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他是從土里爬出來的亡魂。(聞闕身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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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著厚厚幃帳的寢宮密不透風,繚繞的熏香幾乎化作沉甸甸的云煙,挨挨擠擠地堆在床前腳下。 半垂的綾羅掩蓋了床榻間的身影,唯獨一只枯瘦的手臂懸在邊沿。皮貼著骨,筋脈虬結,根根手指彎曲震顫。 聞闕就守在床前,沉默地盯著那只手??椿⒖谂c指腹泛黃的繭,青白無光澤的指甲。 大熹的帝王早已顯出油盡燈枯的跡象,如今不過是苦苦掙扎,不肯認命罷了。 命數將盡,頭腦自然愈發昏聵,對神靈的依賴瘋狂滋長。所以才變得驚惶疑慮,夜夜難眠,所以才催著聞闕與程無榮去俞縣設壇祭祀,重鑄金烏塔。 所以,才急急下詔殺黃宸,逐司晨。 聞闕微微嘆了口氣。 寢宮內沒有多余的宮侍,沒有嘈雜的驚叫和腳步聲。他站在這里,只能聽到天子撕扯般的呼吸聲,以及殿外隱隱約約的刀劍擊鳴。 “我預料過會有這么一天,但它來得還是太快了?!?/br> 爭奪帝位必有死斗,聞闕不愛走險棋,本想把這件事安排得妥之又妥。讓太子、叁皇子與燕平王鷸蚌相爭,最終陵陽公主名正言順收攬一切。 她當然是名正言順的,司應煊的親生女兒,母族有建國功勛,麾下僚屬門客眾多,又有太尉與左相輔佐。女子的身份會麻煩些,但比起毫無血緣的司瀾司晨,比起謀反的異姓王,委實占理。 然而布好的棋局突然被打亂,天子放棄司晨,走投無路的司晨狗急跳墻,決定提前篡位。 “你逼得太狠了?!?/br> 聞闕道,“司晨不會理解你的恐懼和憤怒,只當你徹底發了瘋。他必須要反,他在你這里看不到隱忍的意義和希望?!?/br> 頓了頓,“可是我知道你因何而恐懼?!?/br> 榻間的病人說不了話,只從喉間發出咯咯的氣流音。如果聞闕掀開羅帳,便能看到天子有些猙獰的面孔。他病得太重了,四肢麻木,身如沉舟,喉嚨里卡著痰,眼珠渾濁一片。 令人喘不過氣的寂靜中,聞闕的聲音緩緩流淌。 “先帝崩殂那年,大熹內憂外患,甚至到了選不出繼位者的地步。因先帝曾有皇子流落民間,于是名門士族紛紛派人尋找遺失血脈,搶著要當這匡扶正統的功臣?!?/br> “一道人現身陰山俞縣,指認襤褸少年,稱‘此子可登大典’。陰山為宿氏故里,占著近水樓臺的便利,宿氏率先核準了少年身份,力保其成為新帝?!?/br> “此道人便也因功上位,被新帝奉為國師?!?/br> “但新帝始終藏著個世人不知的秘密?!?/br> “他并非司應煊,而是司應煊身邊的仆從。出于野心和欲望,在真正的司應煊被找到之前,他殺死了司應煊,李代桃僵偷天換日?!?/br> “道人的指認,究竟是不是與仆從共謀合作?” 聞闕顯然并不在乎這個疑點。 他面上蒙著淡淡的諷意。 “司應煊死在俞縣,葬在俞縣,身軀早已被井水侵蝕為白骨。新帝登基后內心不安,常受噩夢驚擾,哪怕讓國師作法鎮壓亡魂都無法解除心病?!?/br> “建明八年,陰山郡疫病橫行?!?/br> “天子聽信國師進言,于俞縣鎮壓尸骨的水井處建金烏塔,又挑選八十八純陰童子,八十八純陽少年,行活祭之禮。