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誠 第218節
所以盡管喻家如今的家業早已比霍家多出不知多少,晚到就是晚到,喻家墓園依然在霍家墓園以下。 雖然喻慈生對此并不在意。 他們進了喻家墓園,一同吹拉彈唱又讓霍染因上個香之后,還沒等霍染因徹底把香插進香爐里,喻慈生已經從棺材里跨了出來。 他脫下壽衣,穿回自己的衣服,神色淡而無味,點評道: “安慰劑般的迷信效果?!?/br> 既然迷信活動已經結束,就該去霍染因的墓園了。 他不要人跟,自己撐一把黑傘,走在紀詢和霍染因的旁邊。 路也不遠,再往上走一段,便到地點。 幾人走時信口聊天,紀詢望了喻慈生兩眼,突然說:“喻先生,我覺得你有些眼熟?!?/br> “是嗎?紀先生也很面善?!庇鞔壬樕纤坡冻隽诵┰S笑容,薄得如同冬日里積在葉脈上的碎冰,前一眼還在,后一眼消失。 不。 這當然不是一句套近乎似的恭維。 紀詢已經完成了對記憶的檢索,他準確找出了自己和喻慈生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地點。 6年前,尼泊爾雪山。 那時候他已經參加工作,工作還順利,攢了年假出國旅游,沒想到適逢碰上雪崩,他及時找到一個山洞,和導游一起組織同行的其他人員先躲入山洞,又發消息聯絡山下救援隊。 那次雪崩有驚無險。 很快,山下的救援隊就找到他們藏身的洞xue,那時候洞xue已經燃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驅散冰天雪地的寒意,他們分享著救援隊帶上來的,和自己本來的食水,竟然在這洞xue里圍坐著……講故事。 也忘了是誰說出這個提議的。 總之他們效仿“故事說不好聽就要被吃掉”的原始人典故,誰說了個不好聽的故事,誰就要開始表演才藝。 相較說故事,顯然更多人的才藝還是在表演才藝上。 紀詢記得自己聽了幾首歌,看了一些熱鬧的魔術,至于他們說了什么故事,已經忘了,非要記也能記起來,只是沒有必要。 后來輪到他開始講故事。 他講了一個……罪犯第一視角的犯罪故事。 當時的聽眾里,同車的人都知道他是警察,發生雪崩時為了維持秩序,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們有些詫異,恐怕以為他會講警察抓捕罪犯的故事。但現實里,他實習辦的案子多半摧枯拉朽,有什么曲折離奇可講?還是天馬行空的推理小說更有趣些。 那大約是他第一次編故事,即興發揮,倒也靠懸念讓在場聽眾聽得津津有味。 最后的反轉也讓大家直呼過癮。 而后人群里有個人開口,猜中了那個故事他藏著的第二層反轉,又做了一番深得他心的夸獎,最后含蓄的建議前文第一人稱的心理活動可以描述的更細膩些。 他們相談甚歡。自己仿佛同他又說了什么話,可惜那些隨口打趣的話就和所有已經想不起來的小故事一樣,落在那座雪山上。 但他依然記得自己在交談中看清的對方的睫和眼。 雪白的睫,淺淡的眼。 言行說話間,是雪中精靈,不言不動時,是山中神像。 喻慈生。 他記起來了自己和喻慈生的第一次見面,但喻慈生似乎沒有記起來。 ……對方真的沒記起來嗎? 紀詢想起他曾去過的書房里自己成排的帶簽名的書。 他一直都對自己的直覺有著超常的自信,雪山的追憶在聊天時特意帶出來,不是味道,畢竟不是人人和自己一樣,有著那么好用的記憶,但這個,倒是可以聊一聊。 “染因帶我去過喻先生的家里,我在喻先生家里看見了我寫的書,再加上他告訴我喻先生喜歡做慈善,我的書籍的后援會中,又正好有個‘刑一善慈善基金’組織……冒昧猜測,這個基金組織是喻先生投資成立的?” 喻慈生靜靜聽完:“紀先生愛猜謎?” 紀詢:“想來像喻先生喜歡做慈善一樣喜歡?!?/br> 喻慈生忽地一笑。 這一回,他的笑容變得真切了,像是雪有了溫度,霎時變得可親可愛了。 他沖紀詢頷首: “你猜謎很厲害,寫書也很好。刑一善的口頭禪是日行一善,這很好,我很喜歡。世界那么大,很多事靠緣分。我有緣看到那么喜歡的故事,就想為喜歡的故事做點喜歡的事?!?/br> “唔?!奔o詢。 說驚訝,有點驚訝,說不驚訝,也確實不怎么驚訝。 “等等?!被羧疽蚵牭竭@里,眉頭蹙了蹙,問喻慈生,“你不止喜歡他的書,還給他的成立了基金會?” “沒錯?!庇鞔壬?。 “聽上去有點怪?!被羧疽蛟u價。 “我的行為不怪,你的心眼有點小?!庇鞔壬?,“或者以后基金會運作作者去他市簽售的時候,我讓他們記得預訂雙人旅程的票?” “那么琴大附中也是你特意圈定的嗎?”霍染因。 “正好它在選擇名單中,想起來它曾經是你的學校,就選擇它了?!庇鞔壬f。 三人的交談并沒能持續太長的時間。 很快,霍家墓園到了。 這是霍染因頭次來。 鐵色的大門是陌生的,高高的院墻是陌生的,連院墻之后,如傘如蓋,如士兵列隊的松柏也是陌生的。 將閉合的鐵門敲開,對著神色詫異的工作人員說明了身份后,霍染因才得以帶著紀詢和喻慈生進入其中。 進了里頭,沿著石板路,一路來到墓碑佇立的地方。 只剩最后一截路的時候,紀詢和喻慈生不約而同的放緩腳步,讓霍染因獨自上前。 人是群居動物,可也需要獨立空間。 先前從未來見過家人墓碑的霍染因,恐怕也正需要這幾分鐘的孤獨。 年少之際面朝生,年長之后走向死,中間的路,曲曲折折,艱難攀援,最終,都是灰色墓碑上鮮紅的幾個字。 霍染因的手,捏著早上得到的鑒定報告。 人死化灰,不存靈魂,不存意識。 世間的事與逝去的人再沒有關系。 但有時候,這種時候,就算意志再堅定的人也不免迷信的想:如果死去的人依然在地下睜著眼望著人間,那么該怎么辦呢? 當真相是丑陋的,幸福是真切的。 該用丑陋的真相戳破真切的幸福嗎? 前方的霍染因對著墓碑沉默,遠離霍染因的后邊,喻慈生和紀詢站在一處。 喻慈生忽然開口:“我今天看霍染因,他的行動一直不太方便,是受傷了嗎?” “背部受傷了?!奔o詢回答。 “又是背?!?/br> 這個‘又’字,讓紀詢多看了喻慈生一眼。 喻慈生像是隨意閑聊般同紀詢說:“你們在一起的話,應該有看到他背部的燙傷吧。那是他小時候被開水燙到,留下的痕跡?!?/br> “怎么燙到的?”紀詢問。 “他mama幫他洗澡,沒有兌好水,剛剛燒開不久的水對著背澆下去,燙傷了。因為被燙到的時候霍染因沒有叫也沒有哭,所以過了好一會,他mama才發現,才把他送醫院。后來他跟我說起這件事?!?/br> 原本目光一直直視前方的喻慈生微微側頭,他剔透的瞳孔注視紀詢,因為沒有聚焦的落點,有種朦朧的美感。 這是白化病患者常見的視力病變,一種不能通過手術矯正的缺陷。 當這種帶著透明玻片感覺的瞳孔落在身上的時候,紀詢感覺到細細的戰栗,似乎正為他所預感到的接下去的不祥內容而恐懼。 “那時候我們都很小,剛認識不久,我同他說,家里不敢哭可以來我家,那里沒人欺負他??墒亲詈笏矝]有哭?!庇鞔壬鷮⒃捳f完,“他很開心,并不覺得燙傷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說那一次,mama抱了他?!?/br> 第一九六章 孤墳 輪到紀詢朝前看去了。 墓地兩側松柏挺拔如同衛兵,而霍染因站立的姿勢比松柏還要挺拔。 童年艱澀的人若僥幸長大,總不免走向兩個極端。 成為那些人,或者,戰勝那些人。 “染因的父母死于一樁煤氣中毒事件?!奔o詢看著霍染因,卻對喻慈生說話,“事發時候,染因8歲,對當時的情況已經有所模糊了,喻先生當年12歲,還記得些更清楚的東西嗎?” 喻慈生似乎有所詫異。 “那時候我也很小,記得的細節也不多,不過……”喻慈生說,“我盡量想想,你想知道什么?” “死者是什么時候死于煤氣中毒的?” “晚上吧?!庇鞔壬?,“被發現的時候是早上?!?/br> “也就是說,他們晚上睡覺,緊閉窗子,卻沒關煤氣,導致煤氣泄漏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紀詢說。 “除了沒關煤氣外,還開了空調?!?/br> 這是紀詢所不知道的新的細節。 但稍稍一想,更為合理。 霍染因提過,他父母死的時候正是當年初雪,許成章和霍棲語條件好,很可能有開空調的習慣,空調進一步降低室內的氣流流通,導致最終悲劇發生。 “既然煤氣泄漏是在夜晚發生的,為什么染因沒有在家?”紀詢說。 “紀先生,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知道。但非要從我口中再得出一次答案,承受兩次傷害?!庇鞔壬恍?,“這恐怕是你們這類人的嚴謹吧?!?/br> “你是想說,染因因為又一次被家暴離開了家里?!奔o詢平鋪直敘,“然后,他去了……你家嗎?”