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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徐方亭睡眼朦朧里給公雞喚醒,但打鳴聲異常短暫,伴隨一陣抗議的撲騰,公雞交代在徐燕萍手中。 徐方亭打著哈欠起身,洗漱過后換上春節留在家中的舊鞋子——墳頭在山嶺,全是泥路荒草,要是穿“小東家鞋”,下來就成小泥鞋了。 吃過早飯,趁著太陽沒出來,徐燕萍提著裝好拔毛整雞、燒酒、香燭和鞭炮的竹籃,徐方亭帶上帶鉤的柴刀,母女倆一起往后山出發。 剛開始還能走可以過車的寬敞泥路,一直過了半山嶺的養雞場,便只剩下一人寬的小徑。 村里的墳地劃分不知道按什么規則,沒有明顯路標,全靠熟人帶路,一代又一代將路線流傳下去。 徐方亭不時用柴刀撇開擋道的絲茅草,偶爾干脆割斷。 山嶺中雨水未干,鞋子不時打滑,徐方亭提醒徐燕萍當心腳下,跟她換了工具,徐燕萍拿柴刀,她拎籃子。 山中不時傳來鳥叫,幸好不是略帶陰森的咕咕鳥叫,小時候徐燕萍跟她說,咕咕鳥叫就代表有人快要死了,而且仙姬坡是傳說中的“雙龍地”,村里一旦有一個人走了,不出幾天,第二個就會跟上。 徐方亭的爸爸和哥哥當年也驗證了這種謎一樣的傳說。 她們家沒分到什么風水寶地,走了大半個鐘,終于到達兩座矮墳前。清明時徐燕萍隨先夫家親戚來過,一個月過去,雨水豐沛,鋤掉的野草又冒出短茬。 徐方亭隨手拔掉一些顯眼的。 徐燕萍擺上今早殺的公雞和燒酒,徐方亭點上蠟燭和線香插上。 母女倆鋪上防水的蛇皮袋,跪下默然拜了拜,徐燕萍燒了紙錢,徐方亭拎著一短串鞭炮湊線香點燃,丟在鋤過草的空泥地上。 行全了儀式,母女倆背對背坐蛇皮袋上,一時誰也沒提走,也沒更里面的人說話。 徐方亭小時候跟她爸交心不多,長大后似乎因為性別不同,交流僅剩下還需多少生活費;跟她哥更加沒有任何交流,有時甚至為了照看他不能出去玩,她還挺嫌棄。 殘酷的現實擺在眼前,她不得不承認,她哥離開對所有人都是一種解脫。 徐燕萍望著茫茫茅草,天光中皺著眼睛,說:“后來有見著孟蝶嗎,肚子應該大了吧?” “等考完科目二就去看她一下,”徐方亭說,“她現在每天基本不用干活,公婆好吃好喝伺候,過得像公主一樣——她自己說的,就是不能吃辣,嘴巴淡得慌,連老公也不給她開戒?!?/br> 徐燕萍說:“懷著別人的崽當然像公主啦,以前家里母豬要生崽,我們也給它吃好喝好?!?/br> “媽!”徐方亭略帶不悅,“怎么能把人比作母豬呢?!?/br> 徐燕萍養育一個特殊兒子,作為苦難的直接承擔者,村中人冷嘲熱諷的對象,早就練就一副厚臉皮、暴脾氣,不然早給歲月碾薄了生命。 她當下毫無愧疚道:“我只是跟你講明人家為什么對她好,哪里錯了?——你要看等她生了之后公婆對她怎樣?!?/br> 徐方亭心頭一片茫然,她對生產的認知僅限于知道胎兒怎么形成,孕期多長,嬰兒從哪里出來,至于其他生理或心理變化一竅不通。 這一天里她還很遠很遠,就像她不會提前熟知葬禮的流程。 母女倆相聚時間不多,徐燕萍也不想為別人的事煩惱,開門見山提起要事—— “亭亭,我過些天準備出去找活干,以前的工友準備去新工地,想把我也介紹過去。要是順利,你下半年就可以回去讀書了……” 山風拂動茅草,徐方亭的心里也起了漣漪。 “那欠的錢,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徐燕萍說,“慢慢還唄。案子下半年開庭,要是能判下來,就好辦了……” 徐方亭剛剛在墳前許了愿,也許哥哥重新投胎,不再是遙遠的星星,可以聽得懂她的話了。 下山時重心往下沖,比上山時困難。徐方亭偶爾哼幾句不著調的歌,不時提醒徐燕萍注意腳下。 徐燕萍不以為意,提到一會把雞剁小塊中午蘸醬吃,道:“我能翻山砍柴的時候,還沒遇見你爸呢?!?/br> 徐方亭提著比來時沒減輕多少重量的籃子,壓低身子,一步一步鏟著下坡。 “你現在多少歲,那時候多少歲,能比的嗎?” “我當年還背著你哥下田插秧——” 徐燕萍可能插的是病秧子,不太給力,足底一滑,一屁股撴地上,整個人往坡下灌木叢滾了一段,連天哀嚎著“要命”。 徐方亭追喊一聲“媽”,連忙放下柴刀和籃子——萬幸柴刀不在她mama手上——她避開有刺藤條,薅著安全的灌木慢慢墜下去…… 徐燕萍腰傷復發,醫院一住最少十天。 徐方亭像上次一樣包紅包托舅舅和舅媽照顧,再度兩手空空趕回沁南市。 小時候,徐方亭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舟岸市區,成年后她每一次離開舟岸,起點都是醫院。 家鄉好像帶著某種詛咒,每回來一次都能吸光她的血。唯一安慰她只用養她mama,起碼她也曾養育了她,不像孟蝶還得扶持不成器的弟弟。 徐方亭好像感覺不到尖銳的痛,心頭只有認命的麻木。 果然驗證當初的猜想,出來越久越難收心回校,就像放了一個漫長的暑假,很難找回求學的心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