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女 第26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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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屠龍幾乎要抱頭鼠竄。 棚屋里,粟素還在講著文書。 “這幾年成婚的人沒有之前多了,有人便擔心起來,好像看見了亡族滅種的那一日,這是不將女人當人的心思了,女人也有生育的念想,完全沒有后顧之憂,她們自然會生子,就像你讓一個男人成婚之后不必cao勞家事、不必受生育之苦,還有人伺候自己,男人自然個個都想娶妻生子,女人也是相同,男女本就是相同的。 “朔州織坊的托育所和產育所就很好,營州鼓勵孕婦繼續往縣學、州學就讀,住在學里,京兆府將對孩子的獎勵金都只發給孕婦,青州有了‘孕產一言離婚決斷’,又增了保娘所來保護、照料孕婦,白山都護府男女輪休產假,這些都是試路之舉,過去十幾年來,我們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在摸索向前,新炮的圖紙改了三十八次,現用燧發槍又叫七九槍因為試做了七十九次,我們分明是只要知道前路所向就不怕錯的,偏偏在男女婚育之事上總有人要立時定下什么法子來,讓天下女人立時都愿意生孩子,大驚小怪像驅趕鴨鵝,這何嘗不是在懷念舊路?何嘗不是背棄公道,高高在上? “要是真有一日,我們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為我等立足之地已經讓她們覺得危險、不公,以至于畏懼生子,不愿延續己身血脈,這是執政之失,非女子之過,是走錯了路,不是女人讀多了書,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貪得無厭。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們選了黎國安身,是選了公道,我們只做理所應當,說這是民心所向,為何她們選擇不生,不孕,不育,我們便覺錯在她們?” “想清這些,看到這些,不去看婚姻那虛作言辭,不將女子當婚姻中的擺設,我們才是在守真正屬于每個百姓的公道?!?/br> 燈影搖晃。 棚屋里落針可聞。 有個站在后面的嬸娘搓著臉,小聲說:“聽著可真好?!?/br> 冷風里,淚水落下的聲音竟然是清晰可聞的。 大抵是因為有很多淚同時落下。 會站在此處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絕路上的人,而一個女人的絕路,就是從無處容身開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豎著耳朵聽,將粟娘子講的話傳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頭,看見陰云翻滾。 “我是學過算賬的咧?!币粋€阿婆小聲說,“我給我阿父算賬,給前頭第一個男人算賬……算著算著,家里錢沒了,我這算賬的就被賣了,賣了一次,給一個販子當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販子要把我賣給羌人,我不肯,他把我賣給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個孩子,三兄弟覺得我生的夠多了,又把我賣了……我十九歲離開洛陽,再回來四十九了,是給人當洗腳婆子,我做了一輩子活,生了十多個孩子,最后什么也沒有?!?/br> 她身材傴僂,臉頰粗黑凹陷連原本的模樣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歲年紀。 “聽粟娘子講書,才知道世上竟然還有讓女人當人的地方?!?/br>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臉上的淚,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問:“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這樣的人去了大輔那,真的沒人叫咱瘋婆?” “對,粟娘子,奴也想問,真的沒人再叫奴瘋婦?” “咱也想問!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瘋娘子了?” 眾人目光匯聚之處,粟素小心將文書收起來,薄薄幾頁紙應是被翻過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還是收好了。 “我沒去過黎國,我這瘋婦也想知道,黎國既然將女子當人……” 臉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淺淺一笑,笑容卻慘淡。 “一個‘瘋’字壓下來,就算張大了嘴,耗盡氣力,旁人也聽不見我說話了,這樣滋味,想來黎國的女子是不懂的吧?!?/br> 淺淺的,薄薄的,帶著肅殺之氣的嫉妒,從她的嗓子里沁了出來。 “粟娘子說錯了?!鼻辶恋纳ひ粼阼F灰色天幕下劃破碎雪,一個瘦高的女子站在門邊,眉目間都是亮的,“我去過黎國,黎國也有女人都被罵瘋婦,能干的、要強的、不肯低頭的、有名的女人,連他們的大輔,那個女人也被罵作瘋婦,從軍的、作官的、讀書的、做工的、在田地間笑的……全是瘋婦?!?