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276節
鈴鈴倒還坐在原位,看樣子一動沒有動過,他來到鈴鈴身邊,輕輕咳嗽,又伸出手。鈴鈴訓練過千百遍似地,再抬起小手,挽住他的胳膊,問:“先生要跳舞嗎?隔壁也有賭博區。只是現在玩得很小?!?/br> 船上的賭博,紀詢已經從孟負山處聽過,那些滅絕人性的東西…… “不用?!奔o詢,“吃點東西?!?/br> 他們來到食物區。 自助食物臺上美食琳瑯滿目,所有你吃過的,沒吃過的,聽過的,沒有聽過的,都能在這里找到,它們齊全而珍貴,珍貴又貼心,既有臂長的深海龍蝦,又有家鄉地道的小菜,還有高端美食界的分子料理。 紀詢沒什么胃口。 他在食物臺上掃了一圈,只拿起霓虹色彩的雞尾酒區拿了杯橙色雞尾酒。記得和霍染因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就是用一杯龍舌蘭日出,換了被下藥的海洋之星。 玻璃杯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連帶著順杯沿涂抹一圈的食材也閃閃發亮。 那是金色、藍色、和灰白的混合顆粒,給人的感覺,像是金色的沙灘上,海水化作碎鉆,帶著貝殼潛入其中。 光用rou眼,看不出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紀詢試著抿了一口,舌頭嘗出了海鹽與菠蘿的味道,添了這兩種味道,雞尾酒也變得極為清爽,但還不止這些。舌頭上還有另一種味道在跳舞,一種醇厚的,紀詢之前從來沒有品嘗過的味道,它讓本來味道輕薄只供日常聚會飲用的雞尾酒,也變得和那些價格成千上萬的紅酒、威士忌一樣,回味悠長起來…… 海鹽是灰白色的,菠蘿是金色的,剩下的醇厚味道,便來自藍色的碎末。 藍色碎末是什么?紀詢漫不經心想。 一曲又歇了。 場中的男男女女四下分散,一大批人往食物區走來。孟負山便夾在在人群之中,與紀詢擦肩。 他們借著眾人的阻擋,光明正大地交換了東西。 紀詢給的是一張疊好的紙,他拿到的,從掌心的觸感看,也是一張疊好的紙。 “先生,您似乎沒吃什么?!扁忊徍鋈徽f話,人流的擁擠讓她自然而然地靠向紀詢,“再吃點東西吧。船上的海鮮都很新鮮,是烹飪前一小時才從深海里捕撈上來的?!?/br> 紀詢手指微動,紙條滑入西裝口袋深處??拷?,能看見他一切細微動作的,只有鈴鈴。 偏偏鈴鈴看不見。 “行,我試試?!彼熘忊?,向海鮮區走去。人不只有唯一性。這里的女人既是柳先生壓迫傷害的對象,恐怕也藏有柳先生的耳目和觸角,那么,她們作為他障礙的同時,也可以換位成為他誤導他人的煙幕與遮擋。 舞跳完,食物也已逐一品嘗。當現場的老板們都有些酒酣耳熱,懨懨倦怠的時候,宴會的音樂突然停了。 紀詢注意到,周圍懶散在休息區的老板們都挺了挺身體。也不止他們,紀詢甚至感覺到,坐在身旁的鈴鈴都微微繃起肩膀。 他若有所覺,目光看向宴會場中的絲絨垂幔。 那絲絨垂幔,掛在宴會廳的正中央,不是慣常場所的大紅色,而是紫黑色,紫黑色的絨布,搭配金色的流蘇掛鉤,鉤子細細的,長而彎,不像是用來掛窗簾的,更像是……對了,更像是屠宰場中,用來掛活豬活羊,倒懸著它們,讓它們體內溫熱的鮮血隨著鉤子扯出的傷口流失殆盡,在地上干涸凝固,由鮮紅變成成紫色、黑色,變成面前垂幔的顏色。 鉤子拉扯,垂幔升起,背后的東西…… 紀詢以為,那或許會是一個舞臺,或許會是個大熒幕。都不是。那是一扇門。 一扇圓形的金色厚重金屬材質大門,大門上有方向盤似的轉紐,有活體指紋鎖,下面是輔助用密碼鎖,還有最先進的整體式板拴。 一扇足以媲美銀行金庫大門的門——或許它本來就是用于銀行金庫的。 這扇厚重的大門,將剛才歌舞升平起的輕浮,輕而易舉碾碎了。 一陣簡樸的鈴聲響起了。 紀詢和其他人一起看向鈴聲傳來的方向,也既柳先生的座位處,在剛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帷幔的時候,柳先生也出現在了宴會廳。 這位六十余歲,頭發泛黃的老人,捏著個再簡單不過的手搖鈴,搖了搖。 當看見所有人都朝自己看過來時,他笑了笑:“先生們,晚上好?!?/br> “柳先生,晚上好?!贝蠹液蜕苹貞?。 紀詢夾雜在人群之中,說了同樣的話,順便在心中刻薄揶揄——一搖鈴就看過去,在座的眾位老板,頗像聽見主人聲音就搖尾巴的狗啊。 “又到了每年的這個時間?!绷壬f,“媽祖誕辰。我們每年一次的游戲也要開始了。我們的老朋友,已經知道了這個游戲,但有些新朋友,還是頭一次來到,我們要為他們做一些解答?!?/br> “這扇沉重的門,位于甲板之下,通過這扇門,我們將前往游戲的世界?!?/br> 柳先生的手杖,敲敲地面。 船的甲板之下——那是女人們的住所。 “游戲有什么規則?