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乍暖還寒
鶴生并沒有回自己的院子,前兩天下雨,又上了一趟山,今日無事,她便一直待在屋子里休養。她在肚子里存了許多話,她想,若文卿當真想知道的話,她當然不介意告訴她,只是已經下午了,卻一直不見文卿回來。 左等右等,終于外面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春桃上外面買菜去了,她便自行起身前去開門。 “文、”門打開,外面站的是梁舒宜,以及一位面生的少年,少年的背上才是文卿,她讓到一邊,方便一行人進來,“這是這么回事?” 文卿咬著唇避開沒看鶴生,蛾眉因為腳踝的疼痛而微微蹙起。一旁的舒宜冷嘲熱諷道:“托您烏鴉嘴的福,文卿因為提著裙子走山路,腳踝扭了?!?/br> 鶴生冷冷睨了她一眼,但是沒有反駁,少年背著文卿進入院子,舒宜說:“我先回鋪子,文卿,你好好休息?!?/br> 鶴生關上門,跟在他們后面一起進去,少年按照指示把文卿放在窗下的橫榻上。文卿翹著腳,裙角臟了一大塊。等鶴生拄著手杖進去的時候,文卿已經捧著少年給她倒的茶喝了一大口。 “茶有些涼了,我再去燒一壺吧?!鄙倌甑?。 文卿點頭。 少年與鶴生擦肩而過。她走上前,微微屈身,想要查看她腳踝的傷勢,但是再次被她躲開。文卿將視線看向別處,身體卻無不處心積慮避著她。鶴生面色一凝,將手杖放在一邊,蹲下身,抓住她的腳腕。 “嘶——”文卿疼得抽息,雙手緊緊抓住手邊的小方幾,“不必看了,大元幫我看過來,說沒有傷及筋骨,回來的路上已經擦了藥酒揉過了?!?/br> 鶴生動作一頓,但是沒有停下,也沒有抬眼看她,而是將手指繼續在她的腳踝微微腫起的部分輕按,“倒是叫得親近,路上發生了什么事?” “沒發生什么事?!蔽那鋺Y氣道。 鶴生抬眼看她,知道她是故意跟自己作對。她按了片刻,發現確實如她所說,站起身,向櫥柜走去,翻了半天找出一個瓶子,向她走去。 這時,少年也燒好了水,提著冒煙的茶壺進來,微微躬著上身,手腳利落地到文卿面前又倒了一杯熱的。 “謝謝,麻煩了?!蔽那涮槍λΦ?。 少年道:“掌柜的跟我客氣些什么,您的腿傷還是我害的,不是說好讓我伺候您半個月,您只管將我當作下人就是了?!?/br> 鶴生拿著小瓶子,已經站到他的身后,微微瞇起眼睛,“這話從何說起?” 少年轉過身,低著頭,語氣內疚,“這個…都是因為我建議抄近道,所以掌柜才會……” “大元,”文卿急忙打斷,“外面好像有人敲門,你趕緊去看看?!?/br>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因為車輪陷進水坑,車夫和張大元要推車,她下車在一旁等候,結果因為踩上了一塊圓滑的石頭,腳腕一撇,崴了。除了倒霉了一些,實在沒什么特別,但是因為這廝想知道,她便更加不想告訴她。她想,總要讓這個家伙知道自己有多憋屈。 鶴生沒說什么,只是默不作聲在她的腳邊蹲下,文卿見狀,立馬嚇得躲道:“我說了已經按過了?!?/br> “你的腳踝是那個小子看的,總不會是他揉的吧,”鶴生毫不動搖,依舊脫下她沾泥漬的繡花鞋以及白襪,掀起裙角, 在掌心滴了幾滴瓶中的液體,抓住她的腳踝揉按起來,一面說道:“梁舒宜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實在是讓人信不過?!?/br> “唔、疼……” 鶴生看了她一眼,她的臉頰漲得微微泛紅,身體不住往后縮,額角也滲來一層薄汗,她低下頭繼續道:“忍著點,等徹底腫起來更疼?!?/br> “嗯……” 片刻,少年同春桃一起進來,春桃鄙夷地躲著少年,問道:“姑娘,這位是……” “是張師傅的兒子,叫張大元,跟你一般大,”文卿介紹道,“張師傅受傷了,他是過來鋪子干活兒的,不過得先在我們這里待幾天,春桃,你打掃一間房間出來給他?!?/br> “是……”春桃咕噥著答。