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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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從遼東殺回來之后吧!張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測。被接入軍營后,旭子從來沒提過要給弟兄們復仇的話,也沒和其他人一道罵過下令放火的衛文升將軍懦弱怯戰。他很平靜,甚至沒有抱怨過建成世子為什么保不住浮橋。他在養好了傷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劉弘基將軍之手重整了虎翼營。并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著回來的弟兄都升做了軍官,還順帶給表兄謀了一個隊正的職位。 反正,跟著他我不吃虧!五娃子張秀暗自嘀咕。學著李旭的樣子,四下觀賞風景。田間干活的以女人們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沒辦法,邊民以吃苦耐勞為名,大戰在即,每個郡都需要勞力運糧。 經過盧龍塞的時候,二人遇到一伙前去遼東覓取功名的驍果。帶隊的是一個破敗的大戶子弟,姓周,長得十分粗壯。從這些人的戰馬和兵器上,五娃子張秀就斷定他們兜里沒多少盤纏??纱巳藚s偏偏自稱周公之后,言談舉止頗為狂傲。見李旭和張五娃只有二人,便湊上來邀請同行,才走了不到兩里,又開始試探起二人的底細。 “你們兩個去從軍,還是去應募驍果?”周姓子弟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大咧咧地問道。 “我們是護糧隊的,接到軍書,奉命去懷遠鎮報到!”五娃子張秀難得不囂張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馬追上李旭的步伐。 “護糧,那有什么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衛,我有個親戚在那做司馬,保證你們去了受照顧?!敝苄兆拥軒е鴰讉€同伙追過來,擺出一幅施舍的模樣建議。 對方只有兩個人,卻帶了四匹馬,無論是拉行禮的馱馬和胯下的坐騎,都比自己騎的這匹神俊。特別是那個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馬,行動之間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個天生的王者,讓其他馬匹不敢與之并行。 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如果把對方的馬匹騙到手,去遼東取功名的機會就更多些。即便打了敗仗,有匹好馬也容易逃走!周姓潑皮轉著眼睛,開始打對方的主意。 “我們的名字已經入了軍冊,無法隨便更改。兄臺美意,我等敬謝了!”張秀見到對方那幅貪婪的模樣,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快。他本來就是個刺頭,只是當著表弟兼頂頭上司的面才有所收斂。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邊,今日他肯定要擺出隊正的架勢來申飭這幾個冒失的家伙。 “真的,只要這位小兄弟把馬讓給我,我出個合適的價錢,并且包他當上伙長!有我親戚幫忙,提升的機會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對方冷落,徑自追過來拉李旭的馬韁繩。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韁繩隔開了對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韁繩,第二次將他的手腕撥到了旁邊。 “吆喝,小家伙身手不錯。要不,咱們過兩招?就賭胯下坐騎如何?你輸了,胯下黑馬歸我。我輸了,這匹千里馬歸你?”姓周的家伙指了指自己騎的那匹已經看不出毛色的老馬,大言不慚地說道。 “讓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張秀被徹底激怒了,當了好些年惡少,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惡的人。 與周姓子弟同路的無賴少年見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圍攏了過來。這條大路行人不多,對方人單勢孤。搶了他們的馬匹和盤纏,大伙剛好去軍中做見面禮。 “你真的想比試么?”李旭突然開口,笑著向周姓潑皮問了一句。 “當然,就賭咱們的坐騎。老子這匹是千里追風駒,大宛良馬,在家只吃紅皮雞蛋,每天都有四個廚子伺候的。跟你賭胯下那匹小黑驢,是看你年齡小,不想占你便宜!”周姓潑皮大聲說道。李旭個頭較大,但看相貌不會超過十七歲。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負孤兒鰥老,從乞丐碗里搶錢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收拾這樣一個半大小子不在話下。 “我們四匹馬,賭你們六匹馬。愛賭就賭,不賭讓路!”張秀見李旭有和對方動手的心思,樂得看潑皮們的笑話,笑著在旁邊推波助瀾。 “你可不傻!”眾無賴兒郎們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賴馬賭我們的六匹良駒,怎么不兩個人打我們六個!” “那也行,比兵器還是比拳腳?”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腳,不,兵器!”周姓無賴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猶豫著回答,“點,點到即止,大,大爺我可不想傷人性命!” “隨你!”李旭低聲回答了兩個字,俯身從馱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個無賴見他開始擺弄兵器,也紛紛跳開去,在前方圍做半個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長,李旭雖然看著它很溫馨,卻沒把握用它以一對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了黑彎刀。張秀的武藝很平常,雙方如果正式開打,李旭必須保證在第一個回合內將對手鎮住。 李旭輕輕地從鞘里拔出了黑彎刀,內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違的平靜??戳丝闯值对谑?,。躍躍欲試的張秀,他用左手輕輕地放松了馬韁繩,正欲策動坐騎,卻聽見對面傳來“當啷”一聲,姓周的潑皮將手中兵器拋到了地上。 “您,您老說是懷遠鎮,懷遠鎮護糧軍的?”不顧周圍幾個潑皮驚詫的目光,周姓無賴陪著笑臉問道。 “是!”李旭點點頭,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無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手中的彎刀,追問。