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82節
劉尚書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同僚們,一咬牙,攥著馬韁道:“戚大人,敢問這幾日來,可查出刺客是如何混入冠禮?” 戚卓容自知避不過這一問,淡淡道:“行刺的是尚衣監掌印,用的是可拆分的軟匕。他先是提前把匕柄藏在了放冠冕的托盤之內,冠冕上珠玉頗多,又無人敢近,他藏得隱秘些,便難以發覺。后將軟刀綁于發髻之中,因此騙過了搜身。冠禮之時,他先趁著取冠冕竊出匕柄,后從發髻中抽出軟刀,插入匕柄之中,如此一來,匕首便成型?!?/br> 劉尚書追問道:“他哪來的匕首?” “匕首已經檢查過,是私鑄的,查不到來源?!逼葑咳莼卮?。 劉尚書冷嗤一聲。 戚卓容知道他在罵自己,本就是她的錯,這也無可辯駁。 “待陛下傷好后,咱家自會去領罰?!?/br> “領罰?”一直不說話的龐侍郎忍不住開口道,“戚大人說得好生輕松,陛下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到了戚大人這里,單單‘領罰’二字就可結束?” “若各位大人有何不滿,盡可向陛下提出?!?/br> “哈,我等不滿又有何用?大家都看得出來,陛下乃至仁至善之人,戚大人幼時的那點恩情,陛下記到如今。若非戚大人行事張揚,樹敵過多,又豈會牽連陛下?若是陛下真的有心要罰,戚大人現在還能這般自由?”顯然,眾人平素都對裴禎元這個皇帝十分滿意,唯獨對他寵信近宦一事頗有微詞。 戚卓容心道,當日宋長炎的那番離心之語,到底是起了作用。他們平日看在裴禎元的面子上,對她客客氣氣,可畢竟在他們心里,效忠的只有裴禎元一人。一旦任何人的存在威脅到了裴禎元的地位乃至性命,都會引起他們的敵意。 戚卓容知道她再怎么說也沒有用,為今之計,只有讓裴禎元去對付他們了。 皇城內不得騎馬,幾人到了宮門口便下了馬,徒步向英極宮而去。 一路上他們沒再說話,直到戚卓容帶他們進了英極宮,才聽到有人在身后若有若無地長嘆一聲。 戚卓容問門口的小太監:“陛下可醒著?” “回戚公公的話,陛下醒著呢?!毙√O道,“司馬大人正在里頭陪陛下說話呢?!?/br> 戚卓容還沒搭話,就聽劉尚書皺了眉:“不是說陛下要少說話嗎?” “哎喲,瞧奴婢這嘴巴!”小太監虛虛扇了自己一巴掌,“奴婢的意思是,只有司馬大人在那兒說話,讓屋里有點生氣兒,陛下只是聽個開心罷了?!?/br> 劉尚書這才緩和了臉色。 戚卓容站在門口道:“啟稟陛下,戶部劉尚書、工部呂尚書、吏部龐侍郎、太常寺潘少卿、國子監徐祭酒求見?!?/br> 過了一會兒,司徒馬開了門:“陛下請各位大人入內?!?/br> 待到幾人都進去后,司徒馬關上門,拉著戚卓容走到廊下道:“他們怎么來了?” 戚卓容搖了搖頭:“說是不放心,非要來看看陛下?!?/br> “哦?!彼就今R隱約覺得哪里不對,但又說不上來,便不再去想,轉而與戚卓容說另外的事,“那個要刺殺你的太監,我昨晚想了一夜,覺得哪里都有問題?!?/br> 戚卓容:“怎么說?” “其一,你也說了,正常人想要刺殺你,應該選在更好下手的日子,而不是冠禮;其二,既然是刺殺,那目標當然是為了成功,可那個太監連只雞都沒殺過,怎么就敢讓他來殺武功高強的你?就因為他離你近?那還不如找個禁衛軍,成功性可能還大一些?!鳖D了頓,司徒馬又道,“還有一點,你當時背對著他,或許沒有意識到——我也是后來回憶的時候,才感覺不對的?!?/br> 戚卓容蹙眉:“什么?” “你想,那太監不會武功,收不住勢,所以明明已經看到陛下擋了過來,也沒法改變手里的匕首行徑……” 戚卓容頓時一凜。 她明白司徒馬的意思了。當時,裴禎元沖上去拉開她,而刺客根本來不及收勢,匕首便刺進了裴禎元的左胸,這就意味著,落在裴禎元左胸的刀口位置,本該落在她的身上??伤敃r分明是背對著刺客,也就是說,那道刀口,本應出現在她的右背。 ——但是這怎么可能?哪怕是不會武功的人,也不可能搞錯心臟的位置。 除非……除非刺是真,殺是假,背后那人,從來都沒有想過真正要她的命。 那這般機關算盡,大動干戈,在皇帝的冠禮之上,專門來刺她一刀,又不致命,究竟為的是什么? 以她和刺客的距離,只要她稍一走神,他便可以抓住機會,刺出那一刀。而就算她及時反應過來,在那樣不到一臂的距離,她身上也一定會留下刀鋒的劃傷。 倘若她受傷……倘若她在裴禎元的冠禮上受傷,眾目睽睽之下…… 戚卓容呼吸一停,一股巨大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那匕首她看過,吹毛斷發,極其鋒利,若是從她背后劃過去—— 第一層御賜的蟒袍,第二層內襯的襕衣,第三層保暖的夾衣,第四層貼身的中衣……都會被悉數割破。 