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ejie，我知你惱我，上次是我醉昏了頭，都是我的不對。但我晚上能不能到你的院里來，我有話想和你說！”

    疏雨坐在桌案前，腦中回想著先前岑聞說的話，想她被雨淋了，雖然渾身濕漉，一雙眼卻如被水濯灌愈發清亮。

    這幾日未見，她心里有惱，惱聞兒酒后荒唐，不管不顧；也有茫然，同自己meimei胡來這一通，明明是有違人倫，她心中卻只覺得怪異，并無厭惡。此時雁喬給她點了燭燈，秋夜里風來得急，吹得燈火猛烈搖晃。疏雨觸到了些涼意，心思卻靜不下來，指尖篤篤敲著桌案，等著岑聞來。

    不知聞兒要說什么什么，但總之不能是甚么叫她心安之事。

    胡思亂想間，岑聞來了，往常都不經通傳便往里跑，今日卻乖乖跟著雁喬走了近來。疏雨聽見雁喬說：“姑娘，二姑娘來了?！眳s沒什么反應，只低著哞撥弄著手中的東西。

    岑聞看jiejie坐在妝臺前，她緩緩走近，喚了一聲“jiejie？”

    疏雨不出聲，翻弄弄著手邊的篦子，那篦子是她娘留下的，長久摩挲間銀質已有些悶，不似當年亮澤，她就這么撥弄著，不動聲色。

    岑聞訕訕一笑，先揀著疏雨可能感興趣的事說，“jiejie，我今日去見了溪圓，她與張二郎的婚期提前了，明年春末就要出閣了?！?/br>
    疏雨聽了還是沒有動靜，岑聞有一絲失落，但想起今日來這的決心，她蹲下來，將手放在桌腿上，撐著仰頭看jiejie說道：“我知道你還在惱我，是我先冒犯了jiejie，但是…jiejie你理理我罷?！?/br>
    她吞了一口氣，斷斷續續說:“jiejie，我上次雖是醉了，可親近你之心不假。是我思你念你卻不知，借著酒勁才敢…”

    疏雨本來無甚表情，聽了這句話抿起了嘴，抬了頭，卻側著不看她，說：“我看你還在昏著頭?！?/br>
    “不是！我做了胡事，我絕無半點抵賴，但我沒有昏頭，我確實是對jiejie生出了戀慕之心！”

    聞言，jiejie驚訝地轉頭看著她，她咽了一口氣接著說：“我早已在為jiejie點唇擦脂時對jiejie動了情，只是若沒有吟秋謝那晚，我至今，可能都不知?！?/br>
    疏雨聽了，眼中的驚異更甚。她坐直了身子，半晌沒出聲.岑聞等不到她回音，又欲開口，她才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說：“你叫著我jiejie，卻又還在這說著不知恥的話?！?/br>
    岑聞忍著眼中熱意，說：“是，我們是姐妹，我對jiejie存了這般心思是背德，是luanlun?？刹徽撊绾?，我也不愿將這話藏著，今后眼看著jiejie嫁給別人！”

    疏雨無奈道：“我何時說過我要嫁給別人？”

    岑聞噙著淚，急急說道：“jiejie已過及笄之年，還能在家里待多久？溪圓同我一般大，都訂了親事，jiejie這般出眾，今后提親之人不會少只會多?！?/br>
    “我怕我今日不說，就再也沒機會跟你表明心意了。我已是做了渾事，不愿再與你只作姐妹，只盼能與你長久親近才好?！?/br>
    “與我長久親近…”疏雨低低念著這幾個字。

    “是...我對jiejie有私心，情逾姐妹，已顧不上道德廉恥。不知此時此刻…”岑聞眼中淚光打著轉，她想到嘴邊的話，頓了一下，癡癡說著，“不知此時此刻，jiejie如何看我？”

    “jiejie，我不管那旁人如何看我，我今日只想和你討一個答案?！?/br>
    疏雨垂眸，睫羽遮住了眼中神色，她輕聲問：“討一個答案，你想要什么答案？”

    岑聞咽下嗚咽，她小心翼翼，卻又十分大膽地問道：“那晚jiejie沒有推開我，我就想知道，jiejie對我有沒有哪怕一分姐妹所不及的心思？”

    這話一出，屋內一片寂靜。窗外秋風蕭急，驚動了檐下雀鳥，涼透了兩人衣袂，岑聞不顧臂上泛起涼意，只目光如炬地看著一言不發的疏雨。

    驀地，聽得一聲，“岑聞?！笔鞘栌杲K于出聲，她掀起眼簾，望著岑聞，目中有審度，有思?。

    “你我是血親姊妹，你來管我，要一個答案，我若是給了你答案，你又當如何？”

    “你那番話，意下是你我都不嫁了，然后呢，你我要如何自處？”

    岑聞聽了，愣在原地，喃喃說，“我…我不知道?！?/br>
    疏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靜靜地說：“你不知道，是因為本就想不到任何可能，luanlun背德，本就絕無可能?！?/br>
    一句話擲地有聲，似是在勸告岑聞，也似是在勸告自己。