這柄彎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橫刀略長,且如草原彎刀般拉了個弧度,刀刃寬度是橫刀的兩倍有余,據遼東還家的老兵們傳言,整個大軍只有一個人使這樣的彎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認輸!”張秀受不了對方羅嗦,大聲喝問。 “我,我怎么敢跟校尉大人動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別記小人過,大人肚子能撐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無賴口中阿諛之詞滾滾如潮,腦門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滾落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其他幾個潑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為什么棄刀認輸,張開了嘴巴,手中兵器“叮當”“叮當”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從軍中回來的老兵們傳說過,有個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隨薛世雄將軍轉戰千里,從萬馬軍中幾度進出。大伙剛才肯定是被冤鬼附體了,居然想搶李校尉的戰馬。一旦對方把刀揮起來,不知道這邊有幾顆腦袋夠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煩你們把馬背上的行李卸下來,我忙著趕路!”李旭掃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眾潑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馬給了您,我們怎么去遼東??!”潑皮們哭喪著臉答應。想向對方求個人情,卻看見李旭沒有將兵器收起來的意思,只好紛紛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邊的草叢中。 “呵呵,謝謝了,承讓,承讓!”張秀一邊和潑皮們打著哈哈,一邊將六匹劣馬的韁繩拴在了一塊,見李旭騎著黑風,帶著兩匹馱馬已經慢慢走遠,他一抖手中韁繩,拉著六匹劣馬向前追去,臨走,還不忘回過頭來,對著潑皮們調侃道:“我在護糧軍做隊正,你們如果來投軍,我保證你們受照顧!別忘了啊,是護糧軍李校尉麾下張隊正!” 說罷,快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覺得耳邊的風輕輕柔柔,仗勢欺人的感覺,真好! 五日后,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噬系氖绦l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只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與去年大不相同。 軍官之中,武士彟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彟特地在李旭臥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并且帶人將地面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 “大人看看還有什么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的所有要求,各級參軍都必須滿足!”新來的司倉參軍秦行師幫李旭安頓好了行李,陪著笑臉問道。 “謝謝秦參軍,現在沒事情了。將來有需要,我會親自去找你!”李旭微笑著回答。這個參軍也姓秦,和在遼河畔失散的秦子嬰同姓。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會不會有血脈相連。 想到這,他心里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空曠整潔的練武場,耳畔仿佛又聽見了眾人的笑鬧聲。去年春天的時候,記得自己在此將秦子嬰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將對方再拉起來。 可今天,自己縱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將幾個朋友從遼河對岸的黑土地上拉起來了。 “破遼,破遼!”遠處一所巨大的營壘中,傳來將士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從營壘的旗號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衛大營。宇文述老將軍在停職待罪半年后,又被皇帝陛下擢升為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傤I左路十二軍兵馬,以上大將軍楊義臣副之,臨河煉兵,待皇帝陛下到來后過河討伐高句麗。 挨著左翊衛營壘的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因為去年率軍首渡遼河有功,被加封為左光祿大夫,食邑千戶。左武衛營壘旁邊那座略顯混亂的營寨是驍果們集中報到的地方,分別打著折沖、果毅、武能、雄武等旗號,每面鮮紅的戰旗下,隱約都有數百名壯士在列隊cao演。不時傳來的喊殺聲與其他幾營大軍的吶喊遙相呼應,震得人耳朵嗡嗡做響。 去年渡河前體曾經現在大軍身上的士氣和威風又回來了,雖然今年在此集結的兵馬以新卒為主,很少有曾經追隨將軍們東征西討多年的府兵精銳。他們之中,也很少有人還記得去年遼河對岸發生過怎樣的悲劇,經歷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那些人頭壘成佛塔早就腐爛坍塌了,白骨中長滿了荒草。 “據劉將軍說,這次大軍過河,將不會再對高句麗人手下留情!”武士彟悄悄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應,目光依舊盯著遠方,盯著天邊錦緞般盤旋而去的遼河。 “這幾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彟看了看參軍秦師行遠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匯報:“唐公世子請你回來后先去他那里坐一坐,他要親自為你洗塵。薛世雄將軍派他的兩個兒子來邀請你過營飲宴,說要答謝你的救命之恩?!?/br> 武士彟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拜帖,交給李旭。名帖上的字寫得很大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筆,李旭輕輕翻開拜帖,看見里邊署著薛家兄弟的名字,一個叫萬鈞,一個叫萬徹,兩個名字讀起來和筆跡一樣遒勁。 “駙馬督尉上午也來過!”武士彟笑著拿出第二張拜帖,“代表他父親宇文述大將軍來的,說等你回營,宇文大將軍要親自過來答謝救子之恩!” “替我準備三份禮物吧,士彟!”李旭接過拜帖,低聲吩咐,“都別太貴重了,張秀手里有我錢箱的鑰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請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