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車內的三人(3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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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不知道,聞相與國師不和。 早些年尚有國師咒聞相短命、聞相派人夜半打折國師腿的傳聞,如今此二人共同出行,頗讓人心驚膽戰,生怕搞出新的血案。 這可出了洛陽城了,甭管天子詔令如何,說話最管用的人是聞闕。若聞闕真要動國師,那些個護送隊伍的羽林衛未必能攔住他。畢竟跟在聞闕身邊的,都是擅長刺殺潛行的死士。 常年做老好人的太常卿,對這一路上的狀況憂心忡忡。他知道聞闕并非沖動之人,但國師的存在已成大熹惡化的膿腫。除掉國師,天子的身體或許能好很多,大熹的政局也可以緩和不少。 瞧瞧前段時間太子和三皇子鬧得多難看,還不是因為擔憂帝位更替。 太常卿絲毫不懷疑,為了國運,聞闕敢手刃國師。 所以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呵呵地緩和氣氛,在這二人之間斡旋。 求求了,千萬別打起來! 太常卿的苦心,似乎并沒派上用場。 出發的第一天,聞闕總呆在車里,偶爾出來也冷著臉,目光跟刀子似的嗖嗖刮人。國師呢,倒是不愛乘車,騎著一匹毛色漂亮的獅子驄,跟在左相的車輿旁邊堅持不懈地sao擾。 “聞相不出來透透氣?外面這雪景甚是美好,還可以欣賞沿途的紅梅?!?/br> “聞相不悶得慌?貧道采了結冰的倒掛金鐘,實在好看……” “有什么寶貝讓聞相如此留戀箱籠?” “……” 任憑程無榮如何叨逼叨,聞闕都不理會。 車輿周圍的侍衛更是神情冷漠,葉舟的手就沒離開過劍柄。 程無榮說累了,便放慢了速度落到后面去,隨手采擷道旁敧斜的梅枝。他肌膚瑩白,手指落在嫣紅花瓣間,寒涼的冰雪簌簌而下,別有一番美麗風情。隊伍間難免有人看呆,下一刻對上那人妖異藍眼,無從描述的毛骨悚然便爬遍脊背。 妖道。 的確是妖道。 大熹的國師在司應煊登基那年出現,從此成為怪異的傳說。 他所到之處,總能鬧出常理無法解釋的異象。他云游四方,縱使歲月流逝也容顏不改。也難怪天子癡迷煉丹養生之道,將國師奉為神使。 “神使”這些年來并未做過多少有益民生之事。 那么說不定……他是什么得了天機的妖魔?如商周時期禍亂人間的精怪? 正有人胡思亂想呢,前方的車輿突然掀了簾子。聞闕探出身來,極其冷漠地卡住國師脖頸,硬生生將人拽了進去。 不遠處的太常卿:瞳孔震顫。 cao心的老人家就差呼喊著制止聞相了,好在國師又露了臉,姿態從容地吩咐葉舟:“將我的紅木雕花箱拿來,聞相邀我卜筮呢?!?/br> 哦,卜筮啊。 周圍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 誰也不敢質疑,向來厭惡神道的聞闕為何要行卜筮之事。左相自然有左相的打算,和平就好。 車廂內,程無榮悠閑地盤著腿,將取來的木箱打開。里面裝滿了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形狀奇特的銀勺玉釬。 姜晏坐在聞闕懷里,好奇地打量著。 半個時辰前,聞闕總算妥協,同意帶著姜晏一起去陰山郡。姜晏身份不便拋頭露面,須得遮掩一二,所以聞闕決定讓程無榮幫忙易容畫臉。 天底下攏共找不見幾個精通畫皮之術的能人,從這點來說,國師總算有些用處。 但聞闕又不愿意讓程無榮接觸姜晏。他是知道的,此人曾偽裝醫者潛伏清遠侯府,且與姜晏有過肌膚之親。 姜晏有心病,聞闕自認并非苛求之人,也沒理由求全責備。 他理解她。 但理解并不意味寬容。 聞闕能接受沉知嬰的哭鬧和不滿,因沉知嬰是他血脈相連的幼弟,且有個先來后到的道理;但除了沉知嬰,什么季桓,什么裴寂,都該永永遠遠消失在他和她的生活里。 他又如何能容忍一介妖道對姜晏的覬覦之心。 …… 事急從權,為了替姜晏掩蓋身份,此時沒有挑揀的余地。 聞闕拽了程無榮進來幫忙,自己沒有回避,而是圈著姜晏的腰,不允她靠近程無榮半分。 懷里的少女從不曉得何謂專情,更不在意所謂忠貞。 聞闕垂著眼睫,形狀優美的薄唇微微下壓。他握著姜晏的手腕,神情冷淡地審視著對面的程無榮,眼中不乏警告之意。 姜晏不知國師是侯府失蹤的神醫,猶自興致勃勃地發問:“這個油膏是抹哪里的?白色的皮子用來做什么?道長……呃,國師大人的瞳色也是偽裝的么?” “貧道法號問容?!背虩o榮笑瞇瞇地回答著,無視了姜晏身后不高興的大貓,“瞳色天生的,貧道的母親是異族人。鵝黃的油膏要和這瓶粉混合,給娘子調個相近的膚色。