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43節
一頓飯畢,小皇帝召了秦太傅與其他親信官員于御書房中議事,戚卓容則動身前往東廠。 拾壹與她匯報了一些朝中動向,拾肆則跟她稟報查到的履霜身世。 “那履霜姑娘本名姓關,父親關伯仁,原任兵部武庫司員外郎。天照十七年,兵部武庫司郎中燕良平因通敵貪墨,滿門抄斬,關伯仁身為燕良平下屬,也有從黨之罪,被判了斬首,其余男丁也被連坐,剩下婦孺全部充入教坊司為奴。那履霜姑娘是關家幼女,母親不堪受辱自盡,長姐帶著她習舞為生,后來長姐病死,便只有履霜姑娘一人了。剩下的就和她自己說的差不多,登臺獻舞時不慎摔了下去,傷了筋骨,后來因姿色出眾,被陳子固看中……督主?督主?” 戚卓容于怔然間回神:“……繼續說?!?/br> “屬下說完了?!笔八列⌒牡?,“屬下是漏了什么嗎?” “你說她父親是武庫司員外郎?” “正是?!笔八吝駠u道,“她父親犯事的時候,履霜姑娘也才五歲,唉!一時的貪念,害了自己不說,連家人都得茍且偷生,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戚卓容緩緩攥緊了手,定了定神,才道:“你去把她帶過來?!?/br> “帶履霜姑娘過來嗎?帶到哪里?審訊堂?” “不?!逼葑咳莘餍滢D身,“帶到我屋子里來,越快越好?!?/br> 拾肆有些摸不著頭腦??炊街鬟@樣子,也不像是要問陳子固案的架勢,那還有別的什么可問? 罷了,督主行事自有道理,他照做就是了。 拾肆辦事果然很快,戚卓容煮的茶還沒涼,他就把人帶回來了。 履霜依舊是一身白衣,只是今日未施脂粉,也未戴釵環,素面朝天,卻別有一番清冷疏離之感,仿佛琉璃,一碰即碎。 東廠里全是男人,有斷了根的,也有沒斷根的,乍然進了這么個清麗脫俗的美人,俱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結果被拾肆冷著臉呵斥兩聲,又趕緊各自做事去了。 陳子固的死相他們還沒忘呢,這是督主親自要審的人,還是別多管閑事了,說不定進去的是紅顏,出來就成了白骨。 履霜低著頭,隨拾肆快步往里走去,其實一直在偷偷用余光打量周圍。這地方,雖然明面上沒寫著東廠兩個大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何況她已經聽說了昨日陳子固慘死在獄中,皇帝卻壓根不管,心中微感暢快的同時,又不免對這位炙手可熱的督主心生忐忑。 “督主,人帶來了?!?/br> 戚卓容的屋門未關,履霜悄悄抬睫,卻剛好與其目光撞個正著。她愣了一下,索性抬起頭,坦蕩望了回去。 “你進來?!逼葑咳菡f,“拾肆,把門關上,你在院子外守著,不要讓任何人打擾?!?/br> “是?!?/br> 屋門在履霜身后關上了。她斟酌片刻,狀若鎮定道:“督主找奴婢來,是有何事?” “你父親是關伯仁?”戚卓容開門見山。 履霜一怔,臉色有些發白,卻還是點了點頭:“正是罪父?!?/br> “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履霜微微蹙眉,不知如何回答。 見她半天都沒有開口,戚卓容追問道:“你父親卷入通敵貪墨案中,連得你一家受累,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嗎?” 履霜慎重反問:“督主為何問起此事?” “你只需回答我,實話?!逼葑咳菡f,“你放心,本督與你無冤無仇,你無論說什么,本督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對你如何?!?/br> 履霜聽了,又見她表情平靜,目光淡然,不由面露一絲迷茫與掙扎,良久才低聲說道:“奴婢不知道……父親犯案的時候,奴婢不過五歲,什么都不懂,長到如今,連父親長什么模樣都記不清了。但是……奴婢隱約覺得,奴婢幼時應當過得很是快樂?!?/br> “你的母親和jiejie都去世了?” “是?!彼龕濄?,“母親書香世家出身,自然不能接受淪落教坊司,但是她自盡前曾說愧對奴婢和jiejie,只是實在堅持不了,要先走一步了。她還說,奴婢父親是個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讓奴婢和jiejie好好活著,說不定還能有昭雪的一天?!?/br> “你信么?” 履霜輕輕搖頭:“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覺得,這么想,或許對活著的人來說也是一種安慰。后來jiejie得了急癥去世,奴婢就覺得,活在這世上也沒什么意思了?!?/br> 戚卓容招了招手:“你再過來些?!?/br> 履霜遲疑著靠近。 比起昨日來,這東廠督主今日顯得更精神了些。