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95節
案上的燭火被氣流震得晃了兩晃。 裴禎元坐在案前,正提筆寫著什么,見她闖入,不由頓住了動作。 戚卓容三兩步上前,從他手中奪下那張紙,看了兩眼,冷笑一聲:“在尋思明日如何審宋長炎?” 裴禎元:“還給朕?!?/br> “去睡覺?!逼葑咳莅咽直吃谏砗?,“你不好好歇著,怎么會有力氣審案?別宋長炎還沒倒下,你先倒下了!” “你喝酒了?”他皺眉。 “不錯?!彼f,“司徒馬偷偷窩在我房間里跟人喝酒,罵我們兩個不把他當真朋友——裴禎元,瞧瞧你干的好事?!?/br> 裴禎元加重語氣:“把紙還給朕。司徒馬的事,朕會親自去跟他解釋?!?/br> 戚卓容分毫不退:“你需要休息。我不希望這大紹朝堂之上坐的是一個病懨懨的帝王!” “你有什么資格管朕?”裴禎元脫口而出。 他不是會一味委曲求全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脾氣。 戚卓容愣了愣。 是啊,她有什么資格管他?她不再是他的得力下屬,也不再是他的貼身太監,她有什么資格對他吆三喝四,甚至還搶他的東西? 那張紙從她手里落到了地上。 裴禎元慌亂起來,撐著桌子起身:“我不是那個意思……” 戚卓容蹲下身,把紙撿起來,放回到他的案上,輕聲道:“傳言宋長炎有個亡妻,他對她情深義重,至今未娶,你審問的時候,記得從這個方面旁敲側擊,看看能不能打動他?!?/br> 說罷,她便轉身離去。 裴禎元從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將將抵在她的頭頂,手臂勒在她的腰上,近乎懇求道:“我錯了,jiejie……別生氣?!?/br> 長久的寂靜之后,一滴溫熱的液體忽然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愕然轉過她的臉,卻發現她雙頰猶帶著酒后的暈紅,黑白分明的眼中卻滴下淚來。 就像是突然打開了一個開關,她的情緒驀地失控。 “為什么非要這么拼命?人都在牢里了,晚一點兒審,又不會消失!”她哽咽著,捂住自己的臉,幾乎喘不過氣來,“你是不是就是想趁著傷勢未好,非要把自己折騰得落下病根,好讓我一輩子愧疚?” 裴禎元驚愕:“我沒有!” “說輕了你不聽,說重了你又要生氣,我辛辛苦苦把你照顧到這么大,又不是讓你去送死的!”她甩開他的手臂,蹲下身,崩潰地哭出了聲,“你逞什么強?冠禮上刺客那把刀,又不是對著我的命門,你自己沖上去,差點被捅死,你讓大紹怎么辦,你讓我怎么辦?現在好不容易把你救回來,你又總是不肯養傷,這也要管,那也要管,到時候成了短命皇帝,又是誰的錯?當然是我的錯!我當初就不應該進這個宮!反正沒有我,你也有那個本事奪權,還不必擔心什么刺客,也不必為了我的事勞心費神!” 裴禎元手忙腳亂地想去擦她的眼淚,但是他蹲下后傾身過去,又會牽動傷口,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從來沒有想過,戚卓容這個連在夢里偷偷哭了都板著臉不肯承認的人,竟然喝了個酒就會在他面前哭得如此狼狽——明明她上一瞬還冷淡無比。 “你別哭了,我從來都不覺得是你的錯……” “你給我起來!”戚卓容一抬頭看見他正捂著胸口想要靠近,再一次崩潰,“我哭我的,你管什么?你要是真這么為我著想,就應該聽聽我的話,好好躺回床上去!” 裴禎元只得重新站了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說:“那我……躺回去了?!?/br> 戚卓容瞪著他,眼淚無聲無息地滾落。 裴禎元無可奈何地進了內殿,躺回了床上。 過了一會兒,戚卓容低著頭走了進來。她檢查了一圈屋里的炭盆和窗栓,一回頭發現裴禎元躺是躺在床上了,卻沒有蓋被子,不由氣道:“你是不是故意!” 她走過來,剛拎起被子一角,手腕便被他攥住。 “jiejie?!彼曇舻蛦?,掌心溫熱guntang,“我在你心里是很重要的人,是不是?” “是?!彼p眼通紅地說,“但是你不要做夢了,我對你根本就沒有那……” 她的話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裴禎元抬起了她的手,輕輕貼在了自己的唇邊。 “如果我這樣的話,你會覺得生氣嗎?” 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在她手指上來回摩擦,溫熱的吐息從指尖到虎口,將她浸沒在了潮濕的雨季中。 她茫然而慌亂的眼神,讓裴禎元讀懂了她的心思。 “你不生氣?!彼f。 于是他支起身子,摁住她的后頸,逼迫她凝視著自己,無所遁形。 他們的鼻尖幾乎就要貼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睛眨動時睫毛帶起的微流。 他說:“那要是我這樣的話呢,你也不會生氣嗎?” “我會……” 可戚卓容沒能說完。 她齒間逸出的酒香,已經被他銜進了唇間。 第114章 承認罷,jiejie。 窗外滂沱雨聲不休,狂風吹得窗欞喀喀作響,而屋內燭光搖曳,暖意氤氳。 