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67節
但,只要裴禎元不說,別人就無從知道她打哪兒來。 這一點點小小的恩情,他應該愿意給她罷? 見裴禎元遲遲不說話,戚卓容又輕聲道,“倘若東廠那邊已經換過了人,那便罷了。陛下威信不可因我而廢?!?/br> “不,還沒有?!迸岬澰钗豢跉?,手指在袖子里握緊成拳,“司徒馬遲遲不愿接手,他若是知道你又回來了,想必會很高興?!?/br> 戚卓容像是這才放下心來,有些愧疚道:“是我出爾反爾,倒叫陛下不快了整整三年?!?/br> 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 裴禎元覺得自己又開始喉嚨發緊,他又想去拿那只茶碗,這一回,戚卓容終于沒忍住提醒道:“陛下,你拿錯了?!?/br> 裴禎元一愣,低頭一看,這才驚覺自己拿的哪里是什么茶碗,根本、根本就是空了的冰鑒!怪不得這么重……怪不得那口冷茶是那樣冷……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戚卓容面前舉著一只冰鑒,將融化的冰水喝了個精光,一種微妙的惱羞成怒便涌上了心頭。 “你也知道是自己出爾反爾!戚卓容,你當朕這里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戚卓容嘆了口氣,一撩袍子剛準備認錯,就又聽裴禎元低斥道:“跪什么跪?你倒是給朕說說,當初是你非走不可,怎么才過了這點日子,就打消念頭了?” “臣在養傷的時候,仔細想了一下將來要做什么,可臣想來想去,都覺得無事可做。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臣在民間可能也不會過得快活,還是東廠更適合臣?!?/br> 裴禎元矜持地冷笑一聲:“那是自然!只有在朕這里,你才能實現自己的能力和抱負!你又不是看破了紅塵,學什么高人退隱山林!” “陛下說的是?!?/br> 戚卓容一邊順著他的毛,一邊心道,若不是紀娘提醒,她還想不起來民間女子要嫁人這件事情呢。她可不想嫁人,但年紀畢竟擺在這兒,她又不是梁青露,還能拿軍功擋一擋,她都住在民間了,要是不嫁人,勢必會成為鄰里談資,她又不可能一輩子不跟人打交道,也不可能扮一輩子男裝,這些流言蜚語沒法無視。 兩相權衡,還是回到東廠比較好,既能有事可做,又不必擔心成家問題——至于真實身份,謹慎謹慎再謹慎便是了。 “你當初說你無心仕途,說你累了,那你將來就不累了?”裴禎元斜睨著她,“萬一再過幾年,出了什么大案子,你又累了,又來跟朕辭官,你說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還是像對司徒馬那樣,干脆給你放個假得了?” 戚卓容:“臣……臣當時是大仇得報,心中空虛,不知未來該往何處,是以心累。但這次順寧府之行,臣對大紹有了新的認識,臣不再甘心躬耕田廬。臣覺得,既然上天讓臣習了一身本事,若是就此浪費,實在可惜?!?/br> 裴禎元哼了一聲:“你還挺大言不慚!” 戚卓容笑笑:“臣實話實說,不敢欺君?!?/br> 裴禎元見她臉皮堪比城墻,仿佛把他拿捏住了的樣子,就不由感到一陣氣惱,道:“臣什么臣?朕還沒答應你呢,你給朕下去!” 戚卓容見他好像真的動了怒,立刻順從地告退下車。 窗帷仍被風吹得翻卷不休,裴禎元見了心煩,一把按住那不乖的窗帷,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來。 不敢欺君?她還真好意思說!難不成當男人當上頭了,竟然一點男女意識都沒有,還敢來給他拉領子! 一想到自己從前歪七扭八打完瞌睡后,都是戚卓容看不下去替他撫平的領子,裴禎元臉上又是一陣火燒火燎——小時候的事情,都不作數! 