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8節
汗珠從額頭滾落,可戚卓容只能忍耐。這種時候,她倒是有些懷念起從前行走江湖的日子了,雖然風餐露宿,過得清苦,但也是想走就走,想歇便歇,犯不著在這兒白受罪。 她盯著前面劉鈞的背影,在心里想象著倘若這時候一刀刺上去該有多么爽快——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快步勻速地跟著馬車行走,還得保持儀態得體,戚卓容偷偷覷了一眼周圍的人,見他們雖然都是大汗淋漓,但面上卻沒有一絲怨色,不由暗自搖頭。這皇宮里的規矩真是可怕,把人都馴成了機械。 一個時辰后,車隊暫歇。御馬監的人來給馬喂水喂草,衛隊及宮人都安靜有序地排隊飲水解渴。戚卓容端了一碗水站在馬車邊喝完了,又想再去接一碗,正準備到隊尾重新排,就聽見身后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喊她:“戚卓容?!?/br> 她扭頭,看見從車簾里探出一個腦袋的小太子,朝自己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她靠近了問道。 “你上來?!毙√颖犞浑p又黑又亮的眼睛說。 戚卓容不由左右看看,為難道:“殿下,這于理不合?!?/br> “別看了,我是太子,我讓你上來就上來!”小太子拉下臉,“你在等什么?連太子的話都不聽了么?還得母后來請你是么?” “奴婢不敢?!逼葑咳輨e無選擇,只得提衣上了馬車。 第6章 太子愿意撐腰,那便由著他…… 車廂里剛換了新冰塊,比外頭涼快許多。戚卓容抬袖擦了擦汗,問:“殿下找奴婢有什么事?” 小太子抿著唇微微笑了一下,在身邊拍了拍:“坐?!?/br> “殿下?!逼葑咳轃o奈,“要是被人看到了,奴婢小命不保?!?/br> “沒我的同意,誰敢上來?”小太子道,“快坐下,外頭熱死了罷,我給你留了塊涼糕,我覺得很好吃,你來嘗嘗如何?!?/br> 戚卓容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坐了過去。 一坐下,她便舒適地在心里嘆了口氣。打開那精致的食盒,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捻起那半透明的涼糕塞入口中,她又是舒適地一嘆氣。 “好吃么?”小太子殷切地望著她。 戚卓容點頭:“好吃?!?/br> 小太子道:“你吃相不雅?!?/br> 戚卓容想了想,一口塞完確實不雅,想當初還是官家小姐的時候也是舉止端莊、櫻桃小口,在外漂泊久了,人也粗獷了?!暗钕陆逃柕檬?。奴婢會好好學禮儀的?!?/br> “沒關系,這里只有我,我不介意?!毙√诱f道,“你覺得好吃就行?!?/br> “殿下特意給奴婢留了一塊,實在叫奴婢受寵若驚?!?/br> 現在輪到小太子嘆了一口氣:“只是吃到了覺得很好吃,想找人分享一下?!?/br> “為何是奴婢呢?” “別的人都沒有意思?!毙√诱f,“他們雖然會說好吃,但是臉上沒有表情,也不會像你一樣一口吞掉,一看就很喜歡吃這個?!?/br> 戚卓容笑笑,目光轉到桌上的茶壺上。 “你渴么?”小太子說,“喝吧,沒事?!彼伊藗€沒用過的杯子出來。 “多謝殿下?!逼葑咳萏嵬蠼o自己灌了幾杯,這茶又清又甘,還有一股微微的甜味,泡的應當不是茶葉,而是銀丹草。想來也是,小太子年紀小,不會愛喝茶。 “殿下,關于讓奴婢伺候一事,皇后娘娘先前一直不曾松口,怎么今日忽然同意了呢?”戚卓容望著小太子。 