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女 第14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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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過來的叛軍有數百之數,其中大部分過河之后不愿再追隨韓復鑾,紛紛潰逃而去,也有那膽大的,想要取了韓復鑾的人頭向朝廷邀功,幸得有甘鵬機敏非常,與那些人一番周旋之后將他們殺了,因此事,韓復鑾越發信重甘鵬,信任之心更勝過對自己的親兄弟,甚至要拉著甘鵬結拜。 甘鵬想想同州近在眼前,再想想韓復鑾兄弟的死亡率,堅辭不受。 這也讓韓復鑾越發覺得甘鵬是個甘寧典韋李藥師一般的人物。 “無疾,你信我,護送我去耀州,我保你半生榮華富貴在后?!?/br> 無疾是甘鵬的字。 見韓復鑾信誓旦旦,甘鵬心生疑竇,韓復鑾這人確實是色厲內荏之輩,可他現在手中只剩幾十人,那順義節度竇茂算是被他騙了起事,恨他還來不及,他豈會不知,又怎會自投羅網? 同州城近在眼前,甘鵬甚至看見了身穿黑色鎧甲的騎士騎馬出城。 只要他大喊一句叛軍首腦韓復鑾在此,便可回歸魚腸。 再看看韓復鑾,甘鵬決意去耀州冒險一番,若是這韓氏還有什么后手,他身為魚腸,必須通報給元帥。 入夜,身在同州的衛薔看見了魚腸部送來的字條。 “甘鵬跟著韓復鑾去找竇茂了?韓復鑾還有什么能給竇茂的?他要去獻命祭旗?” 第155章 煉獄 “來來來!報一下姓名籍貫,咱們…… 韓復鑾乘船逃了,數萬叛軍被留在了黃河以東,傾盆暴雨之中雙方都殺得一身滾泥,連是敵是友都分不清了,可不殺人就會被殺,于是,大雨之中人們亂殺一氣不分敵我。 護國節度使程珂不在乎死傷,只想畢其功于一役,金吾衛上將趙源嗣卻是謹慎惜兵之人,聽有人回報在大雨中已經亂起,他連忙命人鳴金收兵。 陳家四老爺陳季梁也已經撤兵回城。 程珂見勢便想趁機取了韓復鑾的人頭以定首功。 戰場上人少了,雨也小了,天漸漸放晴,叛軍士兵回身去看,就見本該高坐于馬上的元帥不見了。 不止元帥,一群將領、謀士都不見了蹤影。 原本在岸邊的船也不見了。 “元帥跑了!” “元帥跑了!” 一聽此言,叛軍都慌了,有人幾乎連刀都握不住了。 程珂見狀大喜,忙命所部列陣沖殺。 叛軍中有一校尉,見敵軍掩殺而來而自己的兵士皆束手待斃,連忙大聲喊道: “元帥跑了!他們抓不到匪首必要殺光了我們拿我們的人頭邀功!” “身后就是黃河!我們沒有退路!只能殺出去!” “不殺出去我們只能死!” 這校尉生得甚是孔武有力,雙手拿著雙刀,他大喊道:“不想死的隨我來!” 他所率兵勇皆信服于他,見他沖殺而上連忙都跟了上去,其他人皆是六神無主,只聽一句“不殺出去我們只能死!”便紛紛舉起刀跟著那校尉沖了上去。 數百人,數千人,最后是叛軍殘部大半舉著刀沖了過去。 程珂部下列陣未成,便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殺給沖垮,程珂見狀匆忙令人后撤,又令盾兵阻擋,可叛軍余部一鼓作氣,逼近了他陣前,竟有將他踏于腳下之勢,程珂見屬下阻擋不及,立時下令撤兵。 那校尉本想一口氣沖出包圍,可雨地濕滑道路難行,另一側金吾衛也已經嚴陣以待,他便又帶著叛軍余部撤回了黃河岸邊。 金吾衛上將趙源嗣使人探得那叛軍首領韓復鑾已經跑了,心中頓時一松,這剩下的兩三萬叛軍群龍無首,又沒有補給,過個五六日就能降伏大半,倒也不必貿然出兵,再徒增死傷。 很快,護國節度使程珂也知道韓復鑾的人頭自己奪不到了,便也扎下營寨,他想的跟趙源嗣可不一樣,韓復鑾沒了,他想邀功靠的就是人頭,這些叛軍好好餓上幾日,沒了力氣,自然是任由他宰割。 他們不知道的是,叛軍幾番調度,已經兩日沒怎么吃東西,剛一停戰便有些耗不住了。 夏日天熱,太陽照在下過雨的地上不多時就隱約有水汽蒸騰,蒸得人幾乎要化了。 叛軍兵勇們或躺或坐,又累又餓又熱,一點力氣也不剩。 之前帶著叛軍們沖向敵陣的校尉名叫錢展,之前沒有帶人沖出包圍,他便為難了起來,懷里僅剩的糧食早被雨泡爛了,加一鍋澄過的河水煮了成糊糊勉強算是一頓飯。 戰場上被殺了的牛馬都成了他們的糧食,有人餓極了,顧不上生火就連血帶rou地塞進了嘴里。 見此景,錢展皺起了眉頭。 他原本是鄜州一家農戶,六年前鄜州大旱,他為了多換點糧食給妻兒,與同村十余名青壯一起投到了彰武節度使麾下,彰武軍六年來多是應對大蕃和羌人偶爾越境侵襲,一年也沒有幾次大的戰事,因應勇殺敵,又與一位副將攀上了交情,錢展一路升到了校尉,也算吃起了官糧。 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般過了,可彰武節度使突然造反,他們彰武軍上下一夜之間成了叛軍。 