最后露出那層不可示于人前的白布,以及她瘦削纖細的后背。 戚卓容猛地撐住身邊的廊柱,分明還是寒冷的正月,她額上卻瞬間多了一層密密的汗。這些年來,她自詡強大,可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卻讓她意識到她根本沒有自己預想的那么厲害,就如前日裴禎元遇刺昏迷,就如今日她被人揭穿身份。 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十二年來,從來沒有人發現過,這到底是怎么發現的? 是現在發現的?還是早就發現的?為什么一直秘而不宣?是故意要打她個措手不及?還是只是單純的威脅和警告? 她坐到如今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裴禎元既然敢舍命相救,她便敢篤定,哪怕她是個女子,裴禎元也不會怪罪半分。反而以他的脾性,說不定驚訝之后,還會干脆破例封她個女官當當。 因此,她并不是害怕暴露真身,也不是害怕一旦消息泄露,她就會遭受比如今更盛百倍千倍的罵名——罵名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嘴皮子工夫,又撼動不了她半分。 她只是震驚于自己竟然從頭到尾,毫無所覺。 這讓她感到不敢置信,感到憤怒異常,感到神智幾近失控。 何其狠毒!何其惡毒!幕后那人有千百種方法揭穿她,卻偏偏要選擇這一種!在這場舉國熱議的及冠禮上,在裴禎元一生只有一次的及冠禮上,用最下作的方式,撕開她的真面目,狠狠打了裴禎元一記耳光。 “你……想起什么了嗎?”司徒馬看她表情怪異,遲疑著問道。 戚卓容一把握住了司徒馬的胳膊,一字一句,咬牙道:“增加人手,務必看住履霜的院子,一只鳥都不能飛進去。要是她有個三長兩短,就讓東廠的人提頭來見!” 戚卓容終于想起來,前段時間,為什么會有人跟蹤履霜。履霜上街,只會與芥陽采買些女兒家的用品,而她住的地方,除了幾件戚卓容的常服外,竟連一星半點男人會用的東西都沒有。 第100章 討戚氏檄。 寢殿內,隔著一重床幃,劉尚書等人看到半靠在床頭的裴禎元,激動萬分,噗通幾聲跪下,叩拜道:“臣,恭請陛下圣安!” 幾人聲線顫抖,帶著一股哭腔,裴禎元頭又疼起來:“干什么干什么?朕這不是好著呢嗎?” 劉尚書猛地吸了吸鼻子,道:“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少說點話罷!只要聽臣等說就可以了!” 裴禎元點點頭,示意他們有話快說。 “陛下……”真要開口的時候,劉尚書反而遲疑了。他扭頭看了看身邊幾人,一個勁地使眼色,大意就是:剛才就是我一直在說話,怎么現在還是我在說話?你們幾個干什么來的? 龐侍郎回瞪了他一眼:方才是你一直在和戚卓容說話,你的感受最深,當然是要你來說??! 潘少卿和徐祭酒在旁邊連連附和點頭。 裴禎元:“……到底說不說?” “臣說,臣說?!眲⑸袝s緊道,“臣聽聞,陛下已下令讓戚大人徹查刺客一案?” 裴禎元從鼻腔里嗯了一聲。 “臣以為不可?!眲⑸袝?,“刺客能行刺成功,本就是戚大人失職,如今陛下還對他委以重任,這于情于理,都不甚妥當?!?/br> 裴禎元又嗯了一聲。 劉尚書一聽就知道,裴禎元的意思是“朕聽到了”,而不是“你說得對”。 于是他又苦口婆心道:“陛下,或許臣的話不好聽,但忠言逆耳,也請陛下從天下萬民的角度考慮。戚大人說到底,也只是個陛下的屬臣,不管他為陛下做過什么事,不管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他,都不應該賭上自己的性命。個中原因,想必臣不必言明,陛下也能想到?!?/br> 這次裴禎元不嗯了,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床上,直直地看著對面的墻壁。 龐侍郎也終于在此時道:“陛下臥病在床,或許不知外頭是個什么情形,想來戚大人、司馬大人等人也不敢告訴陛下。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大街小巷,連同陛下是為了戚大人擋刀一事,也傳得頭頭是道。流言從何而起,臣不得而知,臣只知道,陛下多年來在民間積攢的聲譽,恐怕都將因為此事,毀于一旦?!?/br> 倘若裴禎元是在戰場上,為一個無名小卒擋了敵軍一刀,百姓或許還會盛贊一句陛下大義凜然、英勇無畏??蛇@里不是戰場,也沒有非要他拋頭顱灑熱血的必要。 這么多年來,戚卓容連同東廠的名聲都并不好聽,圍繞在她身上的,無非都是“兇狠”“猖狂”“陰毒”“刻薄”“卑鄙”之類的詞匯,甚至還有個“好色”。她之所以還沒被罵得太慘,都只是因為對裴禎元有救命之恩,有裴禎元時不時推行一些養民利民的政舉,她才能沾光挽回一些形象。 