游戲僅有的唯一一條規則,就是客人與客人之間,決不允許互相攻擊。而這一點規則,會由隨之進入的保安們保證。游戲內部,除了保安們,還有侍應,還有醫生和護士,他們能夠保證大家在里頭的一切需求。除此以外,游戲只有時間限制。兩天,至多三天,這扇閉合的大門就會打開,前往門里頭的諸位,也將被重新請出來,回到甲板之上。 “那么,這是什么游戲?下面又是什么地方? “這是一個開放的地方,你可以殺人,可以救人,可以找到武器,可以找到求生工具,你可以做任何你在外頭的世界不能做的事情,也可以擁有所有你見到的女人,也可以選擇幫助她們所有人——但無論你如何選擇,那些女人恐怕都會千方百計地從你們身旁逃離。因為這也是女人們的游戲。你們想要留下她們,她們想要離開你們。 “只要她們能夠從甲板之下,逃到甲板之上,再拿到二層甲板側弦處的救生艇,她們就能逃離這場游戲,甚至逃離這艘船。 “所以,這是一場有趣的,正反雙方都積極參與的,解放身心、沒有束縛的絕對自由的游戲?!?/br> 柳先生取下自己的單邊鏡片,他從西裝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眼鏡,似乎也將這段時間留給大家仔細品味。 這段時間,紀詢仔仔細細地觀察柳先生。 當這位老人脫下他的單邊眼睛后,他終于看清楚了,和柳先生另一只炯炯眼睛形成鮮明對比的鏡片下的另一只黯淡灰沉的眼睛,是只義眼。 它以其獨特的無機質的光,暗覷眾人。 趕在被柳先生注意到之前,紀詢硬生生控制住繼續觀察的欲望,將目光從柳先生身上挪開,挪到柳先生身周。 柳先生的身旁,分散坐著三個人。 他們也帶著和此地客人們一樣的銀色面具,但看得出來,這些人的年紀和柳先生差不多……從孟負山調查的結果看,這個組織并不止有柳先生一個頭目。眼下圍繞柳先生而坐的三個人,或許就是其他頭目。 柳先生將鏡片重新夾上。 “地上的束縛太多了?!彼π?,“我們有親人,有朋友,有手下有員工,有無數人靠著我們吃飯。這是成功的弊端,可成功有時也想喘上一口氣。所以有了這艘船,和船里的游戲?!?/br> 他站起來。 “這是一場不需要負責的,快樂時光!” 說得多么悅耳動聽,也掩不去骨子里的自私丑陋,這不是一個掙脫束縛的自由游戲,這僅是一個無比恐怖的犯罪游戲! 但所有人都被煽動了。 有了一張似乎合身的冠冕堂皇的披帛,他們就可以無視法律無視道德,以“快樂”和“自由”為名,將心中的獸性完全釋放,由此人類就墮落成了野獸,甚至比野獸更加卑劣。 紀詢坐在角落,冷冷想著。 他也加入了狂歡,如野獸一般低喘,如野獸一般歡呼,如野獸一般喝很多很多的酒,慶祝即將到來的“自由”與“快樂”。 而后醉醺醺的客人,被陪伴他們的女人和侍應送回房間。 客人們已經走不動路了,但他們還是牢牢地記得游戲的參與時間:今夜兩點。 愿意參與的人,可以在今夜兩點,帶著女伴進入甲板下的自由世界。 紀詢感覺自己醉得有點超出預計。 明明算著酒量的,怎么會暈到這個程度? 他腳踩棉花一樣回到房間,剛剛躺上床鋪,天地已經旋轉起來。他仿佛被裹挾入了正常狀態寫不可能感覺到的時間洪流。 過去的種種,meimei,孟負山,各種認識的人和事,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旋轉著,和他一起被如浪潮般奔涌的時間推來推去。 他感覺到身旁來了人,有人將洗好的熱毛巾敷上他的臉。耳旁似乎還有嗡嗡亂響的雜音。 是鈴鈴嗎? 他奮力睜眼看去,看見霍染因的臉。 對方白皙的臉在黯淡地房間里,仿佛放著螢火似的微光,而那雙與夜幾乎融為一體的暗沉的眼底,涌動的,除了憤怒之外,還有擔心。 霍染因! 紀詢軟綿的身體突然鼓起了力量,他奮力朝前一夠,但呆在那里的霍染因,像鏡花水月一樣消失了,他的身體在短暫的失重后栽到鋪著厚厚地毯的地上。 “先生?”風鈴一樣聲音響起來。 “……”紀詢抬起頭,看見寬大的草莓刺繡裙擺來到眼前。 是鈴鈴。 這里只有鈴鈴。 “現在什么時間?”他恍惚問。 “房間里的鐘剛剛報過時?!扁忊徴f,“快要晚上兩點了。先生,要參加游戲嗎?” 紀詢疲憊地閉上眼。 眷戀著溫柔的軟弱幻覺被他從腦海中一點點擦去,他盡力著,盡全力讓自己擺脫酒精,恢復清醒。 他聽見自己回答鈴鈴的聲音:“當然?!?/br> 我參加。 第二四九章 廚師長日記。 房間又在黑暗中浮現了。 涌動的漆黑之中,只有桌面上的一小盞臺燈,放射落日一般的橘色光芒。 黑影再度沉沉壓到桌沿,又打開帶鎖的抽屜,從中抽出記錄本子,翻到新的一頁。 黑影將夾在這頁的紙張拿出,抖開,泛黃紙張的正面,寫著:“廚房日志” 廚房日志: 第8航次 1976年4月x日 主食 蔬菜 rou …… 餐具消毒及記錄 衛生打掃人員:林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