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45節
“若此案查明,陳家倒臺,督主大仇得報,接下去會做什么呢?”她怕戚卓容誤解,又急忙補充道,“奴婢無處可去,是想著若有能用到奴婢的地方,奴婢就跟著一起……” “我不知道?!逼葑咳菡Z氣平平,“我從未想過?!?/br> 她說的是實話。她過去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掌握權力,只有掌握了足夠的權力,才能查清自己想查的案子。自始至終,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父洗冤,還全家一個安寧。之后的事情,全都無所謂了。她是男還是女,這權力是要還是不要,她都不想再去花費任何心思。 履霜敏感地察覺了她的情緒,當即就要告退。戚卓容讓她去把拾肆喊來,履霜找了一圈,才在外面大院里看到了坐在假山上曬月亮的拾肆。 “拾肆大人,督主喊您去一趟?!?/br> 拾肆從假山上跳下來,匆匆應了一聲就往里走,像是一眼也不敢多看她一樣。履霜微感疑惑,卻也沒有多想,自己回了房。 拾肆敲開戚卓容的門,看到房里正襟危坐的戚卓容,揉了揉鼻子道:“督主,您找屬下?” 戚卓容簡要交代了一下絲綢的事,拾肆得了令要去查,卻又被戚卓容叫?。骸澳阌性捯f?” 拾肆躊躇許久,才終于決心道:“督主,恕屬下直言,您喜愛履霜姑娘,這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可現在外面到處都在傳,您是為了給履霜姑娘伸冤,才非要查陳家不可,這話傳到陛下耳朵里,陛下大約并不會高興?!?/br> 他本質上是皇帝的人,知道皇帝一直視陳家為眼中釘,戚卓容從履霜父親的案件入手去查,也算是順水推舟??删碾y測,他秉持著這些日子對戚卓容的信賴,決定還是要提醒幾句,這種事畢竟難登大雅之堂,若搞得人盡皆知,也是有拂陛下臉面。 戚卓容聽罷,笑了笑道:“多謝你提醒,我自有數?!?/br> 拾肆見她聽進去了,便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 戚卓容查案遲遲未有進展,不免引起了朝中不少官員的不滿。 “依我看,他就是想踩著陳家上位,若是連陳首輔都敗在了他手里,這閹人以后還不得手眼通天?” “哼,那陳府被圍得跟個鐵桶一般,如今人人自危,生怕被波及,誰還有心處理公務?這戚卓容一門心思撲在那十二年前的定案上,現下正在發生的百姓滋事他倒是不管了!” “案件若是一直這樣停滯不前,他莫非也要對陳首輔等人嚴刑拷打?太過荒唐,陛下豈能容他至斯!” “他前幾回嘗到了甜頭,但這回恐怕是真查錯了路子。一個閹人,一個娼妓,聯合起來唱出大戲,說起來竟也格外好笑?!?/br> “你們說,那閹人和娼妓在一塊,是誰更主動?” “噫,光天化日,還是莫要談論此等腌臜之事!不過依我看,他們倒是絕配,哈哈哈!” …… 小皇帝力排眾議,堅持查案,終于在最后一個春月的尾日下令,重開早朝。 奉天殿中已經許久未有如此齊全的官員。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流了一下眼色,彼此對今天將要發生什么都心知肚明。 “今日早朝,不議其他,只議十二年前燕良平一案?!毙』实壅碜邶堃沃?,皮弁綴玉,絳紗大綬,胸臥盤龍,肩繡日月,眉眼冷肅,令人望之生畏。 他緩緩掃了一眼,見前排缺了一人,道:“陳首輔何故缺席?” “啟稟陛下,首輔年事已高,前些日子于府中將養,恢復有限,因此行動慢了些,望陛下恕罪?!标慀櫘牫隽写鸬?。 “還需多久?”小皇帝面無表情問道,“莫非這滿朝文武,只等他一人?” 小皇帝鮮有剛上朝就如此戾氣的時候,陳鴻疇料想今日必有一場硬仗要打,打著哈哈道:“快了,快了,臣入宮的時候,就已經見到首輔的轎輦了?!?