下人住的倒座房一共就兩間,一間男,一間女,都是通鋪。原本春桃一個人還自在些,如今多來了一個人,自然不情愿。 鶴生依舊埋頭給她按著,力道稍微緩和了些,“十九歲,真小?!?/br> “對你來說是小了些,畢竟比你小了近十歲,”文卿眸呷著少年方才給她倒的熱茶,語氣悠然,“不過對某些人來說就剛剛好,年輕,又身強體壯?!?/br> 鶴生也不知道她這里說的某人是誰,便下意思認為她說的自己,畢竟文卿比她小了四五歲,與她而言,十九確實不算小。她停下動作,抬頭,哭笑不得,“你嫌我老?” “我可沒有。你是女的,他是男的,如何相提并論?!?/br> “是,他身強體壯、手腳利索,而我不過一個走步路都費勁的瘸子罷了?!?/br> “我沒有這么說!”文卿立馬道。 “你沒有,那為什么讓他住進來?是覺得春桃照顧不了你,還是覺得我照顧不了你?”這話雖然不中聽,但鶴生的語氣其實還算溫和,她確實也不是真的發脾氣,她只是覺得有些難堪罷了。 不過文卿卻聽不得這些,她本就沒有消氣,因此聽這話覺得煞是刺耳,一下就怒了,“我想讓誰住進來就讓誰住進來,他是我的伙計,跟你沒有關系?!?/br> 言罷,她看見鶴生的臉色很快陰沉了下來,瞳仁微微震動,似乎有些受傷。她避開視線,憤憤道:“時間也不早了,道長該回自己的院子了?!?/br> 鶴生愣了片刻,收回手,塞上瓶子的蓋子,艱難地撐著手杖站起身,怔怔地呆了一會兒,揚聲對外面道:“春桃!” 春桃應聲跑來,“是,道長?!?/br> “去我房間將抽屜里的白紗布拿來?!?/br> 最后,鶴生在將文卿的腳踝包扎固定好了之后,適才離去。 張師傅是她們鋪子熬制胭脂最年長的師傅。金陵寸土寸金,他的老房子在郊外的半山腳,原本一直住在鋪子后面專供伙計居住的廊房,不會不巧今年過年生病了,便想著回家休養。老師傅的手藝很好,因此元宵剛過去,文卿與舒宜便想著前去看望一番,順道見一見老師傅口中說的繼承了他的手藝的兒子。 這個世道,沒有男人愿意做這個,但是愿意出來拋頭露面的女人更是少,他那兒子原本不愿意做這一行,以前都是被逼著學的,在老師傅生病之前,一直獨自跟老母親一起住在郊外,以方便料理家里的田地。 「你看看,這都十九了,還窩在山里,連個姑娘也找不到,」李師傅身體半躺在床上,灰布被褥蓋到肚子,恨鐵不成鋼地埋怨道,「若可以的話,掌柜的,能否帶上這小子去城里?他雖然手藝一般,但是有一身力氣的,能給你們打打下手也好。您看這里窮鄉僻壤的,他再繼續待在這里,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了?!?/br> 張師傅說時,那小子正站端茶上來給她們,低著臉,不敢看她們。其實小伙子長得挺清秀的,個子也不矮,就是模樣少了些男子氣概,今年十九……正好春桃也是這個年紀。 文卿收回目光,還沒說話,舒宜已經豪爽地一口應下。 ——因著這個緣故,她和舒宜將少年帶了回來。 晚膳后,舒宜來看她,二人依舊坐橫榻兩側,春桃端了一盤果點進來。文卿看了她一眼,十九于女子已算大了,她原本就想著要替春桃找一門親事,思忖片刻,問道:“誒,大元呢?” “在廚房煎藥呢?!?/br> “這樣,你去看著火,將他喊來伺候?!?/br> “是……”春桃仍是極不情愿地應了。 人去后,舒宜呷著茶水,抬眼覷她。 過一會兒,少年進來了,肩膀蜷縮著到她們面前,文卿點了點旁邊的椅子道:“別太拘謹,來,坐?!?/br> “掌柜的,大元不敢?!?/br> 舒宜道:“讓你坐你就坐,別磨磨唧唧的?!?/br> 少年身子一抖,適才戰戰兢兢坐下。文卿嗔道:“能不能好好說話,你嚇著他了?!闭f著,將手邊的糕點遞給他,“誒,大元,你這清秀的模樣,長這么大,有沒有姑娘喜歡你?” 少年拿著糕點,一時不知是該吃還是不該吃,聽見文卿問話,臉上登時熱成一片,低聲道:“我這樣的,哪會有姑娘喜歡,姑娘們都喜歡身強體壯的,我太瘦了,她們都說我跟姑娘似的?!?