她穿了身墨色曳撒,戴了官帽,長眉飛鬢,眼型狹長,本該是個英俊青年的模樣,偏偏下半張臉又生得線條豐滑,唇珠盈潤,徒增了幾分妍秀,倒真像是傳說中會蠱惑人心的白面妖精了。 只聽戚卓容低語道:“若本督告訴你,你母親說得不錯,你父親確實是被冤枉陷害,那你覺得,活在這世上可還有幾分意思?” 履霜大撼,一時心神劇震,竟腿一軟,跪坐在了地上。 戚卓容稍稍探出一截身子,伸手輕捏起她的下巴,緩緩摩挲,聲如幽魅。 “你要不要跟著本督,脫了這奴籍?” 第50章 那些不光彩的事,由臣來…… 履霜疑心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這東廠督主在說什么?他說她的父親是冤枉的,還能幫自己陳冤,脫離奴籍?他看起來年紀也不大,怎么就敢斷定她父親是冤枉的?又憑什么對她如此好心?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呆呆地望著戚卓容。 戚卓容挑了挑眉:“怎么,歡喜傻了?” “督主……知道些什么?”履霜膝行而前,跪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衣角,眼中盡是難以置信……與逐漸燃燒起來的希望。 “你不必管那么多,你只需告訴本督,愿不愿意讓本督幫你這個忙?!?/br> “若奴婢父親當真是冤枉,督主卻能夠還他一個清白,奴婢便是死了也甘愿!”她眼底泛起隱隱的水光。 “本督不需要你死,像你這樣的美人,死了太可惜?!逼葑咳菪π?,將履霜耳邊一縷散發別好,“你信本督,定可以讓真相昭雪?!?/br> 履霜是個聰明的人,當即道:“督主需要奴婢做什么?” “很簡單,在東廠里住下?!逼葑咳莸?,“既然是要為你父親伸冤,你便不能再住在那個宅子里,東廠才是最安全的?!?/br> “好?!甭乃c頭,“都聽督主的?!?/br> “讓拾壹他們給你收拾間屋子出來,與本督住在一個院子里。有什么遺漏的,都讓他們去采買,你現在不要輕易出門,除非是有本督授意?!?/br> 履霜點頭。 “你現在把自己所記得的,家中人說過關于你父親案子的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寫下來,本督出門一趟,過會兒回來找你?!?/br> 履霜連忙應下。 戚卓容離開后,她一個人兀自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終于緩緩回神,做夢似的坐到了案前,開始給自己磨墨。 屋門被敲響,履霜忙擱下墨錠,開了門見是拾肆,忙行了一禮道:“大人?!?/br> 拾肆抬手制止:“姑娘免禮。督主已經吩咐,往后姑娘就常住在東廠,就當這兒是自己家,四處逛逛都無妨——呃,只要不往地牢里去就行?!?/br> 履霜顯得有些迷惑。 “姑娘可有什么東西要添置?若有東西遺漏在那宅子里,我便去讓人取來,若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東西,丟了便丟了,給姑娘買新的?!?/br> 履霜抿了抿唇,小心問道:“大人,何故對奴婢如此照顧???” 連可以在東廠里四處走動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可見并不是拿她當尋常的客人看待。履霜也想過,或許戚卓容早就知道這么一樁案子,早就有心想查,結果正好她送上門,不用白不用。這樣也挺好,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她心里也安定??墒乾F在看來,怎么好像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樣? 拾肆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復雜,他猶豫了一會兒,才道:“督主說,姑娘雖干涉不了這里的任何行動,但是這兒畢竟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東廠’,只是‘戚府’,這府里上下來來往往的全是男人,需要個明面上的女主人掌家?!?/br> 履霜驚呆了。 這叫什么話?她怎么聽不懂? 拾肆也別開視線,有些尷尬地抓了抓脖子。他說的還算委婉的了,戚卓容當時說的可是“她是本督的女人,任何人不得怠慢”,差點把他驚得下巴掉地上。 他對天發誓,他對督主絕無不敬之意,可是、可是、可是,這也太過分了一點罷!太監找對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這這這這都找到宮外來了,還是個天仙似的美人——也不是說督主配不上,督主憑臉也配得上,何況這美人還不是良家子——唉,他也絕無貶低履霜姑娘的意思,只是事實的確如此嘛! 