衾被一角被戚卓容攥在手心,上面繁復的金絲繡線如今皺成了一團亂麻。裴禎元右臂一緊,她便如一株飄搖無依的蓬草,跌坐在了他面前。 他們都沒有閉上眼睛。 他看清她驟然圓睜的雙眼,感受到她劇烈掙扎的呼吸,他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臉龐。 那原本就微微泛紅的臉上升騰起無邊的緋色,如同烈火燎原,晚霞沸天。那濕漉漉的睫毛糾在一起,還綴著零碎的露滴,火光映紅了她的眼眶,也映紅了她睫上的水色。 他并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微微含著她的唇,輕輕抿住,又輕輕松開,如此這般,反復來回,仿佛試探,又仿佛珍惜。 明明她才是飲了酒的人,他卻成了醺然欲醉的那個。她那雙薄唇里,慣常吐出一些犀利惡毒的詞句,此刻卻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如同呈上御案的胭脂花凍,只能任人品擷。 是輕柔的淺嘗輒止,更是他朝不敢思暮更不敢想的逾矩之行。 她沒有暴怒,沒有推開他,她僅僅只是呆呆地坐在他面前,如若不是他指腹下的溫度愈來愈燙,他都要以為她成了一個木頭人。 從最開始的難以置信,到現在的無聲無息。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是她什么都來不及想。 是他一時沖動,但他并不后悔。他已經堂而皇之地宣告了對她的心意,如若她不能接受,他不會再留她在身邊,不會留著她那些只給“弟弟”的親密舉止來折磨自己。 他描摹過她的唇紋,舌尖卷過她唇面上未盡的一絲酒痕,入口微辣,卻又似乎有無盡的甘美馥郁。 然后,他松開了她。 他輕輕喘著氣,心臟跳得又急又快,夾雜著若有若無的鈍痛。他緊緊地盯著她,不敢錯過她的半分變化。 他像是被押送刑場的案犯,等待她對他最后的宣判。 終于,她的雙眼逐漸恢復了焦距,落在他血色飽滿的唇上,垂下了眼。 她以為自己應該驚恐,應該震怒,應該感到被侮辱,應該站起來,狠狠往他臉上甩幾個巴掌,罵他不知廉恥,罵他罔顧人倫。 可他有什么不知廉恥,有什么罔顧人倫? 要論廉恥,那還不是女扮男裝的自己更加不知廉恥,要論人倫,他們之間本就沒有半分干系,何來的人倫? 她一直沉默,沉默久到裴禎元都慌亂起來,想要靠近她,卻又不敢,只能囁嚅著說:“你……生氣了嗎?”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松開了手里的那團被角,緩緩站了起來。 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門合上,是她對他最后的宣判。 她還是仁慈的她,顧念彼此最后一絲情面,留了他一具全尸。 裴禎元倒回床上,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燭花爆開,這清冷的宮殿內,只有他一人。 她從前,絕不會忘記睡前為他吹滅燈燭的。 他墜入冰窟,那些他自以為是的心思全都化作了泡沫,嘲笑著他的不自量力與癡心妄想。 他把自己深埋在被子里,任憑姿勢擠壓心口,讓他疼得渾身戰栗。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又被人打開。 來人步履輕緩,像是守門的小太監,來瞧他的情況了。 他假寐不語,在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小太監有眼色,就該為他熄滅燈燭,若是不懂事喊了他,明天就把人趕出英極宮。 不懂事的小太監說:“起來?!?/br> 裴禎元猛地掀開被子,轉頭望去。 垂落的床帷之外,戚卓容正端著一只碗,靜靜立在榻前。 狂喜如同滅頂潮水要將他淹沒,他一把拽開礙事的帷帳,怔怔地望著她。 她將碗放在他手心,然后從床下拿出一個紅瓷盂盆,雙手捧著,跽坐在床邊,淡淡道:“太醫說你不能沾酒,用清口水漱一漱,然后吐出來?!?/br> 裴禎元垂眼看向手里的碗,那是一碗溫熱的清水,碗底壓著兩片碧綠的剪開的藥草葉。 他顫抖著舉起碗,仰頭一飲而盡。 戚卓容眉頭一跳:“讓你吐出來!” 裴禎元將空碗摔在一邊,抬指擦了一下唇邊的水漬,道:“就這點酒,算得了什么!” 他急切地捧住她的臉,傾身就要吻過來。 紅瓷盂盆當啷一聲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不動了。 戚卓容轉過頭,他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畔。 有片刻的沉寂。 他狂熱的心漸漸冷靜下去。 守門的小太監聽到了屋里的動靜,敲了敲門,問道:“陛下,戚公公,發生了什么?可需要奴婢來幫忙?” 戚卓容揚聲道:“不必,無事?!?/br> 她說話的時候,他的唇就貼在她的耳根,能清晰地感到她嘴唇開合時牽動的下頜。他扣住她的后頸,壓抑著說:“燕鳴姣,你若堅持對朕沒有男女之意,朕不會強迫你。但朕也絕不會留你在京城——朕沒工夫陪你玩姐弟情深的戲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