喝完最后兩口糊糊,錢展站了起來。 這片戰場上的尸體太多了,天氣又熱,若是這般放任下去,不用別人來打,他們先得給熏得投了河。 “咱們把同鄉的尸身收殮了吧?!彼麑ζ渌苏f道。 有些人原本啃著牛rou正高興,聽了這話,紛紛站了起來。 目之所及,皆是被踩踏過無數次的尸體。 錢展彎下腰,將一具尸身犯了翻了過來,那人臉上全是泥,錢展嘆了口氣,用陶盆打了水將那尸體的臉沖洗了干凈。 人群中突然有人發出一聲哀嚎:“阿財!你怎么就這般死了?!” 一漢子跑了過來,從錢展的懷里將尸體搶了回來。 似乎是被人一棒子敲醒,剛剛還在一種怪異喜悅之中的幸存之人紛紛醒了過來,去找自己同鄉、同伍。 天快黑的時候,死去的人整整齊齊一個接一個被放在地上。 有個老兵被砍斷了腿,血一直止不住,眼看也是要死了,他求人找出了他侄子的尸體,自己扒著泥爬過去,躺在了那旁邊,不多時就沒了聲息。 錢展帶著十個人走到了河中府城下。 城門上陳家部曲張弓以對。 “我來與你們換些木鏟?!卞X展說道。 在他身后百丈之處,叛軍們沉默著把一些穿著陳家部曲衣衫的尸體堆在那。 “我要葬了我們同袍,你們也把你們的人帶走吧?!?/br> 陳家部曲們面面相覷。 當兵的還是眾人來自各處,原本素不相識,部曲卻是世代相傳供奉于世家,父子兄弟同戰迎敵是尋常之事。 在百丈之外,就是他們的兄弟、父、子…… 城墻上一支箭射了下來。 “我們與爾等叛軍無話可說!” 身邊有人痛罵道:“我們是叛軍,那些可是你們父兄同袍!校尉,我們就不該做這好人!” 罷了。 錢展帶著人后退,那一堆尸體就留在了距離河中府百丈遠之處,天氣這般熱,到了明日夜里大概就要臭了。 一面想收殮同袍,一面又怕兩面再攻過來,錢展便只安排四千人用槍矛刀等物挖坑埋尸,半日一換。 換班挖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白天,叛軍尸體被埋了大半。 清晨時分,挖了后半夜的錢展打著哈欠正要小憩,聽著一人道:“走得早,好歹有我等收尸,我等死了,又如何呢?” 錢展說不出話來。 如何?不過是被人罵“叛軍”罷了。 第二日比前一日還熱,不說尸體,連他們舍不得吃完的牛馬都臭了起來,做飯的陶盆連接水都不夠用,有人把牛皮剝下來盛了河水慢慢澄凈,水是干凈了,喝起來也有一股臭氣。 人們卻仿佛喝不出來似的,他們身上都有血,血臭尸臭縈繞不去,口鼻之中早被塞滿了。 尸坑也更難挖了,握慣了刀槍的手上起了水泡。 錢展已經明白了,這些朝廷和世家的是要困死他們,他們不打算再與他們對戰,把他們活活餓死倒是更容易些。 空蕩蕩戰場上,連敵軍的影子都看不見,只能看見死了的尸身。 “校尉,不如我們往北逃吧?!?/br> 錢展看向說話那人,道:“北面有定遠軍?!?/br> “我就是說往定遠軍那逃??!”那人生了雙黑亮的眼睛,臉上黑紅還糊了泥,讓人看不清長相,“定遠軍那有糧食,咱們沒打定遠軍也沒殺定遠軍,他們總不能看著咱們餓死吧?” 錢展皺起了眉頭。 “咱們可是叛軍……” 那人往錢展身邊湊了湊,掰著手指頭說:“咱們現在就三條路能走。一條路是死等,等死,一條路是咱們降了朝廷,校尉你看看,這些人為了要困死咱們連自己同袍的尸身都不顧,咱們降了他們能有什么好下場?還不如降了定遠軍,我有個同鄉是斥候,跟我說看見咱們以前被抓的人都在絳州種地,雖說是被嚴管著,一頓可是能吃兩碗粟米飯?!?/br> 錢展著實為“兩碗粟米飯”心動了。 看了一眼這看不清面目的兵卒,他又看看四周,小聲道:“我們上萬人,去了絳州,只怕定遠軍也養不起了,不如你去看看,若是能行,就跟定遠軍打聲招呼,回來告訴我?!?/br> 這話可并非好話,投降這等事可哪有探路的? 那人卻笑了。 “行啊校尉,我去一趟絳州,若是成了,我……我讓絳州的定遠軍帶著粟米飯來接咱們兄弟?” 錢展早覺得這人像是定遠軍的細作,聽了這話,只當他是要跑了,他也沒有心思計較,只讓自己忘了那兩碗粟米飯的事兒,敷衍道: “好,你我這就說定了?!?/br> 過了半個時辰,錢展四下走了一圈,就是見不到那人了,他便當這事已經了結,他沒想到的是,夜里,他被一陣粟米飯的香氣給生生勾醒了。 他睜開眼睛,見黃河上順流而下一些裝在盆里的木碗,有些碗的碗底裝了一點粟米飯,還是熱的,香氣騰騰,讓人一聞就失了魂。 錢展會被勾醒,正是因為有人端著碗在他身邊舔。 河上有一女子撐著船大聲道:“你們若是想吃粟米飯,就將碗拿了,把刀扔進木盆里,往北走二里路,我們定遠軍備了足足的粟米飯等你們呢!” 粟米飯! 有半死不活癱在地上的人連忙站了起來,扔了自己的刀撿起碗就跑。 也有人將信將疑,沒有動作。 也有的大聲道:“我傷了腿,走不了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