/br> 陳敬便是在這個時候緩慢踏入奉天殿的。 他看上去氣色確實不大好,微微僂著背,手下竟還拄了一根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殿前走去。只是他雖然看起來年老,卻面色沉靜,官府挺括,幾十載官場浸yin,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臣陳敬參見陛下?!标惥吹?,“臣抱病在身,以致耽誤早朝,還請陛下恕罪?!?/br> 小皇帝:“前些日子見首輔,似乎還未有如此重的病情?!?/br> 陳敬嘆了口氣:“族中屢出不肖子弟,是臣治家不嚴之過?!?/br> 小皇帝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茬:“讓首輔大人拄拐上朝,這實在太不像話。朕也并非冷血無情之人,來人,給首輔大人賜座?!?/br> “謝陛下?!?/br> 陳敬撐著拐杖,剛在椅子上坐下,就聽小皇帝道:“既已賜了座,那首輔大人便物盡其用,千萬別累著自己。若有話想說時,朕也許你坐下說話,否則萬一首輔大人一個激動沒站穩,便又成了朕的罪過?!?/br> 他說完,并不理睬殿中官員的反應,轉頭對戚卓容道:“既然諸位愛卿已全部到場,那戚卓容,你來說說,這些日子你都查到了什么?!?/br> 戚卓容一身緋色飛魚服,腰間烏鑲玉帶鉤,眉清目朗,一派張揚。 她走到大殿中央,行了一禮,道:“臣慚愧,臣并沒能查到太多,主要線索還全是由此案原告提供?!弊焐险f著慚愧,臉上卻帶笑,看著便盛氣跋扈,叫人直皺眉,“臣請求陛下,許此案原告上殿,將事情始末,一一闡明?!?/br> “準?!?/br> 第53章 各位大人可看清了? 隨著層層宣音,一直在外候著的履霜快步穿過廣場,踏上臺階,最后小心翼翼地步入了奉天殿。 她的腳剛剛跨過門檻,便覺兩邊的各色目光齊刷刷朝自己射來。她努力保持鎮定,回想著戚卓容的叮囑,深吸一口氣,提裙跪了下去:“民女關履霜,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br> “平身?!毙』实弁?,“你就是……關伯仁的女兒?” “正是民女?!甭乃⑽⒅逼鹕碜?垂眼看著地面道,“十二年前,民女父親為兵部武庫司員外郎,在郎中燕良平手下任職,孰料燕良平被指通敵貪墨,連同民女父親也一同卷入案中,就此處斬。但是,民女的父親是冤枉的!燕良平燕大人,也是冤枉的!” “哦?”小皇帝道,“你有何證據?” “先前民女已呈交了兩封信……” “朕知道,朕也看過了,一封是罪宦劉鈞所寫,一封是陳首輔所寫?!毙』实垲┫蜿惥?,“陳首輔,那信也過你眼了,你可承認???” “臣不……” “哎,坐下,坐下?!毙』实鄞驍嗨?“首輔大人不必激動,有話坐著慢慢說?!?/br> 陳敬雙手疊在拐杖頂上,冷哼一聲道:“臣不認!這小女子一派胡言!十二年前,她才幾歲,能懂什么?別人說是臣所寫,那便真是臣所寫?臣這一輩子,寫過的字句不知幾何,有人得了筆跡,模仿一二,也并非什么難事。何況這所謂書信,語焉不詳,不知所謂,如何能證明是臣勾結劉鈞,陷害他人?” “好,既然首輔大人如此說,那咱們就暫且不論這信真假?!甭乃D過臉,盯著他們,“咱們來說一說,另一位陳大人的事?!?/br> 陳敬見她這么快放過了自己,不由眉頭一擰。 “諸位大人想必早已聽說,陳鴻疇大人有位不成器的侄子,名叫陳子固,前些日子因私設賭坊,接待官員嫖宿,現已行了刑。他生前曾有一回酒醉,無意中告訴民女,陳鴻疇大人與松江府一名富商私交甚篤,松江府內的織戶一旦織出了什么新樣式,便會被這富商收走,輾轉送到陳鴻疇大人府上,最好的那批料子已被陳大人挑完,剩下的,才會輪到京城中其他地方?!?