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7節
“好教母親知道,不是每一個女兒家,都要嫁人的?!彼龔妷合屡瓪?,聲音就有些顫栗,“她是女兒記名的養女不假,可她故去的父母親早就為她訂下了親事,嫁不嫁的另說,可無論是顧珙還是程家,都是決計不可能去的?!?/br> 她急中生智,拿煙雨的父母親出來頂鍋,編了個早有親事的瞎話。此時見二老夫人面色逐漸難看起來,顧南音舒了一口氣,將早有準備的話說了出來。 “母親既然對顧珙無可奈何,女兒便也不再提了。煙雨并不是顧家的孩子,我也是大歸之身,原就不該再在顧家叨擾了?!?/br> 她言罷,站起身旋即下拜在地,聲音堅定有力,“多謝母親這十年為女兒遮風擋雨,女兒過些時日便領著孩子出府去?!?/br> 二老夫人聞言怒火上浮。 那程家乃是二房如今極力要巴結的,且不說程閣老的內閣首席身份,他女婿盛實庭可是儲君的老師,二老爺如今任著太子詹事府的大學士,若想仕途上再有進益,還需盛實庭的助力。 這個同夫君和離,不知羞恥的庶女,顧家收留了她十年,她吃飽了喝足了,竟想自立門戶! 養條狗還知道報恩呢!這顧南音竟為了那個養女,想脫離顧家?不把那孩子交出來,門兒都沒有! 她站起來,一巴掌甩在顧南音的臉上,直氣的胸口起伏不停。 “你老子還活著,你就想自立門戶了?當初若你父兄不同意,你哪能這么輕輕松松地就同謝家割裂?如今翅膀硬了,竟想一走了之?反了你!給我去祠堂跪著去!我這就去回稟老爺,好教他也來瞧瞧你這個白眼狼的嘴臉!” 這一巴掌打得顧南音唇角滲血,二老夫人的一番話更是罵得顧南音心生寒涼——知道脫離顧家自立門戶不易,如今煙雨被這些人盯上了,恐怕自立門戶更是難上加難了。 她同云檀被人押著往祠堂跪了,起先還有些憤慨,后來就開始擔心煙雨在斜月山房,有沒有危險。 信送不出去——外頭幾個婆子把守著,顧南音心急如焚,卻未曾想,到了晚間,外頭卻在叩門,那帶著哭腔的聲音不是煙雨是誰? 守著的婆子倒不為難煙雨,她抹著淚兒進來,抱住了娘親哭了一會兒。 “娘親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為什么要來跪祠堂?您又沒做錯什么!”煙雨替娘親覺得委屈,再抬頭看看娘親的臉頰,瞧見了紅紅的五指印,更是心疼地倒吸一口氣,“是誰這般不講道理?您的腰不好,您起來我替您跪……” 煙雨說著,就跪倒在一旁的蒲團上,顧南音卻拭了拭眼下的淚水,語氣嚴厲地叫女兒起身。 “濛濛,不是你的祖宗不必跪?!彼曇衾淅?,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聽娘親的話,乖乖回去等娘?!?/br> 小女兒在一旁沒了聲響,像是有些嚇到了。 顧南音頭一次沒有溫柔地安慰她,而是仰起頭,慢慢地去看這燈火通明的顧氏祠堂。 百年的望族,杰出之士不知凡幾,滿眼的祖宗牌位,曾祖高祖鼻祖,她識得的又有幾位? 人活一世,至多百歲,除了生身之母還有誰值得留戀?男子尚可憑家族助力步步飛升,女子若不以嫁人為目的,家族又有何用? 世家望族的女兒們啊,左不過為男子們的仕途聯姻的工具罷了,命好的,匹配一位良夫,命苦的,就蹉跎一生吧! 十年前她既有勇氣同謝家割裂,那么十年后,她便能為著煙雨,再勇毅一回,不管……再吃多少苦頭。 想到這兒,她將女兒的手往懷里的布老虎上圈了圈,慢慢地望住了煙雨。 “濛濛,娘親是顧家的女兒,所以才有了桎梏,以至于要在這里跪祠堂。娘親也想通了,明兒出來,娘親就帶你去廣陵,咱們再也不回來了?!?/br> 煙雨淚眼婆娑的看著娘親,只覺得心痛的厲害。 “明兒的事明兒說,您什么時候出來???” 顧南音摸摸女兒的頭,小孩子就是這樣,不管將來,只看眼前。 “郎中說了,你小時候害了眼睛,不能總哭??彀蜒蹨I擦了去,跟芳婆回去等娘?!?/br> 煙雨哪里肯依,顧南音看了芳婆一眼,芳婆立即會意,嘆了一口氣,拽著姑娘的手臂離開了。 煙雨知道娘親不讓她陪著,眼淚就吧嗒吧嗒地一直向下落,芳婆扶著姑娘的手肘,哄了幾句。 