小太子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今早母后見了陳首輔一回,后來就派柏翠去找你了?!?/br> 她一個無名小卒忽然要給小太子當貼身內監,皇后慎重一些也不奇怪。只是慎重到要找自己父親商討,是不是也太過重視了一些? 戚卓容微感疑惑,但也沒有深想。一抬眼,就見小太子在瞅著她笑。 她不由納悶:“殿下在笑什么?”摸了摸嘴角,也沒有食物碎屑啊。 小太子立刻收了笑意,咬了咬唇,才道:“只是看到你,就覺得很高興。戚卓容,你是我同母后討來的第一個人,母后說了,以后你可以作我的玩伴?!?/br> “殿下沒有伴讀陪玩嗎?” 小太子搖了搖頭,低頭摳著指甲:“我沒有伴讀。以前還能見著幾個兄弟,后來他們早早地封了王,早早地去了藩地,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伴讀也從來沒有過,你不曉得那是多么無聊?!?/br> 這可更奇怪了,他都八歲了,怎么會沒有太子伴讀?但這個問題現在不宜深問,戚卓容只能道:“奴婢會讓殿下開心的?!?/br> “戚卓容?!毙√訕O低地喚了她一聲,小小的人面上染了些憂愁,“父皇的靈柩還在,國喪也還在,我身為太子,今日本不該笑這么多次,可是看見你,我卻真的很開心,你說,這是不是大不敬?” 戚卓容聞言立刻跪了下去,不敢答話。 好在小太子也沒打算讓她答,只是自言自語道:“幸虧母后不在,不然我定會被母后打手心。父皇駕崩了,我真的很難過,我在靈柩前哭了好久好久??墒且姷侥?,我卻忍不住想笑,這是犯了大錯罷?” 戚卓容斟酌著道:“殿下,這是人之常情,并非對或錯可以衡量。人有喜怒哀樂,如果只有一種情緒,那便不是人了?!?/br> 小太子沒有吭聲。ding ding “奴婢年幼喪了父母,得知父母去世的時候,亦是痛不欲生。奴婢還記得那天下著雨,下完雨后出現了天虹,奴婢從來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天虹,多看了幾眼,就忍不住笑了笑。笑完后,也還是接著哭?!逼葑咳莸?,“奴婢的傷心是真的,歡喜也是真的,但歡喜是短暫的,傷心是長久的,殿下只要一直將先帝放在心里,便沒有什么對錯之分。為人父母者,自然希望兒女平安喜樂,奴婢想,倘若奴婢的父母在天有靈,看到奴婢對著天虹笑了一下,也是能理解奴婢,舍不得怪罪奴婢的?!?/br> 她這話說得有些深奧了,也不知這小太子聽不聽得懂。 “你起來罷?!毙√娱_口,“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別動不動就跪,我聽著骨頭都疼。你是救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下人?!?/br> “謝殿下?!奔热坏钕露及l話了,那戚卓容當然也不會再苛待了自己。 小太子還想再說些什么,就聽見外面傳來了休整結束的聲音。 “奴婢該下去了?!彼?。 小太子點點頭。 戚卓容下了馬車,頂著劉鈞探究的目光走到他身后站定。 “殿下找你做什么?”劉鈞輕聲問道。 戚卓容答:“殿下/體恤奴婢,叫奴婢上去喝了口涼茶解暑,還賞了奴婢塊糕點吃?!?/br> “待這么久?” “殿下鮮少出宮,對民間很是好奇,殿下問什么,奴婢便講什么?!?/br> 劉鈞:“可沒講什么亂七八糟的,污了殿下耳朵罷?” “奴婢有分寸,哪里敢講越矩的東西,何況殿下也只是問問風土人情?!逼葑咳莼氐?。 劉鈞頷首:“侍奉貴人,心中最要有數的就是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雖出身鄉野,但既然入了宮,就得把那些刁民東西都給忘了?!?