/br> 她沒有點破,但所有人都聽懂了,這個“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大內。 陳鴻疇心里一虛,卻面不改色駁斥道:“胡說八道!你是從哪來聽來的消息,竟要如此害我?”他轉而朝小皇帝高呼,“陛下,臣懇求禁軍立刻搜查臣的府邸,看看全府上下,是否有這女子說的所謂布料在!” “陳大人既然敢如此說,那便是府中已提前做好了準備,又何必勞動禁軍白跑一趟?” “你這女子好一番詭辯,陛下,正話反話都讓她給說了,臣、臣一身清白,反倒不知如何自處了!”陳鴻疇哭喪了臉,似乎在要小皇帝為他主持公道。 不知是誰插嘴道:“就算是真的,這與燕良平一案又有何關系呢?” “這位大人問得好!民女要檢舉的正是此松江府富商!”她面向小皇帝,語出驚人,“陛下,當年燕良平被指貪墨,是由他手下的工匠親口指證,說他下令私改鑄鐵模具尺寸,從中牟利。而此富商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那指證燕良平的工匠!” 朝中頓時一片嘩然。 “荒謬!”陳鴻疇道,“那工匠有從黨之罪,當年分明一并處死了!” 履霜諷笑道:“陳大人,這么久的案子,一個小小工匠的下場,你倒是記得很清楚啊?!?/br> “陛下,這妓子顛倒黑白,無中生有,臣懇請陛下,立刻將她打入大牢,免得在此混淆視聽,玷污這奉天大殿!” “陳大人,說話積些口德?!逼葑咳堇淅涞?,“陛下宣關履霜入殿陳言,正是陛下愛民如子、一視同仁的表現,豈容你在此口出惡言,平白污了陛下名聲?真要論個凈臟,誰又能比得上您那位好侄子?咱家看陳大人這身上也不大干凈,不如也一并退出去,免得玷污這奉天大殿罷?!?/br> “行了?!毙』实厶Я颂?,示意他們全都安靜下去,“你如何得知,那富商就是當年的工匠?” “也是陳子固酒后所言?!甭乃劬σ膊徽5鼗卮?。 “不可能!”陳鴻疇立刻道,“陳子固根……”他忽然意識到這是個陷阱,緊急調轉話頭,“陳子固都已經死了,你這樣信口雌黃,不就是仗著死無對證嗎?” “陳子固確實是死無對證,不過陳大人,那富商,可還活得好好的呢?!逼葑咳莶痪o不慢地開口,“陛下,臣懇請宣那富商入殿覲見,與陳大人當面對質?!?/br> “哦?”小皇帝笑道,“那富商不是在松江府?你已經如此迅速地將他帶來了?” “說起這個,還得多虧了陳大人幫忙?!逼葑咳莸?,“臣的人在松江府搜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那位富商的蹤影,最后還是順著陳大人買通的殺手一路跟蹤,才搶先救下了那富商?!?/br> 小皇帝吃驚:“什么?你是說陳鴻疇要殺他?” 戚卓容還未回答,陳鴻疇就直呼冤枉:“陛下,戚卓容分明是血口噴人!臣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富商,更不知道什么殺手??!” 戚卓容:“陳大人不必著急,帶人上來一見,不就可以自證清白了嗎?” “宣!” 小皇帝一聲令下,那富商便顫巍巍地走入了大殿。 他這輩子從沒進過這么恢弘的地方,頂著朝臣與皇帝的灼灼目光,連腿肚子都在打顫,還沒走到位置,便噗通一聲跌倒在了地上。富商也不敢再站起來,手腳并用地爬到戚卓容身邊,朝皇帝重重磕了個頭:“小人石昆,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石昆?這個名字確實有點耳熟?!毙』实鄣?。 戚卓容說:“石昆是他的本名,案發后本應被處死,卻得人相助暗中脫逃,后來在松江府發跡,重新通了戶籍,改做絲綢生意?!?/br> 她喝道:“石昆,抬起你的頭,讓各位大人好好看看,你長什么模樣!” 石昆不敢不從,抬起臉來,對上小皇帝的威嚴目光,渾身一顫,趕緊轉了個方向,讓朝中所有臣子都看清自己的臉。 “這殿中不乏有接觸過當年案子的大人,石昆是此案重要證人,長什么樣子,總該有些印象罷?