的門庭,鮮少有人在此間逗留。

    顧南音慢慢走,快要到巷子口,遠遠地瞧見廣濟堂門前點著燈,對過的一間大宅,朱紅大門下也點了兩盞大紅燈籠。

    顧南音就有點兒奇怪。

    廣濟堂的對過,一向是無人居住,門前長年累月地積著灰和落葉,怎生今夜門庭前干干凈凈,甚至兩邊的石獅子也換了嶄新的兩座。

    腳步比思緒快,她疑慮著就近前了,正凝神望了望,倏忽那宅門就拉開了,有一人手速極快地將她拽了進去。

    顧南音嚇得昏天暗地,再睜眼時,已被溫熱的氣息所包裹,觸目的是一張極其明秀的面龐,他將她籠罩在身下,手臂緊緊地箍緊她的身腰,將她一下子推倒在門后,將云檀的輕呼關在外頭。

    顧南音驚魂未定地對上他的視線,那雙眼睛帶著狡黠的笑,旋即一個輕吻就覆下來,先親了親了她的眼睛,顧南音一下子抬起手來要打,他一笑,迅疾地拿手按住,按在了她的臉側,接著又是一個輕吻,落在了她的鼻尖,再一路向下,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氣息輕軟馨香,在她的唇上啄一口,她啟唇想咬他,他卻一下子嗪住了她的,大力地吮吸著,將她的香甜悉數吮入口中。

    顧南音的身腰便一寸一寸地軟了下來,她在他的耳畔呢喃,我的丫頭……。

    粱東序強而有力地再度吻住她,一把將她抱起,從她的唇一路吮吸上她的耳垂,吐著氣兒說:“你只管cao心我……”

    于是他抱著她,一路吻住往臥房里去,里頭只昏昏地點了一盞燈,云絲帳垂下一方旖旎的空間,他將她安放進云絲被,只管在各處點火。

    床邊一盞紅蠟的火在燈罩上搖曳,搖曳成巨大的影子,天地日月都像是變了色。

    一曲終了,他從云絲被里的末端拱出來,意猶未盡地趴在延綿的雪白上,唇邊嗪了一抹櫻紅。

    “好甜……”他緊緊地覆著她,像是怕又被丟棄,只拿小狗一般的眼睛望著,“娘子……我想……”

    顧南音乜他一眼,“不,你別想?!?/br>
    她兇巴巴地把他踢下去,“別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我對你沒有長久的念頭?!?/br>
    粱東序被噎得一口氣沒上來,一時才又重新爬上來,眼睛里就帶了點兒委屈。

    “娘子別惱。我就是問問,這回給銀子,能不能漲到十兩了?!?/br>
    第54章 .春深似海你是我在人間的第一口糖?!?/br>
    楊維舟神情復雜地望著眼前的內閣次輔大人,盛實庭。

    按理說,他乃是“行首案”的主官,而盛實庭身為內閣大臣、又是此案主犯程務青的父親,盛實庭不該、也不能同他見面。

    尤其還是目下這種場面。

    此時夜深如井,三更過了有些時候了,隱約有些哭嚎聲在風里回蕩,盛實庭面容晦暗,似乎剛剛經歷過巨大的悲慟。

    他看著楊維舟,眼神悲戚:“楊大人,犬子犯下此等重罪,害了無辜人等的性命,程家上下委實無顏,拙荊因此事,已纏綿病榻半月有余……”

    提到自己的夫人,盛實庭面上的心痛之色益發顯著。

    “楊大人初來乍到,想來對這些事不甚清晰?!笔嵧フZ氣沉痛,緩聲道,“犬子并非盛某親子。盛某對拙荊情根深種,不惜拋卻舊俗入贅程家,那時候犬子已然是近八歲的兒童,對盛某尤為敵視,怕也是因這個緣故,他同盛某不甚親近,一應課業學識都由他祖父娘親過問,以致如今釀成大錯……實在是盛某之大過??!”

    楊維舟實在鬧不明白盛實庭的來意。

    他前面一席話句句為自己開脫,句句都在意指程務青如今成此等局面,乃是他祖父娘親所造成的,可最后一句結尾,卻又攬在自己的身上,當真是令人迷惑。

    他沉吟,開門見山:“輔相大人此時來,究竟有何意?只要無關律法,下官皆會酌情考量?!?/br>
    盛實庭微頓了頓,語帶沉重:“盛某想進去探望犬子一番,還請楊大人通融?!?/br>
    楊維舟只覺哪里不對勁。

    陛下畫了圈兒的重刑犯,不日就要問斬,按常理來說,親眷前來打點銀錢,以求見上最后一句,情理之中。

    可是這等事一般不會求到他楊維舟這里,如盛實庭這等高官,自有進出這刑部牢獄的法子,卻開誠布公地同他一番請求,當真令人不解。

    于是在盛實庭的身影慢慢走進去之后,楊維才向跟隨在盛實庭之后的獄官遞了個眼神,那獄官立即知意,恭敬地跟隨盛實庭之后去了。

    這里是一片陰森冷寂的地界,程務青身為重刑犯,被關在最盡頭的牢房里,盛實庭一路走過去,腳邊經過的,皆是慘痛的□□與哀嚎聲。

    那哀嚎聲也是細碎的,像是瀕死前的囈語。

    盛實庭充耳不聞,面上的神色是憂心的,可眉眼之間卻似有輕松之色。

    獄官將牢房之門打開,蠟火擺在門前,黑影里一個頹唐的身影慢慢轉回頭,一張瘦到脫相的少年面龐顯露在眼前,亂糟糟的發間,灰敗的面龐上眼睛黑洞洞的,集滿了驚懼和惶恐。

    他見到來人,眼睛里似乎亮起了光,連撲帶爬地過來,抱住了盛實庭的腿,一迭聲地祈求著:“盛實庭,不,父親大人,求您,求您快些帶我回家……”他連聲音都是啞的,顫抖地像遇鬼,“我害怕……”

    盛實庭任他抱著,一動不動,面色毫無波動。

    程務青久久得不來回應,驚懼地向上去瞧繼父的臉,卻只能看到他冷到冰點的神情,似乎連每一根胡須,都冰凍住了。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您一向疼我,我從前惹下那么多事,全是你為我打點,這一次一定也可以……”他哀求,“那兩個妓子原就不干凈……我不過是叫她們唱個曲兒,她們唱錯了,我才發了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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