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姜晏又被程無榮帶著觀賞過幾次所謂“有趣”的事件。

    走到絕路為奉養老母而典妻的男人，感情深厚然而大難臨頭互相誣陷撕咬的親兄弟，平生自私自利卻在村莊走水時舍身救嬰孩的地痞。

    形形色色的人，盤根錯節的情，丑陋的璀璨的剎那——姜晏似乎總能見證他們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見證他們走向末路或者絕地逢生。

    這種艱難，自然有程無榮的手筆。

    或許這是一種天分；在疲憊漫長的旅途中，程無榮常常能挖掘出一樁樁奇聞逸事，尋見適合玩弄的對象，然后不動聲色地cao控這些人的命數。

    同時他也不厭其煩地詢問姜晏：你覺得這出戲如何？

    你是否看得開心？覺得有趣？

    你想干預么？

    你想改變什么？

    從姜晏的視角來看，很難判斷程無榮的行為意圖何在。他應當是希望她認同自己那一套尋歡作樂的理論，卻又時刻期待著她做出點兒什么舉動來破壞一切。

    姜晏偏偏是個不耐煩的脾氣，有時候對他的做法看不過眼，該插手就插手了。這時候程無榮情緒會變得高昂許多。

    漸漸地，姜晏回過味兒來；這國師的樂趣根本不在那些人身上，至始至終，他都在拿她找樂子。

    而姜晏所干預的人與事，并不常常擁有好結局。寡婦和少女“私奔”的故事尚且算得上圓滿，奔赴遠方的她們給予了姜晏溫暖的感謝?？扇碎g哪能事事得圓滿，有時面對程無榮制造的困境，姜晏好心幫忙卻會遭人厭恨埋怨。

    她攔截了被丈夫販賣的婦人，婦人反而痛罵她多管閑事。

    她厘清了雞飛狗跳的殺人案，脫罪的兄弟倆卻已經感情破裂心生殺意，恨不得手足死在案子里，因此怨恨她多管閑事。

    在大火中救了嬰孩的地痞嚴重燒傷奄奄一息，村人泣涕漣漣磕頭道謝。她揪了醫官過來幫忙診治，保住地痞性命后，轉身卻對上全村冷漠的目光。

    他們沒有開口，姜晏聽懂了他們無聲的話語。

    「為什么要救這種人的命啊?！?/br>
    「讓他死在火里不是更好么？死了算個恩人，活著，就讓人覺得厭煩?！?/br>
    「多管閑事?！?/br>
    「多管閑事?！?/br>
    姜晏走出去很遠以后，仿佛還能聽到村人切切嘈嘈的心聲。她想她本不是多么樂于助人的大善人，會出手襄助多是因為國師挑釁，但她的確也沒做錯什么。

    明明……沒做錯什么啊。

    踩著冰雪前行的姜晏，迷茫地望著遠處的群山。

    程無榮跟在后面，彎著眼睛看她的背影。這一路來，他制造了許多故事給她欣賞，他牽引著她步入迷局，然后一點點消磨她的意志。

    讓她受傷。

    讓她脆弱。

    玩弄或者傷害一個人，未必要動用武力和兵器?？窗?，即便有葉書葉椿守在姜晏身側，也不能阻止她的衰敗。

    活潑的、任性的、驕縱的、鮮亮的姜五娘——正如他所愿地，漸漸消退了光芒。

    什么時候這光亮會徹底熄滅呢？

    什么時候會變得膽怯懦弱呢？

    程無榮喉頭滾動，將顫抖歡喜的氣息吞咽入腹。他幾乎忘卻了如影隨形的葉書，沉醉地張開雙臂攬姜晏入懷。

    “小娘子難過么？”滾熱的吐息貼著耳側，誘哄似的，“人性往往如此，忘恩負義，自私自利，絕不公正，不講道理……人都是這樣的?！?/br>
    葉書長劍出鞘，發出刺耳尖鳴。與此同時姜晏抬腳猛地向后一踹，踢得程無榮踉蹌數步，瑩白的臉頰被劍氣劃開血紅的長痕。

    他像只受了驚的狐貍，睜著愕然的眼睛，靛藍的瞳孔映出姜晏明亮的面容。

    “少在這里說瘋話！世上人人皆不同，哪能一言以概之？”她鄙夷他，“自以為是?！?/br>
    程無榮緩緩移開視線。他覺得她很刺眼。

    “怎么能這樣說呢，教人好傷心?！背虩o榮拖長了語調，微微笑著，“貧道見過的人可太多了，才敢作此評判啊?！?/br>
    “小娘子哪里來的自信，認為我在說瘋話呢？”

    “就算……”

    “就算是被稱作人間明月的聞子鳩……”他的語氣逐漸摻雜惡意，“本性也絕不光明啊?！?/br>
    “對了，我們改改交換條件罷？既然你對金烏塔的秘密不感興趣，我便拿聞相的秘密和你交易，一條秘密換你聽從我一個要求，如何？”

    葉書手腕翻轉，鋒利長劍瞬間對準程無榮的咽喉。

    他一動不動，含笑望著面前的少女。

    姜晏表情變得平靜。她擰起眉心，深深看了他一眼，抿緊的唇瓣微啟。

    “——不要?！?/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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