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50節
履霜聽后亦是驚訝,但很快便道:“那你打算去哪里?也帶我一起去罷?!?/br> “沒有想好,大約是找個偏遠些的小鎮,沒有人見過我的地方住下。種種菜,養養花,感覺這樣的日子也不錯?!逼葑咳菡f,“你何必跟著我?你有京畿的田宅,住進去不是很好?” 履霜皺了皺眉:“不好。雖然父親已經平冤,但人人都知道我曾在教坊司待過,又有陳子固……現在也就是有你撐腰,才不敢對我如何,你若走了,我可怎么辦呢?” 說得也有道理。戚卓容不禁有些愧疚:“連累你了?!?/br> “督主別說這樣的話,若不是督主,只怕我這輩子都翻不了身?!甭乃Φ?,“這京城里也沒什么好的,盡是一些人模狗樣的衣冠禽獸,我都看厭了!等你定了地方,我就變賣了那些田宅,投奔你去?!?/br> “不著急,還早得很呢?!?/br> 戚卓容留在東廠里又處理了一會兒事務,快傍晚時才返回宮中。 小皇帝懨懨地坐在桌前,拿著折子看。 見是她進來,并沒有個好臉色:“你來作甚?!?/br> “臣來探望陛下?!逼葑咳菡f著,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圈,“陛下還在病重,既然勞累,就該歇著?!?/br> “朕不敢歇?!毙』实鄣?,“這朝野變動,少不得有人升降,朕都得一一過目。對了,你那塊東緝事廠的牌匾,明日便掛上去罷?!?/br> “可以掛了?”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剛結束一番動蕩,現在掛上去,無人再敢置喙。也是時候敲打一下寒門了,朕一向寬待他們,此刻卻有少數一些人昏了頭,真以為自己要飛黃騰達了。朕若再不約束一下他們,假以時日,他們又得變成新的世家?!?/br> “臣明白了,明日便安排下去?!?/br> 君臣對話結束,兩廂沉默。 半晌,小皇帝道:“司徒馬有沒有來跟你說,他不愿當這個督主?” “說了?!逼葑咳菡f,“確實是有些為難他的性子,但目前沒有更好的人選?!?/br> “是了,你們都為難?!毙』实垲h首,“都不愿意接這個攤子,都要把事情丟給朕一個人來做?!?/br> “陛下……” 她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小皇帝八歲認識她,中間分別三年有余,卻依然能如此看重她,讓她很是感念。但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宮中,小皇帝也終究有一天不再會依賴她,既然她遲早要走,還不如走得早一些,免得拖拖延延,夜長夢多。 “出去罷?!毙』实壅f,“朕累了?!?/br> 戚卓容彎了彎腰,躬身退了出去。 -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就到了新的一年。過去的大半年中,戚卓容以雷霆手段,快速壯大并鞏固了東廠勢力,專門刺探察聽京中各大部門、各級官員、各戶侯爵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有幾個寒門出身的官員半夜聚在私宅里嘀嘀咕咕,不曾想東廠的探子連這種地方都會偷聽,當即嚇得如鵪鶉一般,還沒來得及密謀出什么,就已經全盤崩潰了。許多京中百姓都目睹過東廠當街抓人,被那兇惡的架勢嚇得兩股戰戰,以致于民間嚇唬小孩子都從“再不聽話,妖怪就要來吃掉你了”變成了“東廠就要來抓你了”。 第二年,戚卓容和司徒馬彼此拉扯,終于勉強達成了一個平衡,將東廠運轉了下去。東廠內部嗅覺靈敏的人或許察覺出了點什么,但也不敢確定,而在外人看來,戚卓容依舊是那個風風光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東廠督主。 轉眼又到了常泰七年春,南方發生洪澇,朝廷撥了一筆賑災款下去,卻被辛苦上京的老百姓告發,說層層盤剝下去,到他們手里不過幾碗米糧。小皇帝——或許也不能叫小皇帝了,皇帝大怒,下旨徹查,這一查便又是花去了不少的時間。按原本的計劃,皇帝是要外派戚卓容出去,給新建的行宮督工,讓戚卓容趁機退隱,但被貪污賑災款之事一耽擱,直到夏初了她還沒能走成。 