皮子用來做貼臉的面具……今日倉促,暫時用不上,只能給娘子畫畫臉?!?/br> 國師有問必答。 姜晏問完了箱內所有物什的用途,見國師態度依舊和煦,心情愈發輕松。 她是有點子喜新厭舊在身上的。 不過說來也奇怪,真正和國師面對面聊天,姜晏總有種毫無來由的熟悉感。 就好像她與他早已相識。 這種熟悉感讓姜晏不舒服。 聞闕當著國師的面與她親近,她不擔憂,因聞闕行事有章法,不可能故意給她帶來麻煩??蛇@美貌驚人的國師,似乎并不溫順無害,反而顯出幾分難以揣測的危險。 “可能有點涼,娘子忍耐下?!?/br> 灰發藍眸的男子輕聲說著,一手捏住姜晏下頜。聞闕隨即啪地打開,沉默地注視著程無榮。 程無榮笑了一下:“那就煩勞聞相幫忙?!?/br> 待聞闕扶住姜晏下巴,程無榮將調好的油膏細細抹在她臉上。額頭,眉心,顴骨,人中。姜晏閉了眼,只感覺柔軟的毛刷拂過面龐,帶來奇異的涼意。修飾面容無法保持距離,即便聞闕不喜,總有那么些個瞬間,程無榮傾身靠過來,手掌掠過姜晏細碎的鬢發,指尖揉開眼窩的涂色。 姜晏甚至感受到了對方若有若無的呼吸。 她與他應當離得很近。 而她的背緊緊貼著聞闕的胸膛。耳尖磨蹭著聞闕冰涼的發絲。 恍惚間姜晏產生錯覺,仿佛這車廂擁擠無比,她夾在兩個男子之間,進退不得。 “……好了?!?/br> 朦朧的話音傳來。姜晏回神,睜開眼睛,國師已經坐得端正,拿帕子擦拭手指。 姜晏拿起銅鏡,鏡面映出有些陌生的面容。 眉毛更為英秀,鼻梁直挺,眼窩略深些。先前微挑的貓兒眼,加深了褶皺輪廓,尾部線條拉長,眼波流轉間自有一種風流味道。嘴唇也稍稍改了形狀,顏色變淺許多。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個俊秀討喜的少年郎。 還帶點兒異域風采。 “好厲害!” 姜晏興致高昂地給國師比了個手勢,“問容道長的功夫簡直出神入化!” 正在收拾箱篋的程無榮笑容微僵:“……” 這姜五,夸他跟夸街邊手藝人似的。 “時候不早,貧道便先出去了。小郎君注意別讓臉沾了酒,普通的水倒是無妨?!背虩o榮放下瓷瓶,“此物溶在水里便可卸下妝面?!?/br> 按國師的說法,畫好的臉可以保持數日,不損肌膚。姜晏認真記下注意事項,轉身問聞闕:“怎樣?我現在是不是很好看?” 聞闕點頭,目光越過她,與程無榮對視。 “其余修飾,便交給聞相了?!背虩o榮微微笑著,挺有仙風道骨那味兒,“冬日寒冷,倒是減免了偽裝男子的困難?!?/br> 姜晏一時沒理解國師話中的含義。直至車門合上,聞闕解開她的衣襟,將那秀氣的胸脯裹了幾圈,才逐漸反應過來。 噢,冬天衣裳厚重,稍微裹裹就分辨不出男女啦。 “我要出去走走!”姜晏正在興頭上,“天黑了,我就在附近透透氣,坐車坐得好乏?!?/br> 聞闕嗯了一聲:“讓葉舟陪著你?!?/br> 他給她捏的假身份從葉姓,算作他的親衛。如此一來,姜晏與他說話,進車休息,也能有個合適的理由。 總歸聞闕吩咐親衛做事、與官員議論政務時,也會召對方上車。 “晏晏?!?/br> 聞闕捏著姜晏的衣領,遲遲沒有合上。他俯首親在她左胸位置,白皙的肌膚映出淺淺桃花。 “莫要與國師親近?!?/br> 他提醒道。 姜晏嗯嗯點頭:“我曉得的!” 穿好衣裳,她高高興興下了車。夜色朦朧,她身形瘦小,又有葉姓侍衛前后遮擋,外人并未注意到這車輿的動靜。 于是姜晏順其自然混入車隊,又催促著葉舟去附近踩雪玩。 聞闕從車窗望去,只能望見她輕快的背影。束在腦后的馬尾一晃一晃的,其間夾雜的金線珠子熠熠生輝。 ……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個愛美的脾性。 聞闕唇角泛起弧度,又迅速消失。程無榮無聲無息倚在窗前,用只有彼此能聽到的音量說道:“真難得,你居然對我沒有殺意?!?/br> “是今日沒有,還是這路上都沒有?” 程無榮問。 聞闕沒有看他,淡淡道:“國師盡可放心,聞某暫時不打算取你性命?!?/br> 程無榮嘖了一聲。 他似乎也不耐煩端著仙氣飄飄的模樣,此時顯露出惹人厭煩的本性來:“聞相可想好了啊,說真的,你不趁這個時候殺我,以后可就難了。多好的機會啊,往陰山去,天高皇帝遠,貧道便成了孤苦伶仃無可依傍的雁……” 說著說著,他扭頭探進車窗來,狹長的眼彎成月牙兒,“怎么樣?殺我如探囊啊,聞丞相,肯定要比打斷兩條腿還容易?!?/br> 聞闕眼瞳移動,毫無情緒地注視著他。 “你只管做好你的事?!?/br> 奉命祭祀祈福,重鑄金烏塔。 為姜晏保守秘密,幫忙畫臉。 “你所擔憂的事并不會發生?!甭勱I眼底積著深不見底的潭水,“……放心,還不到時候?!?/br> 寂靜須臾,程無榮嘴角拉起夸張弧度。 “什么嘛?!?/br> “這話聽著就像是……你已經安排好我的死亡?!?/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