可如今,百姓們開始對裴禎元產生了懷疑。 ——他們真的需要這樣一個,會為了親近太監擋刀的皇帝嗎?他置皇權于何地、置子民于何地、置江山于何地?萬一都來不及交代后事,那豈不是要天下大亂,百姓怎么有安生日子過? “臣等知道,戚大人從小便陪在陛下身邊,在陛下心中占了極重的位置,是以這么多年來,臣等從未說過戚大人一句不是,因為臣等知道,戚大人在外再如何跋扈,也終歸有個陛下默許的度?!眹颖O徐祭酒也終于加入了戰局,雙手疊于額前,向裴禎元行了大禮,“可事到如今,臣懇請陛下,收回戚大人查案之權,令其暫時禁足,以省己身。至于刺客一案,陛下可交由刑部、大理寺或是都察院來查,無論如何,在明面之上,都不該再讓戚大人和東廠出現在人前?!?/br> 裴禎元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 良久,他才開口道:“呂愛卿和潘愛卿,也是這么想的嗎?” 工部呂尚書道:“臣如何想,并不重要。甚至這與臣對戚大人的喜惡完全無關,這是陛下如今應該做出的最恰當選擇?!?/br> 太常寺潘少卿則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待戚大人情深義重,可戚大人不可能不明白現下的局勢,他若是真為陛下著想,就應該立刻對外謝罪,引咎辭官??伤粌H沒有這么做,甚至還大權獨攬,連能不能進宮見到陛下,都是他說了算,陛下難道不覺得可怕嗎?倘若他欺上瞞下,誰又能發現得了?” 他們幾個早就懷疑裴禎元根本沒有蘇醒,全是戚卓容為了穩定人心而胡說八道,連同她帶的那份查案圣旨,都懷疑是她的矯詔。但有趙樸在旁反復保證,他們才沒有宣之于口,而是半信半疑地前往東廠,試探于她。 若不是他們現在親眼所見裴禎元神志清醒,他們都不敢相信這么糊涂的圣旨竟然真的是他親自下的。 若不是還顧忌裴禎元身為皇帝最后的臉面,他們簡直都要跳起來捶胸頓足,哭嚎一聲“宦官亂政,大紹危矣”! 更難聽的話他們還沒好意思說,那就是民間都開始偷偷傳裴禎元和戚卓容的風流韻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簡直就像是一對苦命鴛鴦,只是錯生了性別,才導致一輩子上不得臺面——畢竟上一個為了別人要死要活的皇帝,還是前朝的哀帝,若不是被大臣及時救下,就要為他早亡的美人殉情成功了。 裴禎元沒有說話。 那些投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令他疲憊至極。 他當然知道他們都是為了他好,甚至顧及他的心情,沒有將戚卓容說得太難聽,但他也很難跟他們解釋,他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 “戚卓容呢?”他輕聲問道。 沒想到他聽了這么多,開口第一句還是在問戚卓容的去向。 劉尚書臉色不佳地回答:“與司馬大人在外面?!?/br> “諸位愛卿的話,朕都已經聽進去了?!迸岬澰仙涎劬?,“只是今日朕有些乏了,還需要靜養,請諸位先回家罷,日后再等朕的旨意?!?/br> 他搬出了養傷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幾人不走也得走了。 劉尚書走在最末,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淺金色的紗帳之中,一個人影正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幾天不見,他就從一個豐神俊朗的年輕人,變得單薄如紙片,風一吹,就能貼到墻上變成掛畫似的。 “陛下?!彼驹陂T口,于心不忍道,“秦太傅是臣的恩師,恩師臨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臣等務必用心輔佐陛下,以創大紹盛世。臣等……實在不愿見到,陛下為了一己私情,而放棄這大好的將來?!?/br> 裴禎元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著。 幾個人走出大殿,沒見著戚卓容的影子,只看到了一個司徒馬。 司徒馬上前道:“幾位大人聊完了?那我送送各位?” 為首的潘少卿看他一眼,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其余幾人雖未出聲,但看神色,也顯然不大待見他。 司徒馬莫名其妙。 “算了……”他想了一會兒,悻悻道,“反正這幫秦太傅的門生一直看不上東廠?!?/br> 殿內傳來敲擊床板的聲音。這是裴禎元用來代替喊話的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