若是各位大人忘了,那便去找出當年辦案的各級小吏,總會有人記得!”戚卓容壓低眉眼,口氣冷沉。 自從履霜告訴她絲綢一事后,她便留了個心眼,讓拾肆率人去好好查查這松江府富商的來歷。因為不知人名,拾肆抵達松江府后費了好一番精力,才排查出幾戶嫌疑富商,其中有一戶半月前率全家出游,至今未回。 消息送到她的手上,她幾乎立刻斷定這就是要找的人,而拾肆在得了繼續追查的命令后,很快又查出那富商并不是本地人,十二年前才搬遷到松江府,自帶一筆不菲本金,開始做絲綢生意。這個時間點太過敏感,她立即委托司徒馬趕往松江府,同時打探江湖上可有殺手近期在松江府出沒。 司徒馬被追殺經驗豐富,反偵察能力一流,很快就發現了也有人在打聽那戶富商的蹤跡。然而這群殺手行蹤紊亂,司徒馬推斷,他們也還沒有找到人。于是他和拾肆一合計,便決定不再費周折,反正那群殺手從陳家那里得到的信息比他們更多,他們只要跟著殺手就行。果然,最后那群殺手在衢州府的一處深山里找到了富商一家,正準備動手時,被司徒馬和拾肆等人黃雀在后,一舉解決。 司徒馬問他們,到底犯了什么事才躲在這深山老林里,那富商涕泗橫流,直呼后悔,說是自己從前幫京城貴人做事,事成后逃到松江府,因為害怕暴露,所以只在江浙一帶做生意,哪怕有京城的單子,也絕對不接,寧愿拱手讓給其他同行。但是一旦得了最好的料子,他還會按照京城貴人的要求,偷偷運到其府上,此外再不做其他接觸。 就這樣過了十二年富貴日子,他都快忘了當年的事,直到前些天,聽到一個從京城回來的同行在宴飲上閑聊,聊到京中那位炙手可熱的權宦,正在重查一樁十二年前的舊案,直覺告訴他自己命不久矣,因此連夜帶著家人跑路。 司徒馬和拾肆聽完大驚,沒想到這富商竟然是個這么重要的人物,趕緊連夜押他們全家入京,帶回了東廠。這富商發覺自己落到了傳說中那位權宦的手里,嚇得肝膽俱裂,不敢再有一絲隱瞞,竹筒倒豆似的,想起什么就說什么,恨不得挖出自己腦子再抖摟抖摟。 “如何,各位大人可看清了?他究竟是不是石昆?”戚卓容眼風掃過群臣,等了一會兒,見無人應答,勾起半邊唇角道,“既然無人有異議,那么,石昆,你來看看這位大人你可認得?” 石昆順著她所指方向看去,望見陳鴻疇漲紅的側臉,立刻道:“小人認得!這位是陳鴻疇陳大人!每年春蠶結束,小人都會運送一批絲綢布料到陳大人府上,小人還記得以前陳大人住在京城的咸宜坊,三年前換了住處,搬到了大時雍坊!” “你……你……”陳鴻疇簡直暴跳如雷,“這又不是什么秘密,隨便查查就能知道,定是戚卓容你這小人與他串通,對好口供,要來陷害我!” “咱家再想串通,也串通不到十二年前罷,陳大人?不如你來解釋解釋,這十二年前就該死了的工匠石昆,怎么如今還能好端端地出現在這里,還搖身一變,成了松江府的絲綢商人?”戚卓容抬了抬眉毛,問道。 “這我如何知道?當年案子我根本未曾插手,一直都是刑部在辦!要問,也應該問刑部才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刑部尚書黃仲時,頓時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樣跳了出來:“陳大人!你此話何意!” 陳鴻疇這才驚覺自己一時激動,口不擇言,竟然不小心拉了黃尚書下水。但木已成舟,此時懊悔也無用。 戚卓容不由嗤笑一聲。這黃尚書,一直與陳家狼狽為jian,慶功宴梁青露被栽贓,便是他在推波助瀾。只是為人太過精明,又能屈能伸,像一條滑不溜秋的鯽魚,始終抓不住大把柄,面上罰了點銀子,抄了點律法就了事了。 從她查父親的案子開始,這黃尚書就對她百依百順,要調什么卷宗隨便調,要找什么人隨便找,仿佛篤定了她查不到東西一樣。而今日他也一直作壁上觀,直到此刻被陳鴻疇點名,才顯得惱火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