    岑聞反應過來，她站了起來，抓著最后一絲希望，急聲問：“jiejie，我只求你告訴我有沒有…”

    “你回去?！笆栌陮⒛鞘种邪淹娴你y篦重重磕在妝臺上，只聽叮的一聲脆響，那叫她完好保存至今的篦齒，竟斷了兩根。

    岑聞看到那斷齒，心下凄然，哽咽著，卻不甘心地喚：“jiejie！”

    疏雨卻沒應，她將那斷齒撿了起來，神色晦暗不明，背過身走到窗下，隔著未開的窗喊：“雁喬，送二姑娘回去?！?/br>
    岑聞看著jiejie，那憋了半天的眼淚落了滿面，她紅著眼看著退到桌旁的jiejie。jiejie與自己隔出一丈遠，態度已然分明。半晌，她狠狠眨了幾下眼，又飛快用衣袖一抹，像是傷得狠了，不等雁喬打燈，便兀自跑了出門。

    ……

    自那日后，姐妹之間徹底冷了下來，偶爾在園子里碰到，岑聞也匆匆避開。從前找不到二姑娘，去問大姑娘便知，現在找不到二姑娘，大姑娘也只會將去問的人打發回去。時間一長，家里人也看出來姊妹之間鬧了矛盾。

    這天晚膳后，疏雨總覺得有什么郁結在心，堵得慌，她握手成拳輕輕捶了幾下，仍是不爽利。于是沉思片刻，叫上了雁喬去前院散散心。

    好巧不巧，在前院碰到了也出來散步的周姨娘。

    周姨娘自然是知道兩姊妹鬧得僵了數日了，但見了疏雨，也不問緣故，只喚她一同過來走走。

    “這秋老虎雖然兇，但夜深了，怎么披著單衣就出來了”周姨娘說完，轉頭吩咐雁喬去那拿件披衣來。

    “姨娘，疏雨知道的，我是怕熱，才想著貪這一會兒涼?！敝芤棠锫犃?，笑著拉過她說說：“多大的人了，還這么貪涼?！?/br>
    說完這話，周姨娘笑著與疏雨并肩前行，看著旁側早高自己半個頭的疏雨，又不禁感慨時間之快。疏雨從鄠州回來也只是過了九年罷，大抵日子都是過著只覺得長，但回頭看著卻又好像只是彈指間。

    “當年只到你爹爹腰間的姑娘，也長這么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再一眨眼，就要出閣了?！?/br>
    疏雨不以為意，輕笑著回道：“姨娘別取笑我了，我尚無心婚嫁，只盼在家里留的時間越長越好?！?/br>
    說完看著姨娘，這些年，周姨娘真心待她好，她看在眼里，認真地說：“姨娘視我為己出，疏雨這些年心中感懷，又怎么舍得離了家去呢？”

    周姨娘聽了這話，心里熨帖，她溫聲說：“你們一個兩個都這般，說不出是貼心還是令人擔心好?！?/br>
    “你meimei也同我說，無心婚嫁，終究是親姊妹，想法都一樣?！?/br>
    “自古婚嫁就是女子大事，我沒讀多少詩書，不像你和聞兒一般頗多想法，老爺差媒人來問我，我就應了?，F在想來也是稀里糊涂地就進了岑家，但這些年，家和興善，能伴著你和你meimei，我比她人也算是有福了?！?/br>
    “你若無心，就安心在家待著，若是遇到良緣，再高高興興地出閣?！?/br>
    想了想，又揶揄道：“只怕你meimei舍不得你，到時候要在家中翻天呢?！?/br>
    聽姨娘提到聞兒，她神色暗了下來，幾番想要開口，終是難以啟齒，只得嘆口氣說道：“我與聞兒…”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兩人之事，荒唐不能言，又能跟姨娘說什么呢，說什么都不過是搪塞她罷了。

    姨娘見她為難，也不多問，只岔開話說道：“你知道你meimei小時候為何那般盼著你來嗎？”

    岑聞聽了，回道：“因為族中沒有年紀相仿的姊妹?！?/br>
    姨娘笑著搖搖頭：“是，也不全是?！?/br>
    接著看著疏雨，柔聲說：“你別看你meimei現在這樣，其實她在你來前一直體弱多病，常年臥病，長到叁歲竟都沒出過大門。那時你來信了，你爹爹讀著，她就在一旁邊喝藥邊聽著，一封都不落，聽你講你在鄠州的事。你在信里寫道鄠州櫻花開得好，遙遙望去花如霰，你meimei興奮得直嚷著要出門看花，你寫你在鄠州的吃食，你meimei聽的也饞嘴，饞得一鼓作氣把藥喝了，隔月就盼著你來信呢?！?/br>
    姨娘神色恬然，想到當年的場景嘴邊涌出寵溺的神色。