/br> “哪里的話,哪里像姑娘了,你看看你這身高體格,又能干活兒,人又老實,是她們沒眼光?!?/br> “掌柜的別取笑了,”他害羞地低頭,傻呵呵地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有人夸我?!?/br> “頭一回?那一定是你們那里姑娘太少了,”文卿納悶,“誒,你有喜歡的姑娘了么?” “沒有?!鄙倌険u頭。 文卿沉吟片刻,“喜歡什么樣的姑娘?喜歡比你大的還是比你小的?” “這……”少年面露難色。 舒宜見狀,雖不明白文卿的用意,但透過身后窗戶的縫隙,隱約看見窗外鴉青身影正走過來,便揚聲打斷道:“差不多得了啊,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看上他了,一二叁問這么細?!?/br> 她瞥見那人停下了腳步,登時樂不可支,“鄉下人都是種田的,長得清秀有什么用,你以為誰都跟你這位大小姐似的,專喜歡一些娘們兒唧唧的?!?/br> “去你的,什么我就專門喜歡娘們兒唧唧的了,我什么時候喜歡娘們唧唧的了?”文卿嗔得打她,“我這個當掌柜的,關心關心伙計不可以么?很奇怪么?” “不奇怪不奇怪,”舒宜連連擺手,“只是看在某些人眼里,可能是蠻奇怪的?!?/br> “某些人?”文卿當然知道她這里說的是鶴生,“大元,讓春桃帶你去附近走走,城里不比山上,路彎彎繞繞,你多熟悉熟悉,免得迷路?!?/br> “是?!?/br> 待人出去后,她適才不悅地悶哼了一聲,“還是別跟我提某些人了?!?/br> “喲,吵架了?”舒宜樂不可支,“吵架好啊,這樣我就經常挫挫她的銳氣了?!?/br> 文卿瞪她,“你這是什么話?” “什么什么話,幸災樂禍啊,聽不出來么?” 文卿氣得推她,“你也走,在我發脾氣之前,趕緊消失!” “走就走,反正今天不虧?!笔嬉藫蹞廴棺诱酒鹕?,走開兩步,沖她擺了個鬼臉,文卿氣得將墊腳的枕頭扔過去,舒宜一個閃身躲開,“誒,沒打著?!?/br> 走出房間,鶴生已經站在坐在檐下的椅子上,她走過去,沖她得意一笑,遂眉飛色舞地走了。 梁舒宜的話,鶴生并沒有當真,她知道這個人恨不得氣死自己才好。她聽著門內的對話,在門口的椅子上坐著。過了一會兒,少年跟春桃從廚房出來,鶴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視線,感覺有些灼熱,順著腳步聲看去,那少年很快避開了視線。 他跟在春桃的身后,雖低著頭,臉上卻沒有絲毫害羞的顏色,取而代之是一種面無表情的沉默。他身前的春桃則一臉不情愿地撇著步子,文卿讓她帶人到附近走走,于她而言,實在煎熬。 待梁舒宜離開之后,她適才進屋。 屋內文卿在看見鶴生出現得這么剛好的時候,神色出現一瞬間的驚慌。 鶴生見狀便答:“我剛才就在外面等候?!?/br> “哦……”文卿不安地沉吟,怕她聽見舒宜的話。 她走上前,在她的腳邊坐下,捧起文卿的腳,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文卿縮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將腳收回,但是被她按住,她囁嚅道:“其實讓春桃來就行了?!?/br> 鶴生沒說話。 她其實大可以實話說,她即便是瘸子,也會有想要照顧她的時候??善聊撬畲蟮膲牧晳T。 文卿見她不說話,方才的不安與心軟登時一掃而光,也跟著不說話。 按完后,春桃他們正好回來,鶴生便高聲道:“春桃,將姑娘扶榻上去?!?/br> 外面應了一聲,但是半晌,那少年反倒是先行進來了,灰色的身影徑直越過鶴生,直沖著文卿去了。他的手已經扶住了文卿的手臂,片刻,適才猶豫不決地問:“掌柜的,我這樣會不會不合規矩?” 文卿瞪了眼那鴉青的身影,笑答道:“沒事,這里也沒有別人,不講那些規矩,也就扶我一把罷了?!?/br> 春桃姍姍走到鶴生的身后,鶴生側首吩咐,“去端一盆冷水來,記得別摻熱水?!?