所謂‘消災鎮厄,為國祈?!挂膊凰阏f錯……” 聞闕輕輕笑了一聲。 為了消除心病不再做噩夢,也為了治理陰山疫病,天子聽從程無榮的意思鑄金烏塔——他是真的認為,疫病與真皇子有關;他也真的以為,鑄塔活祭能讓自己心安。 所以俞縣平白多了幾百條亡魂。 人像豬羊一樣綁著,餓著,然后活生生埋進土里,一點點窒息而死。 “可是金烏塔塌了?!?/br> “我在俞縣勘察地形,此處本就陰潮多澤,土壤虛軟。建明八年金烏塔修得倉促,塌得正常,地下水路出事,井里的尸骨被沖出來……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景?!?/br> 要怪就得怪這尸骨裹著殘破的黃袍。出于儀式需要的裝扮,大剌剌曝露在不知情的百姓面前。 究竟多少人看見了?究竟多少人會猜出皇帝是個假貨?究竟怎樣才能徹底滅絕隱患?要怎樣做?怎樣做? “密詔加急傳于郡守宿成德。詔令如何書寫,如今無人能知?!?/br> 收到密詔的宿成德,以俞縣為中心,屠九城十八鄉。隨后自殉城上。 “若我是下詔之人,定會嚴辭相逼,以封鎖疫病之名,迫宿成德屠城自絕,允宿氏百年輝煌?!?/br> “再在宿成德死后,順勢削減過于招搖的宿氏,對密詔的承諾絕口不提?!?/br> “如此,既滅卻了身份暴露的隱患,又打壓了勢大的士族。殺雞儆猴,安穩朝廷,調整官吏,改革弊政?!?/br> “宿氏沒落的同時,寒門入仕的道路也被拓寬?!甭勱I顯露出冰涼的笑容來,他的眼眸無波無瀾,仿佛結著陳年的冰雪?!坝谑俏也拍茏叱隹たh,來到洛陽,一直走到如今的位置?!?/br> “于是我才能詳查過往,收買宦者,得知天子夢囈之言,推斷心病所在?!?/br> “于是我才能放任國師為禍君主,才能理解司晨被逐的原因——你懷疑黃宸故意拖延金烏塔修繕工期,你害怕司晨查訪舊事,以身世相挾換取帝位?!?/br> “陛下愛用孤臣?!?/br> 聞闕換了稱呼,“陛下喜歡培養孤臣。聞闕如是,季桓亦如是?!?/br> 殿外傳來尖銳的慘呼。 淋漓鮮血潑灑在窗欞上,劃開巨大的叉。 “可是孤臣從何而來?” 聞闕抓住垂落的羅帳,緩緩拉開。他終于見到司應煊扭曲痛苦的臉。 “如我,從陰山來?!?/br> “如我,被俞縣官差捉走,活埋地下,又從這土里爬出來?!?/br> 聞闕,聞缺。 嬰孩時期遺失于蜀地,被過路的貧苦夫婦收養,居住在陰山俞縣。建明八年,陰山郡內疫病肆虐,聞氏夫婦相繼病逝。成為遺孤的聞缺,因生辰八字吻合活祭條件,被強行征為人牲。 他是那八十八個純陽少年中的一員。 他掙著一口氣,沒有死在黏膩陰冷的地下,奄奄一息地逃出來。逃出俞縣,逃出陰山,去了吳地,改名為聞闕。 這是一切的起點。 這本該是……向天子復仇的開端。 ————————— 裴寂(裴云蒼)在洛陽見魏安平的時候,魏安平不想謀反,勸說裴寂,裴寂回答:“如何不該屬于孤?如今坐在廟堂之上的,比起孤又好在哪里?若論正統,他……”(五十九章) 這句暗指皇帝司應煊身份不正。 也就是說,假司應煊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秘密泄漏……畢竟程無榮還有個身份是裴寂身邊可信的神醫,人家以前共患難來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