離譜,怎會如此離譜???這才見了幾面,就已經視她為“女主人”了?完全不像督主的作風! 履霜呆了半天,才磕磕絆絆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喊我,我先去找人給你收拾房間?!笔八烈幌伦哟驍嗨?,不敢再多待,匆匆忙忙地走了。 履霜只好把話又咽回肚子里。 她心思恍惚地回到案前,卷袖提筆,卻遲遲不落,直到一滴墨滴在紙上,她才懊惱回神。被戚卓容撫摸過的下巴仿佛又guntang了起來,當時心思全在別的事上,還未顧得及,此刻一回味,竟真有些古怪的旖旎。 她知道自己長什么模樣,確實可以勾得一些公子書生一見鐘情,可她卻不相信戚卓容這樣的人也會墜入這種粉黛陷阱里來。她咬唇,將腦中雜念清除出去,深吸一口氣,開始仔細回憶父親的事,一一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戚卓容入了宮,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間,再去見了小皇帝。 小皇帝尚在御書房中議事,她在外等了許久,才等到其他官員陸續出來。那些清流臣子路過她的時候,似乎都十分一言難盡地看了她一眼,卻又什么也不說,搖搖頭走了。 秦太傅最后出來,戚卓容將他攔住,行禮道:“咱家回京后,一直未來得及拜訪太傅大人,今日在此多謝太傅昔日相助,芥陽的事情也多有叨擾,讓太傅受累了?!?/br> 秦太傅看起來比前幾年蒼老了不少,走路都有些不穩,皇帝特許了他乘坐轎輦之權,從宮外到御書房,來回一路接送。 “戚公公不必感謝老朽,老朽年紀大了,總歸沒幾年可活,能多為陛下辦一件事,就盡量辦成?!闭f著,他嘆息一聲,“恕老朽直言,戚公公行事太過凌厲,過剛易折,莫要斷了自己的后路?!?/br> “多謝太傅提點?!?/br> “還有一事,望公公謹記?!鼻靥的抗夂龆J利起來,“公公能有今日盛勢,全賴陛下寵信。陛下年輕,又得你救命之恩,或許全然信任于你,但老朽,以及老朽的門生,卻永遠不會如此。陛下可以任性,我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絕不會放任有逆臣在側,蠱惑圣聽。還請公公日省月修,切莫做出欺君罔上之舉來?!?/br> 戚卓容一揖:“請太傅放心,咱家并非那樣的小人?!?/br> 她目送秦太傅進了轎子離開,這才回頭走進御書房。 御書房里,小皇帝正在活動筋骨,見她來了,道:“你來得正好,朕坐了半日,肩膀都僵了,幫朕捏捏?!?/br> 戚卓容走過去,一邊捏肩一邊道:“陛下小小年紀就僵了肩膀,以后身子恐怕不行,還是要勤加鍛煉才是啊?!?/br> “朕有騎射課!”小皇帝立刻辯解。 “好,好,只是陛下下次就算是談事,也莫要太過入神,好歹換換姿勢?!逼葑咳菡f完這個,轉而道,“陛下方才與他們在說什么?為何看到臣,都那般奇怪的臉色?” “不過是談了談現在朝中局勢。有不少人先前受陳家蔭蔽,隨陳家一起罷朝,但經過這幾日你的辛苦,加上朕暗示他們,只要供出陳家昔日所作所為,朕可以對他們既往不咎,許多人已經動搖了。陳敬大約是沒想到你還能突然揪出一個旁支的紈绔來造勢,這幾日陳家所有親戚俱都閉門不出,生怕丟人?!毙』实鄣?,“不過你也知道,你那樣殺了人,朕雖然可以不追究你,但在那些清流心中,萬事都得按章程來,你這樣不由分說動用私刑殺人,他們很不贊成?!?/br> “此乃特別時期,當然需用特別手段?!逼葑咳莸?,“陛下在朝中、在民間須得維護君主圣明的形象,但臣不用,那些不光彩的事,由臣來做就夠了?!?/br> 小皇帝默然片刻,忽然伸手,按住了肩膀上她的動作。 他回過頭,定定地看著她:“戚卓容,朕又在想,你為何對朕如此好?” “陛下又在患得患失了,是么?”戚卓容笑笑,“那臣也又要老生常談——陛下對臣有恩,臣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小皇帝看起來卻并沒怎么感動,松開她的手,道:“你這個時候來找朕,是有什么事?” “臣知道,陛下之所以不愿動那些陳家的從黨,一是為了還要用人,不能讓朝政元氣大傷,二是還要靠他們出來指證,例數陳家這些年來,究竟犯下過那些罪行。畢竟陳家才是把持朝政的主心骨,他們過去都是依附陳家而生,陳家倒了,他們將來再小打小鬧,也都不成氣候,全在陛下掌握之中?!逼葑咳輳澫卵?,在他耳邊神秘道,“因此,臣來給陛下解憂了——臣知道一事,一旦翻出來重審,陳家必敗無疑?!?/br> “何事?” “天照十七年,兵部武庫司郎中燕良平通敵貪墨,全家處斬。連同他的下屬、友人、姻親等,也多多少少遭受牽連。此案在當年影響頗大,因那一年恰好輸了一場瓦剌的仗?!逼葑咳萦挠牡?,“可若臣說,此案全是人為偽造,栽贓陷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