只是將將踏出“耕心堂”的大門,便見甬道深處有幾個婆子拿著繩索走過來。 顧家夜里也點燈,雖不甚明亮,卻也能照亮周遭環境,那幾個婆子來勢洶洶,老遠見了煙雨,這便交頭接耳,像是在確認煙雨的身份,沒過一時就有個領頭的婆子嚷了起來,“這么晚了誰還在府里溜達?給我抓起來?!?/br> 煙雨下了一跳,下意識想解釋,芳婆卻瞧出來了不對勁,把姑娘往身后一掩,高聲道,“嚷什么?我家姑娘是斜月山房的表小姐?!?/br> 這些婆子就是奉了二房蘅二奶奶的命來堵煙雨的,此時見芳婆自報家門,喜的直搓手,又不好落下話柄,只一味地嚷著:“府里宵禁,憑誰都不行,快跟我見管事去!” 芳婆瞧出來了,眼見著這些婆子不懷好意,想到先前姑奶奶同她說的那些體己話,就決出點陰謀來了。她忙掩著煙雨后退,小聲道:“姑娘,這里是東西府的交界,若她們當真來捉咱們,您就往西邊跑,千萬別讓她們捉住?!?/br> 煙雨緊張地抱緊了手里的布老虎,那些婆子拿著繩索、棍子就圍上來了,芳婆抵擋著,低聲叫她快跑。 煙雨最是聽話不過,聽芳婆的意思,跑掉也比被捉住的強,于是拔腿就跑。 只是芳婆再勇猛,也不能以一敵多,便有幾個婆子繞過了她去追煙雨。 煙雨人輕,向西府一路小跑,像陣風似的。 顧家雖分了東西二府,卻只是以祠堂為中心分界罷了,并沒有什么人把守,煙雨聽著后頭踢踢踏踏地,夾雜著婆子們的叫嚷,一顆心險些要蹦出來,眼見著前頭有兩堵圍墻,她一個箭步繞過去,見后頭生了叢叢茂密的竹子和灌木,煙雨心慌的快要窒息了,撥開一處竹林,在后頭蹲下了。 夜里的風呼呼的,黑夜的靜謐一瞬籠罩了煙雨。 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令她似乎想到了幼年時的那一片黑寂。煙雨開始冒冷汗,抱著布老虎的手也抖了起來。 竹林之外似乎有腳步聲臨近,煙雨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她顫著手,在一旁的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塊很尖利的石塊,緊緊地握在手心。 黑夜寂靜如井,那腳步聲就越發的清晰,一步兩步,快要走過來了。 煙雨的肩背手臂一瞬起了細栗,頭皮都麻了。 她屏住了呼吸,隨著有撥開竹林的聲音,煙雨一瞬舉起了手里的布老虎,另一只手拿著尖利的石塊,架在了布老虎的脖子上,自己則扭了頭,緊緊閉著眼睛不敢看。 “不要過來!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她口不擇言,慌的話都不會說了。 可是這句話一出,眼前卻久久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動靜。 煙雨顫抖著,只敢睜開半只眼睛看。 她蹲在地上,視角望天。天宇靜藍,夜空如洗,來人卻非歹人,而是顧以寧。 他穿雨霧青的衣衫,襯得面容驚心動魄的皙白,此時他眼睫垂下,眉眼不驚,有著金石般中正平和的從容。 “這是什么?”顧以寧負手而站,望住了眼前瑟瑟發抖的小姑娘,語音清和。 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煙雨心里的驚懼便一掃而空,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種難以言表的緊張。 “這個?”她哆哆嗦嗦地晃了晃,被她擋在身前的布老虎,呆呆地回答,“這是我的人質……” 第8章 .星河欲曙她綁架了一只布老虎當人質…… 她綁架了一只布老虎做人質。 有意思的、可愛的小孩子。 顧以寧不言不動,就著青藍天光去看藏在竹葉后面的她。 小小的姑娘擰著眉頭,眼睛里帶著不諳世情的恐慌,她此刻一手把那只布老虎抱在懷里,另一只手里,還死死地攥著那一塊小石塊。 風吹竹葉,微微晃動,她也在微微顫抖著,那看向他的眼神,像一只瑟瑟發抖的小獸。 她在害怕什么?怕那幾個惡婆子,亦或是身后的那座東府? 