/br> 少年問:“這個季節用冷水會不會有些太涼?”語氣怯生生的,甚至沒有回頭看她,而是低著頭,好似專心將文卿扶進內室時,抽空且不經意與文卿說的。 鶴生沒有理會,而是沉聲與春桃道:“還不快去?!?/br> “是……” 二人已經進入內室,女子的閨房透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少年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將文卿輕輕放在床上時,感覺從鼻腔里呼出來的氣息都是guntang的。 文卿輕聲道:“可以了,你出去吧?!?/br> 少年頷首應是,便挑簾出去了。 鼻息下的芬芳隨之被垂簾掐斷。此時簾外的鶴生正直直地盯著他,他臉上輕微的笑意在對上她的視線的一瞬間消散無蹤,并很快低頭避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與她擦肩出去。 直到春桃端了水進來,鶴生依舊難以平靜。她很不妙地發現,自己的心火竟然被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宵小點燃了。 她挑簾進去,坐在文卿的身邊,文卿正將玉足浸入冰水,當碰到的時候,被刺骨的寒意冰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鶴生不忍心,便再次蹲下身,從一點一點在她的腳背上澆上冰水,來讓她逐漸適應這種溫度。 “冰敷消腫,只是冰塊不好找,只能用冰水代替,如果實在覺得冷,稍微泡一泡便躺下吧?!?/br> “沒事,不冷了?!?/br>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等泡了一會兒,鶴生再次拿紗布將她的腳踝包裹固定,一面低聲道:“我不太喜歡那個男的,可以讓他走么?” 文卿微微一怔,“只是因為不喜歡?”她停頓片刻,“還是因為舒宜說的那番話?” “如果是因為舒宜的話,你完全沒必要,舒宜她只是……” “我知道,并不是因為梁舒宜的話,”鶴生站起身,“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想撮合他和春桃,可是我就是不喜歡他?!?/br> “你、”文卿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沒有想到她會那么快就猜到。她承認她心里確實隱隱有希望這個難開金口的家伙能因為對他的誤會,而作出改變,可惜是如此輕易就被看破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有什么好說的,等我的腳好了之后他搬去廊房住了,在此之前不要來我這里就好了?!?/br>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歡他出現在你的身邊,”鶴生俯身抓住她的手,目光堅定而鋒利,“你不可以讓他回家么?” 文卿與她對視了片刻,抽回手,不悅地道:“不可以,你這個要求太不講道理了?!?/br> 話到此處,鶴生不再反駁,而是在片刻的凝滯之后恢復平靜,她看了眼窗外,一個身影從窗戶上掠過。不時,門口傳來敲門聲,“藥煎好了?!?/br> 是那個少年的聲音。文卿道:“喝了藥就回去吧,有外人在,被看見就麻煩了?!?/br> 鶴生收回視線,俯身,單手捧住文卿的臉,想要親吻,文卿因為氣惱,因此躲開了,鶴生一愣,只能吻在她的臉頰上,隨后極輕聲地道:“知道了,你好好休息?!?/br> 鶴生走到門口的少年面前,少年也看著她,他此時并沒有避開視線。 鶴生接過他手里的藥,叁兩口灌下,便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