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醉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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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只感到手掌之中冰涼柔軟,有股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本能地想把少女的手甩開,說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的話,掌心處卻觸摸到了少女的眼淚。心中沒來由一軟,只好輕輕地,如捧著一塊寶玉般將少女的手攏在掌心。 陶闊脫思見李旭好像突然開竅,沒在把自己的手甩開,心中泛起了一陣甜甜的感覺。仰起臉,笑著說道:“銅匠十八年前來的蘇啜部,那時西林阿姨剛滿十三歲……” 銅匠姓王,打得一手好鐵。蘇啜部的好刀幾乎全是出于他手,其他的精細物件,如男人、女人身上裝飾用的銅、銀鈴當,女人梳妝用的銅鏡子,也是以銅匠打制的為上品。沒人知道銅匠來自中原什么地方,陶闊脫思口中的故事和部落里的傳聞一樣,都說銅匠曾經走遍了大半個草原,是因為看上了蘇啜部落里的第一美女西林,才停止了流浪的腳步。 聽完陶闊脫思的介紹,李旭又想起了九叔離開前,徐大眼曾經問過自己的一句話:“一個只身走遍草原的人,為了第一眼看到的女子就停下了腳步,這種故事你信么?” 李旭記得自己當初的回答:“不可能!”大丈夫立于世間,就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幾乎每個中原男子從認識第一個字開始,受到的就是這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育。兩個“胸懷大志”的少年推己及人,認定了銅匠不是為了一個女子而留在了蠻荒之地。 那么,他留在蘇啜部肯定是為了別的目的。徐大眼的分析是為了晴姨,李旭同意他的見解,卻提醒自己的好朋友不要過分追究別人的秘密。 “嗯,你倒生了一幅好心腸!”徐大眼冷笑了幾聲,不屑地說道:“放心,晴姨不是帝王之女。江南陳家,當皇帝的投降了還嫌大隋給他的官兒小。當公主的嫁了老子后又嫁了兒子,哪有一個這般有良心有骨氣的。!”(注3) 在徐大眼心目中,既然身為世家貴胄,平素比百姓多吃了許多好處,危難時就要為國家多擔負一點責任。而陳家上下的行為,只會讓世家大族感到羞恥,無論其詩寫得再好,曲譜得再美,也掩蓋不掉其能力的低微和行為的軟弱。 至于晴姨,當初送她到突厥試圖以和親方式求援的人如今都做了大隋的官員,想必國難時的往事大伙都已經忘掉了。既然當事人都選擇了遺忘,局外人又何必去揭開這個迷題。唯一沒忘記自己誓言的就是那個王姓銅匠,從二十多年前決定守護一個人,一直守護至今,無怨無悔。 銅匠的家很好找,整個部落中,別人家里無論人住還是為懷孕的牲口擋風,用的全是氈包,唯有他家的作坊是用石塊搭建的。李旭和陶闊脫思向著有煙火冒起的石頭小屋子走了一陣,很快就來到了銅匠的家門口。 銅匠的妻子西林帶著幾個孩子去照看牲口了,所以幾個氈包中都沒有人。陶闊脫思也不怕生,拉著李旭直接鉆進了石頭作坊。一進門,二人的眼淚立刻被里面的味道熏了出來。牧人們習慣用馬尿來給鐵器淬火,這幾天正是銅匠忙的時候,所以作坊里邊的味道也非常地“友好”。 作坊里邊已經等了幾個客人,見到李旭和陶闊脫思,眾牧民紛紛上前打招呼。連日來,李旭被圣狼賜予力量,用牙齒咬死了一個敵軍勇士,嚇走了六個斥候的故事早已經在部落中傳開。為了鼓舞牧人們的士氣,額托長老還特地授意阿思藍,把李旭當日咬死人的兇悍情形夸大的三分。大伙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虛,到了現在,從二十八個敵方斥候夾擊下平安脫身的功勞不再是因為徐大眼調度得當,阿思藍和杜爾等人作戰勇敢,而是在不知不覺間悄悄地歸到了李旭的頭上。 在上一次戰斗中部落收獲頗封,幾乎每個隨軍出戰的勇士都分到了一把或數把繳獲來彎刀。草原上能做兵刃的精鐵很值錢,一把好的彎刀價格能抵一頭小馬駒。牧人得了敵人的兵器,就紛紛趕到銅匠這里根據自己的習慣改造?;蛟黾訙p少武器的重量,或者在刀身刀柄上打制花紋,反正不經銅匠之手雕琢一番,繳獲來的兵器即使再銳利,大伙使著也不放心。 “勁兒再大些,早晨沒吃東西么?”專注于手藝的銅匠根本沒看見圣狼侍衛和族長之女的到來,沖著正在掄大錘的牧人低聲呵斥。