/br> “奴婢省得?!?/br> 趕了大半天的路,眼見著天漸漸黑了,行路速度也慢了下來。劉鈞進了太子馬車,服侍著小太子凈了面,戚卓容則在一旁打下手,眼觀鼻鼻觀心地學習如何伺候。扶靈歸京,為表敬重,路上不可安睡,因此馬車里點了燈,也需留人在旁看守。 “戚卓容留下?!毙√狱c名。 “殿下,老奴知道您喜愛他,但他第一次侍奉您,又是在馬車上,萬一毛手毛腳,碰掉了火燭可不得了?!眲⑩x勸道。 “劉公公說得有理?!毙√拥?,“那便由劉公公守前半夜,戚卓容守后半夜如何?我想著劉公公年紀也大了,確實不好在外面走太久?!?/br> 劉鈞:“……”小太子分明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但小太子已后退一步,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應下。 有劉鈞在旁邊待著,小太子便不再開口,找了卷佛經來看,為先帝念誦??匆粫?,覺得眼睛累了,便閉目養神歇一會兒,再繼續看經,如此循環往復,直到后半夜車隊暫歇的時候,戚卓容換了劉鈞的班。 “你在看什么?”小太子見她坐在車里還撩起一角車簾往外看,不由奇怪問道。 “劉公公往皇后娘娘的馬車去了?!逼葑咳輴炐Φ?,“怕是要告狀?!?/br> “他告吧,我只是讓他多走了半夜而已?!毙√雍吡艘宦?,“他平素在宮里也時不時坐個肩輿,這會兒讓他多走幾步怎么了?從前是父皇寵幸他,但我又不是父皇?!?/br> 劉鈞的確是去找皇后告狀的。 聽說他被小太子從馬車上趕了下來,皇后不由冷笑一聲:“劉鈞,本宮看你也確實是不中用了。不是說還要收了戚卓容做義子么,本宮瞧著,你怕是鎮不住他啊?!?/br> “娘娘……” “本宮今早同父親說的時候還頗費了一番口舌,才讓他相信戚卓容可以為我們所用?!被屎蟠盗舜挡璞K,“如今你自己沒本事,竟然還來找本宮告狀,怎么,你若擔不了這個位置,大可以下來?!?/br> “娘娘誤會了?!眲⑩x趕緊道,“老奴想說的是,殿下如此看重戚卓容,當著眾人的面便敢叫他上馬車守夜,這才是第一天,假以時日——” “你嫉妒了?”皇后眄他,“你該不會是怕他得了榮寵,反過來壓了你一頭罷?” “娘娘說笑了,老奴倒也沒有無用至此,收義子本就是為的養老送終,他有出息,老奴也跟著高興。老奴從前伺候陛下,義子又能伺候殿下,那都是老奴的福分?!眲⑩x道,“只是戚卓容還年少,加上有太子撐腰,兩個人將來說不準會闖出什么禍來。老奴是怕到時候有人亂嚼舌根子,讓娘娘誤會是老奴辦事不力,畢竟老奴再如何管教那戚卓容,只要太子發話,那老奴也只能聽從?!?/br> “太子愿意撐腰,那便由著他們去,只看那戚卓容到底知不知自己分量?!被屎蟮Φ?,“若連你也管教不好,那就是他不識時務,狼子野心,鄉野里來的泥玩意兒,帶壞了太子,十個腦袋都不夠他砍的?!?/br> 車廂里安靜了一會兒,皇后又道:“不過,殿下畢竟年紀小,他們若只是尋常玩耍,倒也用不著管太多?!?/br> 燭火搖曳,劉鈞垂首思索片刻,這才壓下嘴角一絲笑意,道:“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了,老奴告退?!?/br> 而另一輛馬車內,戚卓容看見了案幾上攤開的佛經,不由問道:“殿下愛看這個?” “不愛?!毙√雍仙戏鸾?,撇撇嘴,“只是先前劉鈞一直待著,干不了別的事,只能看看這個?!彼娖葑咳菀恢倍⒅蔷頃?,疑惑道,“你想看?” 戚卓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她小時候可看了太多佛經了。 