原因無他,賑災款一案雖已結案,但東廠在查案的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又發現了另一樁可疑的案子。南方受災最嚴重的包括曲靖府、順寧府等地,其中有一小縣名曰荷東縣,縣令竟然不知所蹤,無人賑災,全靠百姓互相幫扶。本以為是縣令在洪澇中失蹤,結果私下一查才知,這縣令竟然已經失蹤了整整一年,過去的一年里,荷東縣根本就沒有縣令處理政事!全靠幾個師爺合計撰寫文書,糊弄上級。 此事沒有聲張,被東廠暗中呈交給了皇帝?;实蹟Q眉思索片刻,召來了戚卓容。 “荷東縣令的事,你怎么看?” “據臣所知,荷東隸屬于順寧府,順寧物產豐饒,多礦山,尤其是荷東,地域雖小,卻出彩礦,色澤殊麗,質地堅硬,既可做賞玩之物,又可有武器之效,因此很是貴重?!彪m然她卸任在即,但該做的事還是一件不落地做了,“采礦業在順寧早已有之,現在順寧的礦使名叫孫堂,是多年前劉鈞親自指派,在順寧已待了六七年。聽說他從京城去到順寧后,起初謹小慎微,后來發覺天高皇帝遠,行事愈發大膽起來。不僅插手地方事務,還與本地官員發生激烈矛盾。臣以為,這荷東縣令的失蹤,或許就與他有關?!?/br> 她還有些細節沒說,但相信皇帝心里有數。聽說這孫堂在順寧大規模強行開礦,隨意抓取壯丁,導致死傷不計其數,而他則借開礦之名中飽私囊,放任手下為非作歹,令百姓苦不堪言。許多本地官員也對此極為不滿,但上書揭發不成,反遭孫堂同黨報復,停俸削官都是小事,這荷東縣令,說不定就是栽在了這上面。 “天高皇帝遠?!被实劬捉乐@個詞,驀地冷笑起來,“朕遠居皇城,又沒長千里眼順風耳,自然不知道他們都干些什么勾當。是朕疏忽了,光顧著整頓京城,竟忘了劉鈞京中的黨羽雖早已被鏟除,卻還有外放的漏網之魚?!?/br> “陛下的意思是?” “這幾年,朕也算是任賢革新、銳意圖治,總算令朝中風氣一新,像模像樣了起來?!被实壑腹澼p輕敲著案上的鎮紙,眼中寒意森森,“這京中的事好不容易才解決,也是時候,把眼光放遠一些了?!?/br> 地方官員貪污賑災錢銀,已令他咬牙切齒,才砍了幾個人的頭以儆效尤,這會兒又多出來個劉鈞殘黨地頭蛇,怎能不讓他怒火中燒!竟然連朝廷官員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這些年究竟坑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和清良官員,實在該死! “今日是五月廿五,再過幾日,便該入伏,戚卓容,讓你督工的避暑行宮建成了沒有?” 戚卓容道:“約莫還有半個月才能完成?!?/br> “不,已經完成了?!被实酆V定道,“等到入伏,朕便輕車簡從前往行宮避暑。只帶英極宮少數宮人、侍衛與東廠人等跟隨?!?/br> 戚卓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圖:“陛下是打算假借避暑之名,偷梁換柱,微服出巡,親自前往順寧一探?” “不錯?!彼挠牡赝?,“朕看似坐擁天下,可十五載來,除了去行宮避暑,竟從未踏出過京畿一步,你說,這是不是十分可笑?朕的臣僚,朕的子民,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朕居然只能從文書上看到!文書是會騙人的,可眼睛不會,耳朵也不會。戚卓容,你不是正好要走嗎?那便陪朕辦完這最后一件案子,此事結束后,天高路遠,隨你去處,你也不必再回到這令你厭倦的皇城?!?/br> 戚卓容沉吟不語。 這三年來,皇帝的飛速成長她都看在眼里,他確實有意在與她拉開距離,不再像從前那般親昵,只與她保持著最合適的君臣關系。而他,也的確長成了一個理想的帝王模樣。秦太傅于半年前去世,皇帝親自守在榻側,已不再是那個會慟哭落淚的稚童。他只是緊緊握著秦太傅的手,沉默地垂著眉眼。 秦太傅欣慰地看著他,最后安然長辭。秦太傅高壽八十有四,這是喜喪,可戚卓容也看到,當夜皇帝在英極宮中悄悄點了一支白燭,然后枯坐到了天明。次日,如常整裝上朝。 她其實并不太贊同他微服親探的決定,在她的潛意識里,哪怕他個子已經長得比她還高,她卻總覺得他還是需要保護的小少年。從京城到順寧,一路五千里有余,讓天子微服前往,想想便覺得心驚膽戰。 