手上的小鐵錘卻毫不停頓,叮叮當當地把放在砧板上的彎刀砸出一溜火星。 發了紅的刀坯在大錘和小錘的交替作用下慢慢變形,弧度開始變大,刀側面凸起的棱角也更鮮明。幾條車轍印記般的黑線從發紅的刀身上漸漸透了出來,隨著打擊的力度慢慢向四下擴散。黯淡、聚攏,聚攏,黯淡,慢慢變成了一朵朵浮云,跳躍在紅色的火焰上。 “好了!”銅匠低喝了一聲,用鐵鉗加起彎刀,放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后將通紅的刀身直接浸在了馬尿里。 “呲!”刺鼻子的臊臭味道隨著煙霧升起,眾人被熏得直掉淚,卻誰都不愿意出門暫避。一雙雙迷醉的目光隨著銅匠的動作慢慢下移,直勾勾地落在剛剛從馬尿里夾出來的彎刀上。淬過火的彎刀黑中透藍,色澤詭異。曾經跳躍在紅色刀身上的浮云則變成了銀灰色,一團團凝聚于刀鋒和刀背之間,隨著彎刀的移動,仿佛還在慢慢地漂流。 “拿去開刃!”銅匠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得意。正在握著大錘柄端喘粗氣的彎刀主人立刻發出一聲歡呼,從鐵鉗子上雙手捧起彎刀,盡管被刀身的余溫燙得呲牙咧嘴,卻不肯再放手,大叫著沖進了外邊的雪地里。 “前,前輩!”李旭湊上前,吞吞吐吐地叫道。該如何稱謂眼前這個奇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一上來就喊師父,未免過于唐突。像對待部族其他人那樣直呼其名,又不符合中原人的禮節。 “幫我掄大錘!”銅匠頭也不抬地命令。這是他作坊里的規矩,無論誰來請他打制東西,大到刀劍斧頭,小到女人用的銅鏡子,都必須替他掄幾個時辰大錘。用銅匠的話解釋說,自己不動手的東西不知道珍惜,只有體味了匠人的心情,才能珍惜自己手中的成品,在使用的時候人和器物也心有靈犀。 李旭不知道銅匠的這個怪僻規矩,他在家中干慣了家務,長輩的要求就是命令。此刻聽銅匠吩咐自己掄錘,本能地把錘柄拎在了手里。 銅匠從火焰中拎出一塊燒得紅中透亮的頑鐵,用手中小錘輕輕砸了一下,“叮!” “鐺!”李旭掄起大錘,準確地將錘頭落于小錘離開處。被重力打擊的頑鐵火星四濺,嘶鳴著向前伸展出一線距離。 “手勁不錯!”銅匠用突厥語夸贊,小錘繼續下落,李旭隨著他的動作節律,把大錘掄得呼呼生風。 陶闊脫絲本來欲出言干預,告知銅匠自己和李旭是奉了晴姨的命令前來學藝的。話到了嘴邊,見李旭那幅認認真真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饒有興趣地找了個皮墊子坐下,雙手托著腮看李旭替銅匠掄錘。 銅匠當年孤身一人走遍草原,直到遇上西林阿姨才停住了流浪的腳步。這是整個蘇啜部都知道的傳奇,雖然大伙從沒看到過銅匠與人動手打架,但能孤身一個橫穿草原的人,他的本領想必不會太差。否則,路上的狼群、馬賊還有暴風雪,早就把他的骨頭渣子送進了禿鷲的肚子里。 火光的照耀下,李旭略帶銅色的面孔顯得分外堅毅。那肌rou虬結的肩膀,那山巒一樣起伏的胸口,每一個位置都讓陶闊脫絲感到賞心悅目。蘇啜部的少年也很強健,身高和塊頭不亞于李旭者大有人在。按部族規矩,女子十三歲即可選擇男人的帳篷。他們從上個夏天起已經開始向陶闊脫絲贈送禮物,圍著她的戰馬唱歌、吹口哨。但在少女眼中,這些人誰的臉上也沒附離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醉人光澤,堅毅、炙烈、有時還帶著幾分迷茫。 “叮!”銅匠把小錘扔到一邊,用鐵鉗子夾起第二件半成品扔進了火堆。連續半個時辰,他沒有讓眼前的少年停上一次手。而這個少年人居然硬撐了下來,雖然喘息聲逐漸沉重,卻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偷偷降低起錘的高度。 “你以前打過鐵?”銅匠眼睛盯著火焰里的刀身,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李旭只回答了一個字。筋骨的勞累讓他的心情稍微舒暢了一些,身后的重壓變得略為輕松,神識的敏銳程度也跟著大大降低。根本沒注意到銅匠問話時說得是漢語,本能地用同一種語言回答。 作坊里的霫族牧人誰也聽不懂兩個所說的漢語,他們也不在意銅匠和附離說自己民族的語言。二人一個在部落里居住了十八年,另一個剛剛為部落立下大功,無論他們有什么怪異舉止,都被視作是正常的事情。況且二人都來自中原,每個牧人都能理解這種遇到自己家鄉人的親切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