/br> 含著淚的眼睛看向她。 紅的,含著哀帶著恨,有自憐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著刀的女人卻是笑著:“黎國,就是這般的瘋婆瘋婦之國,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會謙和,這樣的瘋婦是黎國的半壁江山,是鋼刀鐵鋤,是天下之主?!?/br> 雪粒落在人的臉上,驚起了誰的心跳聲。 那一下,跳得極重,把心外面殼子都給震裂了。 “在座七千瘋婦,將要改易洛陽城旗,將文武百官皇帝老兒一把扯下,這樣的瘋婦,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剛剛這位娘子所讀文章,字字句句何嘗不是瘋婦之所言?身為女子,瘋就瘋了,狂就狂了,掌權柄,揮刀刃,有田畝,千百年來男人以‘瘋婦’二字做牢獄,鎖下無數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將女子所做之功績據為己有,一面將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為‘瘋婦’,兩字輕輕,將人從此刺配流放于暗無天日之處?!?/br> “此為不公?!贝┲抟碌呐耸沁@么說的。 “黎國不是讓瘋婦消失的地方,黎國是人人可做瘋婦,瘋的理直氣壯之所在?!?/br> 粟娘子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臉上已經淚流滿面。 她是斷了一條腿的人,因為她想去北疆,被自己的丈夫、父親硬生生打斷了腿,他們說她“瘋”了,而一個瘋女人,實在比斷腿的女人,還要凄慘千萬倍。 諸般痛苦,即使她遇到王屠龍,二人謀劃起事,也并沒有從她心頭稍解。 直到此刻。 雪粒紛紛揚揚。 七千瘋婦彼此看看,都是一般模樣,灰黑黯淡,渾身是傷,禿發少齒,指歪腿瘸。 忽然間,一個瘋婦突然哀嚎起來。 像鬼哭。 人是叫不出這種聲的。 有姓名有體面的人是不會這么叫的。 永遠活在框子里的賢良淑德是會被嚇壞的。 男人,是不會懂的。 之后,是萬千鬼哭。 …… “現在洛陽城中各門的守衛是在太尉韓熹的手中,此人原本是圣后的鷹犬,圣后失勢之后他轉投了趙梁昏君,平步青云,做到了太尉?!?/br> “洛陽通往汝州的要道如今在鎮國大將軍趙源嗣手中,鄭州和汴州也都在他手里,昭義節度使因為于裘之事被拿下,現如今澤州等地都在鎮軍將軍程珂手中,陜州的保義節度霍城……這些人如今將洛陽圍得很緊,一旦你們攻打皇城的消息傳出,他們必然回援。其中最快的應該就是趙源嗣,他手中所握也是大梁最大一股兵力,所以在攻下洛陽之后,我們要立刻準備守城,所以,明天攻下紫微城,你們必要趁亂拿下金吾衛?!?/br> 王屠龍:“……” 她只聽懂了這最后一句,真心希望自己沒聽懂。 “那、大……阿忍,要不……”她站起來,試圖把正在雪上畫出地圖的女人拉到自己這蹲下。 阿忍蹲在地上擺手:“這是你們的起義,我不過是來幫忙的,是你一手建起的瘋婦軍,你怎能在這種時候想退?” 王屠龍不是怕了,她只是覺得跟戰無不勝的眼前人相比,自己似乎…… “明天是除夕,宮中設宴,洛陽城中守衛看似會比平時更嚴,實則各處將軍也都懈怠,這也是你們的勝算,韓熹身為太尉,出了這種事他定要出面,將他拿下,事情也會容易很多?!?/br> 阿忍在這個名字上畫了個圈,看著這個名字,她瞇了瞇眼睛: “這件事可以交給我?!?/br> “好好好!”王屠龍連忙點頭。 “要是你們不起事,以你們現在存的糧食,十日內,七千人就會只剩三千,十五日內,旁人會知道你們這里是一群已經無力反抗的女人……” 阿忍的鼻頭被凍得微微發紅,竟然顯出了幾分稚氣,說的話卻極是凜冽。 王屠龍沉默不語。 正是因為知道,她們才不得不死戰出一條血路,哪怕最后能有一千人活到半月之后,都好過她們現在。 是絕境。 也是阿忍見慣了的絕境。 “盡管去做?!?/br> 王屠龍立時覺得自己四肢百骸里熱血奔涌:“好!” 除夕,也就是天佑元年最后一天。 一大早,圣后走進零星的雪中。 她身后一個宮女小心打著傘。 “娘娘,都妥當了?!?/br> “讓韓熹多調些人?!?/br> “是?!?/br> 路過空蕩蕩的魚池,皇后的腳步頓了頓。 片刻后,她坐上了包金的鳳輦。 火紅色的裘衣裹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團火。 大德殿內,趙啟恩有些心神不寧。 “可都已經齊備?” “圣人放心?!贝筇O石菩低聲道,“霍節度使已經帶著五千人偷偷返回洛陽,軍械都放在了武庫,今天夜里只要您一聲令下,他就會進宮誅殺世家?!?/br> “……還有韓熹?!?/br> “是?!?/br> 趙啟恩吐出了胸中一口濁氣:“韓熹竟然是南吳細作,虧朕這般信任。他該死!” 三十多歲的趙梁皇帝臉上老態畢現,頭發也已經斑駁。 “世家竟然向皇后投誠,該死!” 石菩靜立在旁,沒有在說話。 他知道,在圣人的眼里,這世上已然沒幾個人該活著。 …… 此時大雪不絕的洛陽城外,七千瘋婦揮刀砍去了自己的長發。 阿忍身在其中,凜凜寒刀劃過,長發落在雪白地上。 第264章 迎新(中) “朕難道還要向你謝恩嗎?…… 東都武庫前,校尉帶著人仔細看著空蕩破敗的土路。 霍刺史命他在此看守武庫,只等消息傳來,他們就要開庫舉刀入宮勤王。 功成名就封妻蔭子就在眼前,實在是一絲差錯都出不得。 “都警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