聽母親說,她與哥哥是雙胞胎,哥哥生得順利些,輪到她時,由于胎位不正,因此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生出來,把母親也折磨得不輕。她打小身子就不如哥哥,哥哥已經能夠滿院瘋跑的時候,她卻只能在屋子里坐著喝藥,連窗戶都開不得。 本朝信奉佛教,大多百姓見了僧人都是客氣有加,她家也不例外。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有位行腳僧上門化緣,母親好心地引了他進門歇腳,差人去取齋飯的時候,正好碰見婢女牽著她出來曬太陽。那是她難得身體還不錯的時候,第一次見到沒有頭發的人,不由好奇地盯著看。 行腳僧也不覺得冒犯,只是雙手合十笑了笑,對母親說:“夫人,這可是令嬡?” 母親道是。 行腳僧見多識廣,竟然一眼就瞧出了她雖然此刻面色紅潤,但身子底太虛,常年生病。母親很無奈:“大師說得是,只是這些年請了不少大夫看過,調理的藥也喝了不少,卻總是治標不治本?!?/br> “我觀令嬡面相,是個有佛緣之人?!贝嗽捯怀?,母親隱約變了臉色,行腳僧不緊不慢地接道,“夫人不必緊張,貧僧只是建議送令嬡去庵中住上一段時間,雖然遠在城外,但也正是因為遠在城外,依傍山林,所以才更適合體弱多病之人休養?!?/br> 后來行腳僧得了齋飯離去,母親也沒再提這事,只是又到了換季時候,她如慣例一樣繼續咳嗽臥床喝藥,母親才重新想了起來,告訴了父親。父親沉吟片刻,說:“那便試一試罷,反正也不會更壞了?!?/br> 母親便帶著她,又攜了一名婢女暫住進了城外的尼姑庵中。不知是山林里的空氣格外新鮮,還是庵里的素食都是糙米糙面,與她平日吃的精糧大不相同,亦或是她真的有佛緣,得了佛祖庇佑,總之那大半個月,她病好得確實很快,甚至到了最后幾天,還有力氣跟在挑水的尼姑后頭,從庵里走到溪邊,再從溪邊走回庵里。 母親很高興,很快便帶著她回家了,誰知她才活蹦亂跳了一個月,便又舊疾復發,母親不得不再帶著她回庵里。如此幾次,總是叨擾庵中師傅,母親覺得甚是羞愧,父親也長嘆一口氣,道:“這孩子怕是與我們緣薄,還是留她在庵里久住罷?!?/br> 父親在朝中為官,家中瑣事都要由母親打理,母親不能再陪著她,含淚把她送進了庵里,為庵里留下了大把的香火錢,又殷殷囑托了看護她的婢女好些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說實話,除了為表虔誠,得日日抄寫佛經以外,她還挺喜歡在庵里住著的。庵里的師傅們對她雖然談不上親熱,但是也很客氣尊敬,她在庵里來去自如,經常在婢女的陪同下去后山玩耍。而每個月,她也會回到家中住上兩日,以解家人思念之情。 她身體確實一日日好了起來。過了兩年,照顧她的婢女也到了年紀,出去嫁人了,母親本想再給她指派一個,卻被她拒絕了。她已經可以獨立做很多事,留個婢女在身邊實在沒什么必要,她若有什么需求,庵里的師傅也會幫她解決的。 許是脫離家人生活久了,她小小年紀已經很有主見,母親雖然不愿,但奈何不了父親很欣賞她這樣的做派,說這樣有想法的女兒家以后才不會被人欺負了去,于是她便順理成章地一個人住在了庵里。白日里幫著師傅們抄抄佛經,看看父親買來的書,去后山溜達溜達,夜里就一個人在房間里偷偷翻一些民間故事繪本。 她在庵里住到了八歲,直到有一日,明明沒到她回家探望的日子,家里的老管家卻帶著哥哥來接她。她雖然疑惑,但也沒有多想,高高興興上了車,老管家才面色凝重地告訴她和哥哥:“少爺,小姐,家中出事了,老爺讓我接了你們就快逃,再也不要回京城?!?/br> 那是她和哥哥噩夢的開端,也是他們命運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