顧以寧不得而知。 他注意到了她此刻的害怕和發抖,便按下了想要施以援助的手,只垂目向她道,“石塊尖利,放下?!?/br> 風裹挾著煙水氣而來,令他的聲線冰涼。煙雨懵懵的,乖覺地把右手松開,石塊應聲落地,可手心傳來的那一霎痛楚,使煙雨吃痛,小臉皺成了一團兒。 方才的躲藏,令煙雨想到了幼年時那一場黑寂。 她的記憶時有時無,可恐懼地感覺卻是真真切切,好在,來的是他。 石塊的確尖利,過度的緊張使她握的很緊,于是手心手指便被割傷了。 煙雨仰起了頭,將自己受傷的小手送到了顧以寧的眼前,擰著小眉頭,眼神委屈地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 “有點疼……” 顧以寧仍是澹寧的模樣,靜深的眉眼里看不出喜怒。他只微頓了一下,便向下伸出手去。 煙雨就把布老虎遞在了他的手上。 這下顧以寧倒有些微微的詫異了,他接住了布老虎,小枕頭大小,細葛布打底,絲緞做面兒,里面填充了松軟的棉花。 這布老虎大約也有些年頭了,老虎身上腦袋都縫了各色的粗布補丁,同絲緞的柔滑交錯,倒也有不一般的可愛。 煙雨把布老虎遞給了顧以寧,自己則小心翼翼地站了起身,紅著眼睛站在了他的眼前。 “您又救了我——” 她的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說著踮起了腳,視線越過了眼前人的肩頭,向外望去。直到確定了周遭一切尚算安寧,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氣,收回了視線,誠懇地望住了眼前人。 “多謝您了?!?/br> 顧以寧點點頭,示意她出來。于是就見她原地挪了挪腳,接著就擰著小眉頭不動了。 “我腿麻了?!睙熡暧X得有些不好意思。聽說小舅舅是個公務極其繁重的人,這時候打從這里過,一定是才忙完回府吧。他已經救了她,再不好叫他等她了。 煙雨就伸出兩只手來,擺在了他的眼前,“眼下哪些壞人走了,我也不怕了……”她晃了晃平舉在身前的手,“我的布老虎——” 顧以寧會意,抬手將這只布老虎輕輕地擱在了她的手心,見她一把抱住了,才頓了一下,道,“出了什么事?” 煙雨動了動腳,似乎好了一些,可隨之而來的還有酥痛感,令她直接抱著布老虎蹲在了地上,好一時才仰著頭看他。 “我娘親被關進了顧家的祠堂,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她不叫我等,可出來就遇見了幾個壞人要拿繩子綁我……這會兒芳婆也不曉得下落,會不會被她們給捉走了……” 顧以寧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她說祠堂時,用的詞是顧家的祠堂。 昨日遇上她后,他的長隨去為她找尋丫頭時,略略打聽了一些她的事。 她是東府西麓斜月山房四姑奶奶的女兒,從前不常在府里露面,各等聚會宴席也從未出席過。竟不知如何這兩日一直被人追趕。 他傍晚同祖母用了飯之后,便去了禁中文淵閣處理一宗公務,到了晚間才回還。這里既是東西府的交界,也是正門的入口,竹林后的道路一分為二,一條通往東府、一條通往西府,故而恰好遇上了那一群兇神惡煞的婆子。 東西二府這么些年都只有面子上的一些情分,除了逢年過節祭祖,再無過多的聯系,未料到如今東府竟如此沒規矩,公然追著府上姑娘打殺。 他垂目,向下伸出手,揪住了她懷里的布老虎的耳朵,拽了一拽。 “不必擔心?!?/br> 拽著布老虎耳朵的分量不重,煙雨仰著臉一怔,借著力便起來了。 繁密的竹林里點著柔和的一盞燈,天光青藍,同竹林的綠揉在一起,便成了雨過天青的顏色。小舅舅穿靛青的官服,肩頭沾染了一線溶溶的光色,沖淡了幾分官服帶來的凌厲感,多了幾分溫潤清冽。 他不多言,只牽著布老虎的小耳朵向前走。 煙雨跟在后頭,低頭數著小舅舅的腳步——先頭走的有些快,后來大約是察覺了她的踉踉蹌蹌,立時就放慢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