    “所以雖然見不到你，可她看不到嘗不到的，你都寫信細細來講。我看著，打那時起，你就是你meimei的念想呢?！?/br>
    疏雨聽了呆楞住，“這些事，我都不知道?！?/br>
    想到聞兒，姨娘笑著說道：“你meimei臉皮再厚，估摸也不好意思講出口，講出口要被人笑呢，小時候這般，現在也還這般離不開jiejie?！?/br>
    姨娘神色溫柔，拉著疏雨的手說道：“你們姐妹互相顧念著彼此，不需要我摻和，所以有什么話，趁著兩人這心吶還沒隔太遠說開了就好，別因此生了嫌隙?！?/br>
    疏雨一時還沒回過味來，看著姨娘的眼睛，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她點頭，應了一聲“嗯，疏雨知道?！?/br>
    ……

    和姨娘分別后，雁喬打著燈，陪著疏雨往院里走，走過前院那顆梧桐，因著姨娘剛那一番話，想起一段往事來。

    想起當年她與聞兒在族中私塾初學孔孟時，旁的兄弟遇到疑難處，老師總是不吝教誨，可到了她這，老師不但上課從不問她，碰到疑難之處更是不愿為她解惑。問其原因，夫子只答“天下女子

    只需略通禮義便可，這些道理于后院無用，講深了反而浪費?！?/br>
    短短一句話，澆滅了疏雨的熱忱。自那天后，她就不愿再去私塾，在家時也常常不言不語，急壞了周姨娘和聞兒。

    隔了月把，聞兒和族中表兄都極力相邀，請她一起回去上學，尤其是聞兒，纏了她足足一個月，她才束手束腳地跟著去了。

    可這次卻不一樣了，上課時夫子居然會主動點起她，看夫子的表情雖不情不愿，但也算將她與其他學生同看在眼里的意思了。

    疏雨不解，問起其他族兄才知，那天過后，岑聞下了學，就攔下了老師，張口便問  “夫子且慢，您說女子學此無用，可是您若是不愿教，天下女子不就一直不會?！?/br>
    接著，她看著夫子驚愕的深情，堅定地說道：“既不會，那有何談有用無用呢？”

    夫子氣的吹眉瞪眼，直罵道：“你…我教你姊妹八載，卻不想教出個頂撞老師的學生！”

    說罷夫子把書一放，“嘭”的一聲，可見怒氣之旺：“那這書我不教也罷，回家告訴你爹爹，我教不出她女兒來，讓他再另請高明罷！”

    岑聞見狀急忙跟上，迭聲說：“老師且慢，您別動氣，您就當我是塊朽木，但jiejie是真心敬重您，想跟著您做學問的，您若是愿意把jiejie當作與男子無異的學生，岑聞什么都愿意為您做?！?/br>
    夫子冷哼一聲，“我教書育人，對學生并無所求，又能有甚么是需要你來做的！”

    見夫子執意拂袖要離去，岑聞“咚“地一聲跪在了庭中梧桐樹下，夫子聽到聲響回頭也驚了一跳，”我幾時讓你跪下了？“

    岑聞低頭悶聲答道：“老師，前有程門立雪誠心求學，岑聞今日也就跪在此處，像您表明誠心，您若是愿意改變主意，我跪上一個月都成?！?/br>
    老師看著像是要被她氣出病來，撐著桌幾啞聲說：“好…好…那你就跪著，每天下了學來這跪上一個時辰?！?/br>
    此時正逢秋冬之交，天寒雨凍，他看著岑聞說道：“能過一個月，我便真看看你jiejie能學出個甚么學問?！?/br>
    ……

    下學路上，岑聞嘰嘰喳喳講個不停，疏雨聽著她說，不答話，半晌突然問起：“聞兒，膝蓋不疼嗎？”

    岑聞一驚，杏目圓瞪，“jiejie你如何知道的？該是那些漏嘴的說的吧！沒事，不疼，看老師吃癟心里痛快呢！”

    疏雨看著她，只覺得心中又暖又澀，鼻頭有些酸意，她便岔開話來問：“老師后來都跟你說了什么？”

    疏雨挑眉，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得意道：“老師說啊“行了，起來罷，你倒是個有毅力的。你jiejie確是有些天資，看你一片誠心在這，我也愿意傾囊相授。但你，空有想法而不知天高地厚，只怕今后路難走嘍！“

    說完還學著夫子負手撇嘴，走朝了前面，疏雨在后頭看了，心頭涌出些難以言明的柔意，于是她走上前去，牽起meimei的手，在聞兒的笑聲里兩人相攜著往回走。走在后頭的雁喬和冬云看了，也偷偷笑出來。

    想到當時，不禁心情復雜，疏雨停了腳步嘆了一口氣，兩人這般僵著，誰心里都不好受。她舍不得聞兒傷心，但又斬不了這亂麻。兩人現在是無路可進，聞兒把話挑明了，兩人又要如何退回從前，她真是心下茫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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