他坐在馬車里,心里頭就像炸了的廚房,酸甜苦辣,烏七八糟,百味雜陳。 他又是欣喜于她竟然回來了,沒有拋下他一個人;又是疑惑于她是不是經歷了什么特殊事情,因此才改變了念頭;又是氣惱于這個人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個,欺君在她這里就是家常便飯;更是焦慮于他已經知道了她是個女子,往后相處,如何才能保持恰當的分寸? 正在天人交戰間,車壁被人叩響。 “陛下?!笔瞧葑咳莸穆曇?。 裴禎元沒好氣道:“什么事?” 戚卓容撩開窗帷——沒有撩動,又用力拉了一下,才從他掌下把窗帷拉了起來。她沖他一笑,舉起手里的冰鑒:“車廂里密閉,陛下又不肯通風,那臣只能再送一份冰來了。畢竟陛下從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萬一中暑了可怎么辦?” 第82章 進來睡。 裴禎元看戚卓容笑得人畜無害,便知道,自己從來都拿她沒有辦法。 他在心里長嘆一聲,面上卻依舊冷著臉色,把冰鑒接過來放在一旁。 “你不熱嗎?”他面無表情地問道。 “還好?!逼葑咳輰嵲拰嵳f,“這里靠近山澗,又有流風,并不算很熱?!?/br> 裴禎元嘩地拉下窗?。骸澳悄憔驮谕饷娲T?!?/br> 戚卓容:“……” 唉,她就知道,她食言而肥,想要重回東廠,他雖然不會拒絕,但也會生好幾天悶氣,鬧一點小脾氣。 可畢竟是她有錯在先,白白玩弄了別人的感情。既然她理虧,那無論遇到什么事,她先低頭就對了。 到了夜里,車駕暫歇。 裴禎元一個人臥在寬敞的車廂里,翻來覆去好幾遍都覺得姿勢不對,最后只能平躺朝上,憂愁地望著車頂。 車里放了冰鑒、涼茶、點心,廂角掛了驅蟲的香囊,身上的蠶絲薄被又輕又軟,一切都很妥當,可他就是沒法入睡。 他發了一會兒呆,最終還是坐了起來,掀開窗帷一角,朝外望去。 一半的親衛已經席地而歇,另一半的親衛則警惕地值著夜,每過半夜,他們就會輪班。 裴禎元張望了一會兒,沒見到原先帶在身邊的那兩個小太監,只看到了靠著車頭半寐的戚卓容。 在值夜親衛手持的火把照射下,能看見她一身黑衣,雙臂環在身前,懷里抱著一柄劍。她呼吸平穩,沒有風的時候,甚至能看清她垂下的發絲在鼻尖前有規律地拂動。 他已經半天沒有和她講過一句話了。 “戚卓容?!彼p聲喊道。 戚卓容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陛下?” “上來?!迸岬澰f完這一句,便合上了窗帷。 戚卓容很快便走進車廂。 “朕帶來的那兩個小太監呢?” “臣看他們在車轅邊睡得不安穩,打發他們去后面裝貨物的馬車上睡了?!?/br> “哦?!迸岬澰⒅烂嬲f,“你傷口也還沒有完全好罷,進來睡?!?/br> 天知道他為了說出這一句,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設。他對天發誓,他當真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她身上傷口還沒有徹底愈合,不適合待在外面。更何況她還是個女子,若真放任她在外面露天睡覺,他良心不安。 ……雖然現在,他良心好像更不安了。 裴禎元咬著嘴唇,隱隱有些后悔。 戚卓容卻認真想了想,覺得恭敬不如從命。反正她從前替裴禎元守夜守習慣了,去順寧府的路上又和他肩抵肩靠墻在破廟湊合過一夜,對她而言,只要不和他躺在一張床上,睡哪兒都一樣。 “那臣便多謝陛下恩典了?!逼葑咳萁柚饷骐[約的火把光,打量了一眼車廂內的裝潢,然后駕輕就熟地從案下取出一只箱籠來,從里面掏出一張薄褥,一張輕被。 她在地上鋪好,又抬頭望了望裴禎元。 裴禎元:“……你盯著朕作甚?” 戚卓容尷尬一笑:“陛下旁邊那只靠枕如果不用的話,可否借給臣枕一枕?” 幸而車廂里未點燈,否則戚卓容就會發現他此時臉色黑如鍋底。 “得寸進尺?!迸岬澰芽空韥G了過來。 戚卓容接過,謝了恩,然后便放心地躺了上去。 裴禎元看她一套動作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仿佛真的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樣子,不由喉頭又是一哽。 算了,算了,裴禎元深吸一口氣,又躺了回去。是他自己把人喊上來的,這會兒又跟她置什么氣?她連他的龍榻都坐過,還怕在他邊上打地鋪? 裴禎元用被子把頭蒙了起來,面朝墻壁閉上眼睛。 凌晨時分,他被外面禁衛換班的聲音吵醒,模模糊糊地睜開眼,隔著一重窗帷,瞧見了天邊隱約的魚肚白。 車廂里的冰鑒早已化了,他覺得有些熱,下意識地扯了扯領口,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么穿了兩層衣服,剛想脫掉一層,忽然驚憶起這車廂里還不止他一個人。 怪不得這么熱!原來是多了一個人! 裴禎元頓時清醒過來,又立刻把衣服穿了回去。 他在原處緩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拿起桌上的茶杯,這回確認過了,是真的茶杯,沒有拿錯。他仰頭喝盡了杯中涼茶,這才覺得涼快了些。 誰知就這點動靜也能喚醒戚卓容。她打了個呵欠,掩唇坐了起來:“陛下醒了?有什么要臣做的?” 裴禎元捏著杯子,驚訝道:“你沒睡著?” “睡著了?!逼葑咳萦执蛄藗€呵欠,“就是睡得比較淺。畢竟這兒是野外,還沒到行宮,不敢睡太死。否則陛下要是出了事,臣——” “你在咒朕?” “臣不敢?!?/br> 裴禎元放下茶杯,哼了一聲:“那就繼續睡!”說完自己先躺下了。 戚卓容左右看看,見一切無虞,便也重新睡下了。 這么多年的奔波生涯,她已經養成了倒頭就睡的本事,并且能夠完美掌控淺眠與深眠的度。 裴禎元聽著她均勻清淺的呼吸,半晌無語。 他可沒有戚卓容這樣的本事,既然天都快亮了,他也很難再睡著。但他不想再驚擾別人,便靜靜地躺在臥榻上,閉目養神。 閉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睜開了眼,緩緩坐了起來,看向地上的戚卓容。 她閉著眼睛,睡顏平靜,烏黑濃亮的長發一半壓在身下,一半散落在他的枕上。她并未脫去外衣,薄被搭了一半在腰間及以下,手腕上還系著她的那條發帶。 他從來沒有認真看過睡覺時的戚卓容。今天一看才發覺,這個時候的她,好像顯得格外純粹,沒有了一貫的凌厲和囂張,有的只是一個不帶任何面具的自己。 裴禎元盯著她,逐漸產生了幻視。仿佛此刻不是凌晨,也不是在車廂,而是在盛夏的午后,濃密的樹蔭之下,她困臥在水榭竹榻之上,水色的裙面逶迤落地,而她半只胳膊伸到了竹榻之外,一只長柄宮扇從她指間滑落,恰恰垂到了地面。 外面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一下子將裴禎元驚醒。什么樹蔭,什么裙面,什么宮扇,悉數褪去,裴禎元一身冷汗,重新倒回了榻上。 卯時末,天光大亮,車隊準備啟程。 戚卓容坐在裴禎元身邊,瓜分他的早膳——本來只供給陛下一人享用的翠玉奶糕、雪凍豆腐、五寸碟酥火燒、什錦攢絲,至少有一大半進了戚卓容的肚子。 裴禎元舉箸,思忖良久才道:“戚卓容,你這幾天,都沒吃飯嗎?” 戚卓容道:“臣養傷多日,為了追上陛下,路上自然只能啃干糧。昨日陛下生臣的氣,臣為了自罰檢討,便沒吃晚飯?!?/br> 裴禎元:“……” 鬼才信她的話! 現在戚卓容不僅在大事上欺騙他,連這種小事也要來糊弄他,他一定……一定要找個機會治她的欺君大罪! 裴禎元惡狠狠地扎穿了一塊奶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