但她清楚,他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在告知。 “既然陛下心意已決,那臣這便去著手安排?!?/br> 第61章 不要搞得好像我們生離死…… 京城的夏日總是悶熱。 入伏第二日,皇帝便前往新建成的行宮避暑。朝中事務暫且交由內閣打理——如今的內閣,已無首輔次輔之論,三人出身世家,三人出身寒門,人人權力相等,遇事共議,只有多數同意才可執行,如遇大事,可急奏一封,快馬加鞭送往行宮供皇帝裁決。 金碧馬車轆轆駛離皇城,禁衛在前開路,宮人在后隨行,三日之后,大紹的皇帝陛下便會住進行宮,享受這難得的閑暇。 與此同時,另有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悄悄從京城中一條巷道中拐出。 酷烈的陽光曬得人睜不開眼,昨日剛落過的大雨已然蒸發得一干二凈,人人都悶著頭走路,唯有街邊涼棚下的小販,還在賣力地吆喝著在深井里陰過的綠豆湯。墻角滋生的幾株青藤上掛了不知名的果,引來避暑的鳥雀偷偷啄食。 很尋常的景色,可裴禎元卻悄悄打起車簾,從縫里往外偷看。 他穿著一件雪色交領,外罩一層薄薄的紺色繡金紋大袖衫,梳著常見的少年發式,一半披散在背,一半梳成圓髻盤在頭頂,以黑玉冠定之,加上他長眉薄唇、養尊處優的模樣,分明就是哪家大戶出身的小少爺。 最近幾年已經很難見到皇帝對外界事物如此感興趣的模樣,戚卓容低下頭,無聲地笑了笑。 這車中只有她和裴禎元二人,按理來說至少還應該多個司徒馬,但皇帝去行宮,身邊竟然一個親信也不帶,實在可疑,因此司徒馬須得先跟隨帝駕前往行宮,和里頭的“假皇帝”演上一段時間的戲碼,才能偷溜出來追上他們。 畢竟還在京中,裴禎元生怕被人瞧見,沒有多看,還是放下了簾子。頭一回出這么遠的遠門,他靠在車壁上,顯得心事重重。 戚卓容沒有吱聲。他已不再是小孩子,用不著她開導,他若是有話想說,有話想問,他自然會開口。 馬車出城很順利。因為是秘密出行,就算是在東廠,也只有司徒馬、拾壹、拾肆三人知道。為了不讓消息走漏,車夫是戚卓容讓芥陽幫忙安排的,芥陽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她向來聰明,從不多問,很快就找了個可靠老實的車夫,雖是土生土長的京郊百姓,但從未見過天顏,只當他們是哪家貴人,要外出探親。 他們宣稱要去慶陽府,雖然路途遙遠,但給的錢多,因此那車夫也就接了。裴禎元在馬車里沉默不言,戚卓容見狀,便主動與車夫攀談起來,聊聊家里的田地,聊聊每年的稅錢,聊聊父母妻兒,裴禎元便也挪動身位,往前靠了靠。先是靜靜地聽,后來再忍不住開口問上幾句,聽著這些再平凡不過的百姓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若有所思。 幾天后,他們抵達慶陽府,向車夫付了銀子,住進客棧里暫時歇一歇腳。 戚卓容要了兩間相鄰的上房,囑咐裴禎元:“此處簡陋,少爺多擔待些,若有什么事,及時喊我便是?!?/br> 裴禎元擰了眉頭:“我瞧著這里挺好,你把我當什么人了?馬車上不更簡陋?” 這里是慶陽府最好的一家客棧,來往的多是趕路的富商與豪族士紳。但是再好也不可能好得過皇宮,何況還無人服侍,萬事都得他親力親為。戚卓容起初還有些擔心他不適應,但看他這副樣子,便也笑了笑,不再多言。 到了夜里,裴禎元和衣而臥,輾轉難眠。倒不是床不好,而是這客棧里住著許多人,其中不乏晚歸的客人,飲了酒,呼朋引伴地聊天上樓,吵得他堵住耳朵了還能聽見。這里不比京城,沒有那么嚴格的宵禁制度,他就算出去理論,也不能把他們怎么樣。何況他此刻還有些自矜身份,不想和他們說話。 第二天,戚卓容看到他眼下兩片淡黑,不由莞爾一笑:“看來少爺昨晚睡得不好?!?/br> “太吵了?!迸岬澰獖A了一片開胃的甜酸乳瓜入碗,不快道,“難道就不能考慮一下其他住客的感受嗎?” “客棧就是這樣的,大多數人也就住一兩日,忍忍便過去了?!逼葑咳莸?,“除非有人肯出頭,不過,出門在外,以和為貴,誰又愿意輕易來當這個出頭鳥呢?” 裴禎元不由揉了揉眉頭。是他想得簡單了,前幾日歇在馬車上,雖冷硬了些,但勝在安靜,本以為到了客??梢苑潘梢幌?,誰知睡得還不如在馬車上。 “待會吃完了朝食,我便去再買一輛馬車來?!逼葑咳菡f,“此地離京城甚遠,應當不會有人認出我們,那么遠的路,就別再雇車夫了。我戴好斗笠在外頭駕車,少爺就在里面多休息一會兒?!?/br> “不必?!迸岬澰瓷先ハ袷窃趯ψ约荷鷲灇?,“之前是為了防止被人認出,才租的馬車。但馬車行程太慢,你我還是親自策馬疾行,早日趕到順寧府才是正理?!?/br> “我倒是無妨,少爺可以堅持?” 裴禎元抬頭瞪了她一眼:“你真當我是琉璃雕的,碰一下就碎?我的騎術還是不錯的,只是平時無處施展,只能在圍場上動一動罷了?!?/br> “既然少爺這么說,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逼葑咳菪π?。 裴禎元今日換了一身窄袖勁裝,看上去倒不似昨日那般金貴了,頗有幾分少年游俠的樣子,看來是早有準備。 戚卓容很快就買來兩匹馬,一黑一棕,問裴禎元要哪個。 裴禎元挑了半晌,也沒挑出什么區別來,便隨手選了一匹黑馬。城內不可縱馬,兩個人便一人牽一匹,在路上走著。 慶陽府雖不如京城那般繁華富庶,但也是頗為熱鬧的大城,人來人往,商貨琳瑯,若不是急著趕路,兩個人定要閑逛一番。 “我大概明白你為什么非走不可了?!迸岬澰鋈坏?。 自從三年前那一夜崩潰地哭了一場后,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戚卓容本以為他已經接受釋然,沒想到他只是一直沉在了心里而已。 戚卓容斟酌道:“少爺覺得是什么?” “這外面,確實是比宮廷里有意思得多?!彼埏L瞥過路邊打架的兩個閑漢,原本只是rou身相搏,結果突然開始抄起家伙,一棍子下去,那細長又脆弱的木棍便斷成了兩截,一截直直朝他飛了過來。只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是當初被戚卓容偷偷帶出宮看熱鬧,差點被油潑了一身,還得靠她往回撈的小孩子了。他牽著馬,身形靈巧一避,那木棍便落在了馬蹄邊,又被馬輕易踩斷了。 “雖然無權無勢,但是人際簡單,再生氣,也就是動手而已,贏就是贏,輸就是輸。不必機關算盡,不必步步為營。不想與人打交道了,也可直接隱居山林,超然世外,過閑云野鶴的生活?!彼雌鸫浇?,“確是再好不過?!?/br> 戚卓容沒有吭聲。好在裴禎元也并不是需要她回答,繼續順著人流往前走去。 出了城,便是平坦官道。他一攥韁繩,翻身上馬,黑馬有些不適地動了動脖子,卻被他幾下安撫住。 確有幾分真本事。 戚卓容便也上了馬,馬鞭一揮,與裴禎元同時奔馳出去。兩個人都戴著斗笠,專心致志地趕路,為了避免風沙入口,一路上也鮮少說話。只有馬匹勞累,放馬去飲水食草之時,他們才會在路邊停下,吃一些簡單的干糧。 先前在馬車里,還可以帶一些精致糕點,如今換了馬,一路顛來簸去,只能放容易保存的食物。戚卓容一手提著水袋,一手捏著油餅,坐在樹枝上,既是為了乘涼吹風,也是方便觀察四周,免得有什么危險出現。 她看著裴禎元坐在樹蔭下認真撕油餅的模樣,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他明明沒有抬頭,卻好像知道她的表情一樣。 “我是覺得,少爺果然是紆尊降貴,體察民情來了。挺好的?!彼鲱^灌了一口水,微熱的風吹過她高束的馬尾,心境難得開闊起來。 她已經很少這樣和他打趣,雖然話里有微妙的諷刺之意,但裴禎元也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并沒有生氣,反而也生出幾分松快之感來。 他捏著那塊油餅,望著溪邊飲水的馬,道:“戚卓容,我會一直記得你的?!?/br> 戚卓容從樹枝上跳了下來,笑道:“少爺,不要搞得好像我們生離死別了一樣?!?/br> 裴禎元搖了搖頭,低頭吃餅去了。 他們為了縮短路程,沒有選擇附近的村鎮停留,而是直接改走了山路。到了夜里,云層越來越厚,幾乎就要伸手不見五指。戚卓容斷定不能再冒險,便要尋一個落腳之地,最后被她在半山腰發現了一座破敗的荒廟。 戚卓容一夾馬腹,繞到廟后打量了一圈,隨即翻身下馬,將馬拴在了一塊塌了一半的草棚里面。裴禎元跟在她后面,也照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